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王单单
我们去林中伐竹
正当举刀之时
宋篾匠五岁的孙子制止了我
他说这棵不能砍
理由是,他在上面
画了一个小孩儿
漫山苹果花开,遍地野草疯长
青白之间,散落着几粒黑色的影子
远望,它们像一座座低矮的山包
正在原野上缓慢地移动
近了,才看清楚——
那是村民在除草,以便让
苹果长得更好。他们低着头
躬着身,似乎在等候命令
可是,除掉谁?留下谁?
大地总是沉默不语
秋后的原野上
一个人奔跑在雨水之前
他要赶去对面的山崖下
为阿金家的屋顶补一片瓦——
一片亮瓦啊,这方寸之地
可纳浩瀚星空,就像人的眼睛
面对着世间的深邃
阿金站在屋里,仰头
指揮着屋顶上盖瓦的人
“向左一些,朝右一点……”
隔着巴掌大的亮瓦
阿金看到它背面,有一张
脸,流汗的脸——
从容,坚毅,大如天
他把羊群赶上山顶
只身下山,去集市上
买了一把刀,两斤酒
等羊吃饱,他再次返回
撵着羊群,走在晚归的路上
远远望去,残阳如血啊
正从天上滴下来
半个月后,我们入户遍访
经过他家门口
有人数了数,他的羊
一只没少。刀
插在棕树上
已经生锈
半岁的孩子被迫断奶
饿得声音都已哭哑
爹妈离婚后就消失了
留下七十多岁的奶奶抱着他
满面忧愁。驻村队员任梅
看到这一幕,迅速从奶奶手里
接过孩子。小家伙
忙不迭地撮着嘴
往任梅怀里蹭,身为姑娘
她有些害羞,但还是
让孩子贴近自己,先止住他的哭声
再小心翼翼地
抱着他赶往赵家院子——
刚刚入户时,她了解到
那儿正好有一位
哺乳期的妈妈
搬迁进城后,他们住在十四楼
从窗子看出去,远处的山脊上
树木似乎在慢慢地变绿
他把儿子揽进怀里
“最远的那个村就是我们曾经的家
你看那里的云,就挂在树顶”
—— 直到天黑了,儿子挣出
他的怀抱,打开屋里所有的灯
“爸爸,从老家那边看过来
我们现在像不像天上的星星?”
秋收之后,拆除重建的房屋
暂不具备居住条件。提前
配备的沙发,也只能摆在旷野中
四天了,冯光伟家这张崭新的沙发
一直空着,大地因此
变成了审判台。黄昏过境时
日月交辉之处
贫穷如强光灯下
蛮横的犯罪分子
耷拉着脑袋,正在
向这个村庄作最后的交待
年关将近
宋篾匠亲手裁纸
在新居大门两侧
贴上红彤彤的对联
很多路过的人都止不住笑了——
宋篾匠目不识丁
贴上去的是
一副空对联
而我却当众称赞
宋篾匠有大智慧
这对联虽然不着一字
却丝毫不影响
它给这个春节带来的喜庆
而且每个在他家门口
停留的人,都会带着
美好的祝愿
去填写自己心中的诗句
离开花鹿坪,他们就被统称为“花鹿坪的”
离开布嘎乡,他们就被统称为“布嘎乡的”
离开昭阳区、昭通市
他被就被统称为“昭通人”
离开云南,在那些建筑工地、码头上
在那些超市、工厂里……
他们就被统称为“小云南”
他们的名字,像一些暗礁
总是潜伏在水深的地方——
就在今年,疫情稍微缓解后
金忠平去了江苏无锡,
带着妻儿。陶山兄弟二人去了
杭州,马永晨的三个儿子去了福建
周光伟在镇雄城里安装水管
吕道龙夫妇又返回江西
继续在工地上,用钢丝
编制幸福的麻花
李家英和陈石分均已年过六旬
仍然去苹果园打零工……
每个人都在拼搏,他们
用汗水淌成历史的支流;他们
用身躯铸成贫富之间的界碑
—— 这些散落天涯的人
也有可能来自甘肃、来自广西
来自新疆、西藏……
来自祖国某一个更加偏远渺小的地方
但这些“小云南”,这些“昭通人”
这些“布噶的”“花鹿坪的”
这些铁打的营盘,这些流水的兵
他们有姓,可用赵钱孙李喊出
他们有名,可用横撇竖捺写就
他们是父亲、母亲
是儿子、女儿,是一个个家庭的顶梁柱
他们每个人,都在和贫穷搏斗
他们每个人,都是这个时代的英雄
十三社吴太明养的狗
将孙子的左脸
咬了一道血口
他儿子冲进堂屋里
拿来一把斧子
欲将这条“天杀的”剁了
这狗吓得嘤嘤嘤地
把头埋进吴太明怀里
可吴太明迫于儿子的愤怒
不敢劝阻
当儿子举起斧子
对着狗头正要砍下去时
两岁的孙子
赶紧抱住他爸爸的腿
哭着央求:
我们要回城了
留下它陪爷爷嘛
道旁的烟草,正在奔往
晚霞的方向。它们似乎早已知道
烟叶的归宿,就是回到烈火中
化为青烟—— 有人借此
在浩瀚的寂寞中,过滤内心的孤独
落日盛大呀,红红的
像烟头被天空猛吸了一口
有人对着迎面驶来的公交
招手。而不到站牌处
司机是不会停下来的
就这样,在我们身后
一个拦车的人,瞬间被
遗留在尘埃里,支在空中的手
被迫用来,和我们告别
山背后有片密林
全是梨树。入春不久
一片梨花便压满枝头
平时也只听见叽叽喳喳的喧闹
却见不得一只喜鹊
我向过路的老乡打听
赵大发家住在哪里
有人指向密实的梨花丛中
昨夜大风,将那儿吹出一个窟窿
两间瓦房,隐约其中
土瓦破败不堪,雨天
家里到处漏水。我们给郑大贵
换上树脂瓦,一个屋顶
几块树脂瓦即可覆盖
树脂瓦面积越大,对风的阻力就越大
那晚郑大贵被一声巨响惊醒
霎时月光刺目,月亮正好经过他家屋顶
原来树脂瓦被大风整块掀开了
村委会接到郑大贵电话
第一时间组织工人
给他家重新盖上屋顶,并在各个方向
焊接上钢板和螺丝
对此,老罗在会上拍着桌子说:
心中真有百姓
再大的风也掀不走爱和责任
吴太明在轮椅上已经三年了
新房封顶时从楼上掉下来
终生残疾。自此
他只能在路边开个小卖铺
每天赚四五块钱养家糊口
天气好的时候,他吃力地转动轮椅
他想去山坡上坐坐。但似乎
有股力量在身后拽着他
无论怎么使劲,那两只轮子
总是往后退。驻村队员何美看见后
一口气将其推上去。坐在山顶上
看着自己的小卖铺——
看着自己天天挣扎的地方
周围竟然绽放着几片桃花
他终于忍不住了,任由泪水
静静地滚落脸颊
关于控辍保学、环境卫生整治等
我们在凌乱的院坝里拉起横幅
由我传达上级会议精神。村民们
蹲在水井边、坐在草坪上、站在荒草中
有的交头接耳,有的东张西望
有的临时有事离开了
有的快散会了才赶来
他们的拖拉、懒散
让我愤怒,但看着他们
一个个饱经沧桑的样子
我又毫无保留地
原谅了他们
草丛里,野猫经常
蹿出来,横穿乡村公路
瞬间逼近的车灯
使它们在途中稍有迟疑
然后再突然避开
正是路面上的坑洼
一次次挽救了它们
也让它们,养成了
慢腾腾的生活习性
可乡村公路硬化后,变得平坦了
车流增多,各种车辆提速
才开通那两晚
就有几只野猫被碾死了
人和动物都要重新调整自己
才能适应这个时代快速的发展
史昌林最先意识到这点
第一个申请,加入
花鹿坪养殖合作社
连日的雨水逼青了整个旷野
植物翻出新的叶片
刷绿了通往后海子的山路
它們的葳蕤与蓬勃
让徐福贵的屋檐比平时矮了一些
看家狗蜷缩在窗台下
见我从雨中赶来
懒洋洋地抬起头
看了看,又蜷缩成一团
像一个静止的音符
趴在稠密的雨声中
徐福贵是个聋哑人
他听不到雨声、犬吠
也听不到咚咚咚的敲门声
我要给徐福贵送菜籽油
只能一遍遍地在他家周围徘徊
等他睡到自然醒
才能为我打开门
在村里入户开展工作,饿了
驻村第一书记带我去牟滨家
蹭饭,都不熟悉
并不好开口。但我俩认为
当地村民热情好客
如果掐着饭点去
若碰上了,蹭饭就自然得多
和我俩想的一样
在牟滨盛情之下,我俩敞开肚子吃了起来
走的时候,想给他两百块钱
正在心里搜索理由
恰好看见他媳妇儿抱着尚未满月的孙子
我俩灵机一动
瞬间成为上门道贺的人
春节过后一个月
全国疫情稍有缓解
整个昭通市都在组织
农民工外出务工——
唯有这样,他们的收入
才有保障。我在村子里
遍访,看到金中敏家
大门紧锁,于是打电话
询问,得知他已
带着妻儿自发外出
当我问及务工地址时
他却说不出来
一时间,我有些心酸
金中敏不识字,为人本分
前路又无亲朋相助
但这并没有摧毁他
面对生活,作为一家之主
应当具备的勇气
几天后,金中敏很激动
他终于搞清楚落脚点了
在电话里告知我:
王老师, 这地方叫无锡
我给人揣灰浆,两百块一天
在建档立卡户马思青家烧土豆吃
炉火中翻滚的土豆散发着农业文明的体香
马思青的妻子,一边和我们聊天
一边用瓦片刮着烧焦的土豆
她说大的那个姑娘嫁到宁夏去了
第二个搞传销,判了一年才出来
小的这个是儿子,在学校混日子
她把一个刮掉焦皮的土豆递给我
稍微用力捏,金黄的脆皮就会裂开
露出柔软而又热气腾腾的肉质来
谈起被评为卡户这事情,她说
“我是腰椎不好,做不来重活
否则也不会丢这点志气”
说着又要去捡土豆来烧
我同事赶忙起身拦住了她
年轻人都出门打工了
就他独自在家
我们要给他五百元的社会救助款
无论怎样,他的条件都是适合的
但他拒绝了——
我们想给他买沙发
他领我们进了另一间屋子
指着说有沙发
我们想给他买点肉
他打开冰箱
指着冷藏柜说有肉
那你需要什么给我们说吧
他回答:
“年纪大了,啥也不用了
给需要的人吧”
这个七十多岁的老党员
名叫罗泽新,他用
实际行动告诉我
什么叫
老党员
土墙上挂着一个茄子
被风吹着,荡来荡去
它体内置放着
两截小木棍搭成的十字架
李三元用这种方式
把茄子从内部撑开
以便阳光照进去
将其晒干。这样
就能从它里面取出籽粒
开春洒在院子里
又能结出无数的茄子
李三元拿去集镇上卖了
换成妻子的药钱
老两口坐在院坝里
撕包谷。包谷壳在周围
堆积成小垛,似乎要垮了
正慢慢向他俩覆盖过来
突然女的说:
你搬去安置房吧,我留在这里算了
半晌后,男的才吭聲:
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
—— 而此时
月上柳梢,蝉声止息
这是吴家山一景
也是世界上最寂静的黄昏
假如没有扶贫
那公路不会修到吴家梁子上
那自来水不会引上荆棘岭
那大寨子的电费也不会降到四角五
光明的重量,还会压着一个个家庭
假如没有扶贫
那张学祥的老婆还会因为高昂的治疗费
徘徊在人民医院的大厅
那智障患者李二才没有兜底保障
将会冻死在某家的墙根
那老光棍陆正祥,一辈子
只能揩油孙开美,不敢将她娶进门
假如没有扶贫,胡庆民家三代人
只能挤在危房里,心上的裂缝永远都填不平
假如没有扶贫,七十四岁的马显江
在肉摊子前站半天
仍然不敢进一步靠近
假如没有扶贫,农村剩余劳动力
不会成为流水线上的工人
假如没有扶贫,陈贵真不会追着扶贫队说感谢
正是有了扶贫,我们的国家
才变得更加富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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