本刊唐县文学艺术创作协会改稿会作品选

内 伤（外一首）

◆◇ 康书乐

一到春天，我身体的某个部位

就开始隐隐作痛

看似不红不肿

每天晚上

针扎一样直达骨头

我知道这是前些年留下的顽疾

无论如何吃药打针

都没效果

那一块伤口不大不小

正好贴下母亲一张五寸的遗照

行 囊

我的残疾有时轻，有时重

轻时像一缕炊烟

在小小的身体里萦绕，久久不散

重时是一道伤口，血水凝结

遮盖在我的骨头上

春天风大

我把伤痕裹了又裹

秋天风小

我便掀下那层痂子

装在口袋里

让人误以为我从命运里走来

私藏了许多的金子

清明节的父亲（外一首）

◆◇ 赵 丹

不给你立碑了

我怕一块冰冷的石头

压得你喘不过气来

刻上名字和生平有什么用

没有人会到坟丛里

来读你的碑文

把名字刻十遍

村里不认识你的人

也是越来越多

你坟前的草我也不割了

就让它们长着吧

使劲儿往高往密了长

你就当它们和我一样

是你还活在世上的部分

这个夜晚

这个夜晚，我不是需要两颗烟

而是需要用两颗烟链接

断裂的时间

看着它们慢慢燃尽

就像燃尽我的两个身体

一个虚无，一个具体

看着它们变成灰烬

就像看着一个人的过去烟消云散

看着生命若有若无

看着夜黑下来

变成一个子宫的内部

这个夜晚很安静

只有心跳，如一只青蛙

从一叶浮萍跳上另一叶浮萍

这个夜晚，两颗烟

只是两个道具，就像我一样

被这个世界拿出来

秋 日 书（ 外一首）

◆◇ 蒲阳河

拿起扫帚

把落叶和余晖扫到墙角

坐在灶边

媳妇帮着母亲烧火做饭

打完三角坑的核桃

姐姐还没来得及

洗去手上的黑以及

脸上的汗水与疲劳

父亲，今年雨水足

坡前的玉米长得比往年好

只有高台儿上的谷子

麻雀沒少偷食

稻草人弄丢了您的草帽

挂在小东屋的镰刀

需再磨一遍。父亲，您走后

蒿草拦住进村的小路

划得车身伤痕累累

五月的麦田

返青 拔节 扬花 灌浆

布在去年秋后的阵法

不知经历怎样的蛰伏 磨炼

站上五月的肩头

才跃出这样整齐的队形

它们举起麦芒的锋利

用沉默喊响前行的号子

它们穿着浸透麦香的迷彩服

你却不能指认

哪个都是自己年轻的模样

走进畦垄的父亲

是曾经的知情者 抑或指挥

风吹麦浪 一次次交锋

退出江湖前

他还是交出了镰刀割过的痛

若是五月还乡 请原谅我

藏进麦田的迷茫与不知所措

风继续吹（外一首）

◆◇ 墨 刚

风中有手，敲打门窗

风中有脚，踩踏屋顶

风中有口，从白天说到黑夜

—— 它在召唤和引领什么？

树木交出枯枝败叶，夜鸟交出梦呓，星星

交出仅有的光

风中定有前世的因缘，有不曾谋面的人

有刻骨铭心的爱和恨，为此

一位老人交出了呼吸和心跳

风吹过的地方成为遗址

风中还有多少话语、脚步和眼神？

风，继续吹

还有更多的人和名字，在风里走失

失眠之夜

此时此刻，是什么

将一个简单的人变得复杂

让他无法入睡？

月光无辜又诡异。还有不眠之物存在

树木、花朵、灯盏都是替身

偏头痛的夜晚，被放大的东西

无声，经过复制的东西无形

在钟表嗒嗒的催促声里，有什么

伺机打开你身体里最隐秘的那扇门

窃取磷火、风暴和沙粒

回 信（外一首）

◆◇ 田 法

这是一个春日的午后

我坐在窗前给你回信

外面，正下着今年的第一场雨

躲在风的身后，下得有点含蓄

我看到，院子里的那棵树

在雨中摇摆，像欢呼

因为爱，那棵树隐忍了整个冬天

是雨，取走了它的孤独

这场雨来得有点迟

迟得，我的绿不敢透出

一直保持到现在

与女友书

与你在一起

比想象中的场景，要浪漫

在我面前吹泡泡

指着不知名的小野花，或小虫子

夸张地尖叫

让一种我从未体验过的美好

慢慢渗透

这样的美好，让我的身体里

多出了不少春天

镜 像（外一首）

◆◇ 牟文峰

镜中的形象是反的

左在其右

右在其左

别人看到的你

和你看到的人

都不是本来模样

活在自己的镜像里

站在别人的视角中

哪一个真实

哪一个虚幻

或明或暗

忽近忽远

世界是一面镜子

万物在镜像中登场

来与去交集聚散

往与返离合碰撞

有人燃起了火把

有人举起了双手

春天以后

这个春天正在过去

虽然有些冷

山里的桃花开始凋落

我和许多人一样

没有去看

我的忙碌也是庸常的等待

看这段时光缓缓流逝

很多事件无关紧要

比如哪里又开了一簇花

比如谁和谁又开始下一个约会

时间不紧不慢

我的行走却很匆忙

塞外的风来

江南的雨来

南国的桂香来

其实，今年我已看过桃花了

就在山水连绵的旅途上

这个春天也已经过去

像逐渐老去的人们

脸上不计阴晴

感 恩 书（外一首）

◆◇ 马 兰

我来到地球上时，这个星球还没有老去

我有年轻的母亲

太阳照耀青草和我

白杨树捧着心形的叶子

大风吹黄了青草，大风吹落了叶子

大风，把我留下

走在这冬日的旷野

万物接受彼此的诚意

是的，经历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在大地上生活是值得的

每个黄昏都不可忽略

草是一截一截变黄的

梧桐树的叶子一片片地落

冬天，有着太过缓慢的步履——

适合遗忘

我们欣喜于初春的第一枚芽苞

记住一个婴孩每天成长的样子

却总是忽略冬日的旷野

忽略墙根下那个弯曲迟缓的身影

黄昏来临

我们又忽略了落日

我们错过了告别的时辰

我们浪费着一个老人在人间最后的时光

无尽的风（外一首）

◆◇ 白小茶

常常和风走在一起。穿过人群的缝隙

或在旷野，留下零丁的孤影

越走越轻，越走越透明

骨头、筋骨、皮肉，往无形里进化

越来越没什么能碰疼

没什么能阻挡，没什么能让我停止

我忍不住，成为风

当风穿过我，是它穿过了它自己

往 日

像一棵树否定身上哗哗的叶片，像一匹马

否定自己的马蹄。当一个人反复想否定

他的昨天和前天，他就是一只鸟

在一根根拨掉自己的羽毛，拔掉

濡湿羽毛的露水和擦亮暗夜的星光

也许这并不值得悲伤，你看，许多陶罐

掏空自己，成为空城

在缓慢的时光里，等待

成为废墟 灵魂的居所

影 子

◆◇ 清 梦

它懂得适时出现——

我曬太阳它晒太阳，我赏月光它赏月光

我仰头它仰头我弯腰它弯腰

我坐在灯下看书，它也装模作样

我快乐时大声歌唱，它没有反应

我伤心时痛哭，它无动于衷

我陷入黑夜，它立刻隐藏了自己

拒绝一起承担

一个虚幻之物。我诞下的

另一个我。我们亲密却无法拥抱

我们对立也无法博弈

一个私生子未被洗白的身世

多像生活中那些

我不能完整呈现的部分

湖

◆◇ 云依朵

镜子在

照镜子的不知去哪儿了

粼粼在

挽着的手不知去哪儿了

窗棂上的尘土在，母亲

有时躺，有时背靠海绵垫

叔总是把她抱到视野好的地方

怎么好，她却从来不说

只是死死盯住玻璃，直到玻璃挤出水

水跳出湖面。枣树上又多出一朵

小白花

夜（ 外一首）

◆◇ 芳 影

一切都不确定

我混迹于夜色

混迹于临近秋天的植物

月光手持镰刀

收割荒草

倒下的无力回天

无从辩解

和不爱的人打太极

和相爱的人形同陌路

废弃的夜色中

有人深入，而后离去

路过双林寺

接近它的时候

木鱼的声音越来越清晰

起风，草木癫狂

木鱼声越来越响

雨点骤然落下，噼里啪啦

敲打泥土

敲打树木

敲打飞檐

雨点破碎、崩裂

瞬间成河

木鱼声响彻整座山谷

其实，双林寺

是不存在的

那天我們路过一家农舍

又累又渴

我们不仅讨到了水

还曾进去小憩片刻

罪 己 书

◆◇ 魏 咏

看到镜中银发丛生

才发现

那个中年人，手脚上有百斤重的铁链子

之前我也做过许多错事

我追赶过一只受伤的兔子

它明明走到了家门口，又转身逃亡

我摘过人民广场上的玉兰，戴在头上

人们说，它是有灵魂的

也有兄弟姐妹

我还砍过一棵白杨树，它一声不吭

皮肤在刀锋下翻开筋骨。风吹着

就像吹着一位亲人

这么多年它们像雪，日日飘落

覆盖身体，夜深的时候还以天为鼓

敲击出音乐

把肇事者从人间发配到镜中

雨 滴

◆◇ 瑭 诗

它们，没有眼睛

落到哪儿全凭运气

落进大海和江河，变成婴儿

在宽大的怀抱里熟睡

做柔软的梦

还有一些落到石头、铁器和刀尖上

摔出滴泪

也有聪明的，你挨我挤抱成团

用身体喂养草木和泥土

在鲜花和果实里坐禅

不念佛号，在掌声中读懂轮回

我丢失的一部分

◆◇ 邢凤建

我瘦成一根骨头

像那棵草一样弯下身子

几乎托不住一滴雨水

被围剿的每个日子

一寸一寸地掠夺

像沦陷的城池

那是退出的领地 是一片水域

我反复溺水的水域

好比黑夜莅临

星星填不满天空的漏洞

月光已无力偿还了

这样的时候

我不止一次翻开身体

找遍每一寸肌肤

终究没有一处旧址回到最初

陀 螺（外一首）

◆◇ 锦 夕

清风公园广场

有人举着鞭子

集中力气抽打一只陀螺

它咬住光滑的小钢珠

竭力旋转 跳跃 奔跑

它呜呜的喊声

撞击的太多

我看着那条在空中飞舞的鞭子

忽然想起

尼采在都灵的一个广场上

看到一个马夫

疯狂抽打一匹拉车的老马

他为什么会抱着马的脖子

失声痛哭

没有完成的细节

我的城市停在初冬

一位环卫工人

举着长长的木杆

仰头敲打行道树的树叶

仿佛一万只蝴蝶俯身跳下

地面堆满青黄色尸骨

像是一生没有来得及完成的细节

整个下午

白蜡树被打光了

我捡起一片叶子放在掌心

摸到一个颤抖的自己

我和一座山互为表里

◆◇ 赵正文

把自己搬上山顶的

是我自己

我把自己当作一块石头

搁置在山顶

我和一座山相互承载

它背着我，我在它背上

穷尽一生

和故乡背道而驰

最后我发现，我

原来是

它最陡峭的一面断崖

门

◆◇ 寒 雪

有的门关上 就打不开了

有的门打开 就关不上了

有的人出门 在脚下垫砖

垫着垫着就长高了

有的人进门 为自己掘墓

掘着掘着就掉下去了

有的门后 盛得了千年历史

有的门里 安放不下一个灵魂

在门里 怎么做

在门外 做什么

天堂或地狱之门

都是自己走进去的

傻 子

◆◇ 卢东甲

多数山村都有一个傻子

加上大傻，石峪多一个

对石峪的傻子，人们当菩萨看

大傻好像知道，总是傻笑

后山有个崖，大傻总在崖下寻找

当年他在那里浴血奋战

有一天大傻好像不傻了

捏着一个弹壳在崖下流泪

小 满

◆◇ 王亚迪

小满是从一个村庄开始的

一页页翻

会翻到一些

举着锋芒的名词

一些节气看似遥远

也都在赶来的路上

万物都是子民

田垄上，紫云英开得正旺

灌浆的麦穗，是一位孕期的妈妈

摇晃起来

动作迟缓，且谨慎

冬天的唐岩山

◆◇ 石振明

冬天的唐岩山

抖落一身的飘摇

成打坐状

我走下山来

好像

他抖落的一块石头

乡村的夜

◆◇ 陈红为

乡村的夜好安静

大树站着就睡着了

近在咫尺的墙头、屋檐、电线杆

一旦靠上

就会鼾声如雷

父亲总是站在床头

看着我入睡

我梦中的星星都是父亲的眼睛

我也看见过他睡觉

手里握着铁锨把，有时

背靠一棵树，纸烟

烫伤过他的手指

乡村的夜好安静

父亲也很安静。仰望夜空

我又看到了父亲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