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郭建强
起程
你就得了怀乡病
但愿路途更长些,让每一秒都长出骆驼草
德令哈的意思是金色世界
你的解说是家乡和故园
词根来自怀乡病
车在走
太阳把高原慢慢抬升,拉成大弓
旷原拱起脊梁
好像在调试角度,要把这些浪子和诗客
弹射到更解渴的远方
云黑了
風一鞭子一鞭子抽打着古远
动作越来越慢,快要睡着的时候
跌进石头里,浮出被囚的一纹纹身影
凝结在字典里,成为暗灼皮肤的横竖撇捺
在梦里
你陷入一个梦见过的梦里
三辆马车爬过丝绸般光滑的坡面
赶车的男子背影孤单
一枝青杨看着你
就算是在空无中
也会钻出一株草,接着是一片草
就算是荒凉中
也会有柔软的土壤,接着是草原
你听很低很轻的虫唧,小男孩,很害羞
还有鸟鸣清凉,年轻的妈妈在说话
接着是白云,还有乌云
阳光倾洒镍汁,一遍遍浇洗千年圆柏
当然不能缺少狂风和暴雪
让人间发出惊呼,羊群更加沉默
在悖论中
你忘记遗忘和回忆哪个在先哪个在后
哪个更黏稠。饱满的午后
熏风在舞蹈,影子在绘图
达尔文为泥土突然
举出第一朵鲜花, 继而无数变异的
被子植物涌出地表用气味和色彩歌唱而困惑不已
他将这个问题称为“讨厌之谜”
之后, 古植物学家在以色列发现的
植物化石将达尔文设定的时间推前了两千万年
就像是你必然出现在我的眼瞳( 或者恰恰相反)
在亚洲之东, 中国辽宁, 一种古果化石
像上帝互置的迷局和解匙
显示了必然哺育和汇聚的结实
显然, 这并不是原点, 不是一, 也不是
暗夜第一次隐藏在无有的鸟翼的那个瞬息
你可以继续前推:为什么在一亿三千万年前
两株相同的花草分别站在亚洲大陆东西两端
迎风祈祷, 将无法猜度的行旅抛入时间之海
谁创造了她们, 并托举着她们游历宇宙, 扎根命定之地
我凝视你童年的相片:脸、眼神、嘴巴
神情似乎已经泄露将来的秘密
也是讨厌之谜,正将我所有的感觉和判断引
入更深的渊底
唯有一点不变, 那就是茎叶花瓣的脉流和纹
路必然地呼应朝霞
灿烂地成为你微笑的织锦
厚重门扇
带着长久居于淤泥深黑处的铁锚的持重
缓缓裂开,延展视域,方形石砖缝隙青草迎风丛起
阳光沿着核桃的高耸低回流转
在很多个梦里,你用力推动儿时宅院的大门
吱吱嘎嘎的声音像是时间在啃噬松木的纹理
就在梦的蛋壳的碎裂声中
熟悉的尘土气息让做梦的人从重重套盒醒来
方正庭院,暗示人的居所符合被星辰照耀的角度
在陡峭的楼梯,我无数次摔飞铁碗里的蚕豆
现在被自己的脚步踩住踏住那些弧线那些游蛇的记忆
几乎可以看见那些幽魂—— 男人和女人发烫的脸
喜悦的柏香,莹澈的眼泪和银壶倒出的酒滴
在看不见的火光中跃动,就像昼夜轮番描摹的玻璃画
更重要的是别离的时分,占卜的时分,夜半的寒气湿重
命运的弹孔在一具具微热的躯体留下金属的瞭望哨
你熟悉那些苦痛的甜蜜
似乎知悉某种秘密,云纹正在成为唐卡的金线
落下鞋底的一刻
尘埃像群蜂鸣响扑向脚面和裤脚
你打扰了安静无数时光的灵息
远处,雪山夕阳
在这不知名的夏日山谷
一株株脖子似乎裂伤的草棵摇摆、颤动
你猜度、辨认、叫出为暮色站岗的植物名字
红花绿绒蒿、独行菜、唐古碎米荠、穿骨草……
你回忆《高原植物志》
却像在呼唤一个个离去的人
你看见染血的山谷修正着花草
你的半截身子血红,另一部分正在向幽冥过渡
一只打着橘色领结的鸲岩鷚飞过,投影恰到好处
后来你一遍遍回想那一刻,那个情境
而这个夜晚弯曲,成为又一个陌生之境
每一粒雪珠
每一片雪花
每一道雪线
都有名字,都有声音,都有比暮色单纯的故事
我一遍遍叫唤
仄着双耳,像藏狐一样倾听
像个疯狂的掘墓人在夕光挖掘命运的宝藏
直到色彩剥落,殿宇显示木质的本色
直到声音消失,回声旋转着进入掌纹
直到雪入泥土,滑润得好像还在孕育
(选自《人民文学》2020 年9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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