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阎安
像鸟巢一样
从大海和乌云的枝桠上升起来
从无名孤岛鲸鱼脊背一样野蛮的岛脊上升起来
岛脊异常尖利犹如刀锋
所以也可以说太阳是从大海的刀锋上升起来
从凌晨三点半那些仿佛失踪于世界之外的孤岛
和那些仿佛失踪于人世之外的人
从它和他们筑巢一样不修边幅的房顶和窗棂上
像涂满了松香油的夜明珠一样
在亮晃晃的睡眠的碎片里升起来
从孤岛公园广场上一个晨起练习狼嚎的人
他试图击倒一棵树和它的被撕裂的树冠
在他那因为拟声海啸近乎破裂的喉咙里
太阳肉乎乎地
从太平洋中升起来
今天我要写到地中海
又有几艘难民船倾覆其中的地中海
又有很多妇女儿童和眼神忧郁的男人
像烂鱼虾一样倒入海中喂鱼的地中海
全世界的大海鼎鼎有名的要数地中海
把盲诗人荷马的七弦琴
和海神波塞冬与大海单打独斗的秘籍
举在波浪上轰鸣不止的大海是地中海
全世界的大海都包含着死亡深渊
和令亡魂们丧失方向的迷魂汤
地中海从诸神相互追逐开始
青铜和岩石一起打磨着古老的海岸
那些在祖国被火灾烤过被水灾吓过的人
那些像叛逃一样驶离祖国的轮船和人
今天又一次尸骨累累沉积海底
军舰和飞机再也看不到他们的小和绝望了
今天我要写到的地中海
是一个时间中的坟墓
是欧洲的血是磕掉了荷马和诸神门牙
也磕掉了时间门牙的一盆子冷血
我写下了跟地平线平行的乌云和被撕碎的鸟翼
我写下塑胶轮胎和奔驰在车轮之上
玻璃房子危如累卵的晕眩
奔赴到世界各处却从未归来的人
我写下了海水尽头的砾石和盐
苍凉的海水送来的泡得鼓鼓的无名死者
和一艘巨轮陷在海边沙地中的废墟
我写下一颗葱茏的星球和一颗火焰熊熊的星球
写下这两颗星球之间气球般漂浮的
十万颗卫星和十万个椭圆形的宇宙飞船
在虚无中的航行在公转中的自转
在自转中的公转以及残害般的互相吸引和损耗
我写下一个写下这一切的孤独的人
他那么小犹如一只蚂蚁
(尽管有一只蚂蚁正给他的皮肤中注射毒液)
但正是他亲眼目睹了这些星球像被刺破的皮球一样
一个个在静穆中缓慢地消失
然后在一种近乎纯粹而唯一的虚无中
他自己也在这虚无中慢慢地消失
像尘埃在尘埃之中堆积着寂静
但最终我写下了爱和时间热血沸腾的相互旋转
我写下世界是一条热气腾腾的河
同样有着不惧火焰和灰烬的远大前程
大海是鱼想去的地方 龙想去的地方
大海是猫咪和老虎也想去的地方
大海是乌鸦和天鹅也想一试身手的地方
大海是一只空瓶子和一只空水桶
想去喝很多水(哪怕是有毒的苦水)
被呛个半死也在所不惜地想去的地方
大海是星空和沙子变戏法的游乐场
是星空和它的废墟不慎坠海后
被海水淘尽了其中卑污的部分而多出来的部分
一把来自星空的沙子 被海水淘得又白又亮
连着贝壳的骨头和鲸鱼的骨头
被大海狠狠地扔出大海
它们成了摇摇欲坠的海边悬崖的一部分
成了埋住巖石锐角的沙滩的一部分
大海是一头冰蓝色的猛兽
它冲倒了那些试图困住大海的
沿海而建的钢架和巨石结构
使它们像巨大的鱼骨一样
白惨惨地耸立在沙滩上
它们和不远处倒伏在海里的航标灯
仿佛一个梦遗失在另一个梦中
站立在摇摇欲坠的沙子的中央
要经过多少座绝望连着绝望的大海
多少朵孤岛般在绝望中游弋的云
多少架在失联中失速的飞机
在时间之外淋透了雨水的阴郁的痛哭
多少只由于飞过了头 仿佛遗弃于天外天中的
未名之鸟犹如失控的铁一样绝望地飞
甚至要像撕掉世界的遮羞布似地
撕掉多少座摩天大楼乌鸦色的玻璃幕墙
暴露出它的空架子背后嶙峋而野蛮的天空
要绕过多少道布满刀形和锐角的铁栅栏
或者栽满碎玻璃与钢铁尖刺的围墙
所圈养的不明真相的旷野和荒凉
找到那些被时间一再荒废
但仍然不失畅快的秘径
才能把插着三根无名树枝和三根天鹅羽翎
那封用湖泊蓝和太空蓝密封的信
像递交一枚来自月亮上的桂树叶一样
递交到那唯一捧着蓝墨水诗稿
也捧着一大捧刚刚采自大理石山冈
尚无地质学定论的化石松针
被进城计划排除在外的树叶
和草木植物的汁液 像涂染星宇一样
涂染成变色龙和星象学般的翠绿的手里
像天空把山河的寂静
给了山顶偶然的白云孤零零的鸟飞
和一次怅然若失的乌云的远眺
像山脉站住了脚跟不惜剩下破碎的样子
以几乎等同于山峰本身的巨大的悬石
阴影以及穿梭其中的危险的空虚
稳定了峡谷和一条越变越小的河流
像一个小面人被女主人添上了老虎的胡须
鸟的翼翅树枝一样跃跃欲试的巢
仿佛在一场小小的噩梦中
就可以像精灵一样飞起来
越飞越高越飞越远
不给你说声再见
就像一只闻所未闻的鸟从远处飞来
飞过粗喉咙大嗓门的旧世界
也飞过全部的新世界
地平线之外的地平线渐行渐远
同样不给你说声再见
好多事物争相奔赴别处
旧世界就像一座用多了空城计的空房子
再一次变得空无一物
空空如也
我蘸着整座大海的海水
和整座星空的星光
在比黑暗还黑的世界上
磨砺着黑暗的自己
就像整座大海的海水
抱着整座星空和它的鳞片似的星光
磨砺着海鸥翅膀上的海水颂词
和刀一样切割着海水的鲸鱼之脊
就像整座星空的星光
乘夜深人静 万物失声
磨砺着教堂尖顶上比绒毛还细的含羞草
和摩天大楼尖顶上尖尖的避雷针
就好像我是一只独角兽
我的心脏是一块铁青色的石头
我用它磨砺铁器的意志磨砺着
我尖角深处由于生锈
也由于過多地帮助母兽们生产
而反复堆砌的昏昏欲睡的毒
在海神爱打盹乘凉的春天的薄暮
在棕榈和桂树枝花冠不慎掉落
被海水的深呼吸收入茫茫深蓝之后
在大海上怀抱骨灰瓮的少女叫萨福
穿越了整个大西洋和整个太平洋
穿越了乌云地狱和绝望奔涌的大海
穿着礼服像站在悬崖上
站在核动力航空母舰的甲板上
向大海不停地抛撒花冠的少女叫萨福
像月光一样又单纯又善良的人
她还不知道满轮船都装着核炸弹
满轮船都是发射核炸弹的少年
她妖冶质朴犹如真正的天仙
爱着她的人含着泪水叫她萨福
把骨灰瓮混杂在花冠里
把骨灰夹在花冠中不断地撒入大海
在大海上像安放预言一样安放鲜花
也像安放预言一样安放骨灰瓮的少女
她的爱人叫她萨福
好石头住在遥远的山谷里
有白色泉水白哗哗冒出来的地方
好石头住在白云像白鹤一样飞过的悬崖上
有神秘鸟儿独来独往和时间谈心的地方
好石头住在白石头的白里
住在蓝石头到不了人也到不了的地方
好石头就像蛋黄住在蛋壳婴儿住在子宫
就像月亮里的金黄住在月亮上
(选自《草堂》2020 年第9 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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