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期刊杂志

鲁若迪基自选诗

时间:2024-05-04

鲁若迪基

永远的孩子

我不是吃水长大的

我是吃奶长大的

母亲的孩子

我也是梦幻天空的孩子

曾吮吸

月亮和太阳的乳汁

我更是自由大地的孩子

常把山头

含咂在嘴里

即便有一天老了

只剩下一把骨头

我也会在大地的子宫

长——眠

女山

雪后

那些山脉

宛如刚出浴的女人

温柔地躺在

泸沽湖畔

月光下

她们妩媚而多情

高耸着乳房

仿佛天空

就是她们喂大的孩子

长不大的村庄

长大的是孩子

老人一长大

就更老了

长不大的是村庄

那么一片土地

那么一条河流

那么一些房屋

生死那么一些人

有人走出村庄了

再也没有回来

他们把村庄含在眼里

痛在心上

更多的人一生下来

就长了根

到死也没有离开过

无法吹散的伤悲

日子的尾巴

拂不净所有的尘埃

总有一些

落在记忆的沟壑

屋檐下的父母

越来越矮了

想到他们最终

将矮于泥土

大风也无法吹散

我内心的伤悲

小凉山很小

小凉山很小

只有我的眼睛那么大

我闭上眼

它就天黑了

小凉山很小

只有我的声音那么大

刚好可以翻过山

应答母亲的呼唤

小凉山很小

只有针眼那么大

我的诗常常穿过它

缝补一件件母亲的衣裳

小凉山很小

只有我的拇指那么大

在外的時候

我总是把它竖在别人的眼前

果流

星星一样多的村庄

那个像月亮

也像太阳的村庄

是故乡果流

那里的雨是会流泪的

那里的风是会裹人的

那里的雪是会跳舞的

那里的河

在我身上奔流为血

那里的山

在我身上生长为骨

我熟悉那里的神

也认识那里的鬼

他们见了我

都会拥抱一下

这个世界

只有那里的鬼

不会害我

神的模样

小时候听说过

无数山神的名字

可怎么也想象不出

他们什么模样

每天清晨,父亲洗完脸

就开始烧香敬神——

果流斯布炯

阿达贡森格嘎

日果落帕石窝

宜底嘎琼嘎

木多瓦擦

噶佐噶呆……

无数个山神的名字

河流一样

从父亲口里流出来

浇灌着我梦幻的世界

袅袅香火里

我睁大眼睛

希望能看到山神显灵

可是,总是落空

问父亲“果流斯布炯”是什么

他说“果流”是我们村庄

“斯布炯”是护佑我们的山神

我们第一个要从他开始敬奉……

如今,在遥远的地方

每次默念到“果流斯布炯”

眼前就会浮现出

父母慈祥的面容

选择

天空太大了

我只选择头顶的一小片

河流太多了

我只选择故乡无名的那条

茫茫人海里

我只选择一个叫阿争伍斤的男人

做我的父亲

一个叫车尔拉姆的女人

做我的母亲

无论走在哪里

我只背靠一座

叫斯布炯的神山

我怀里

只揣着一个叫果流的村庄

罐罐山

总有一棵树属于我

某天,人们会将它砍伐

劈开后垒成九层

让我在棺木里

端坐成母腹中婴儿的模样

在烈火中顺着指路经

找到祖先的天堂

人们会把我的十三节骨头

用蒿枝做的筷子

捡拾在羊毛上

装进土罐里

送到祖先聚集的罐罐山上……

那天,当一位族内的长辈

指着一座山

说我们家族的罐罐山就在那里

我久久望着他手指的方向

怕将来走错了路

那里森林茂密

山脚下溪流淙淙

我莫名地感动起来

啊,今后无论身处天南地北

我最终都会走向这里

见到那些骑虎射日的人

白绵羊

云漫游在天空

我的白绵羊

在青草地上

每一个普米人

最终都要由一只白绵羊

把灵魂驮向祖先居住的地方

噢,白绵羊

我的白绵羊

它現在悠然地吃着草

它很少去看天上的云

它随我祖先逐水草而来

那些森林的故事

那些河流的记忆

星星一样在它脑海闪烁

它的羊毛

是我们温暖的披毡

它的皮囊

是我们渡河的筏子

它的肉和骨头

填饱我们的肚子

健壮我们的筋骨

白绵羊啊,让我怎样赞美你

我最终走的时候

你还驮着我的灵魂

黑和白

祭师在不停地对死者叮嘱

亲人们排成队

手里攥着白线

要和死者作最后的了断

一头的黑线系着死者

(他是在黑暗的世界吗)

一头的白线系着我们

(我们是在白色的世界吗)

这一刻我们是相连的

这一刻我们是在一起的

一会儿

连接我们的线会被剪断

阴阳就此相隔

我们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我紧紧地攥着线

就像用手握着

一个永不再见的人

雪邦山上的雪

我看到了雪

看到了雪邦山上的雪

它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映照着我内心的洁白

想到雪一样的普米人

我的泪水忍不住流下来

多少年

多少雪落雪邦山

无人知晓的白呵

我的亲人们

在山下劳作

偶尔看到山上的雪

情不自禁地唱起歌儿来

这时,木里的雪在唱

九龙的雪在飘

小凉山的雪在舞

还有很多的雪

无声地落在大地的角落

静静地白着

没有比泪水更干净的水

我从很远的地方来

我知道一个叫和国生的兄长

在一个叫德胜的村庄

等着我

在我还没有出生的时候

那里的村庄就等着我

在我还没有走路的时候

那里的路就等着我

我出生了

我长大了

我终于顺着他们的目光走来了

我们走到了一起

母亲的泪水流下来

父亲的泪水流下来

兄长的泪水流下来

妹妹的泪水流下来

我的泪水流下来

我们的泪水流在一起

在这个世上

没有比泪水

更干净的水了

木底箐水库

几年的光景

几个美丽的村庄就消失了

一面水做的镜子

照着那些失去故乡的人

翻过一座座山

现在,绿水泛着的泪花

还在波光里荡漾

夜里,星星的眼

在水里醒着

多少年后

没有人知道

这水面下的村庄

曾生活着怎样的族人

当他们背井离乡的那天

怎样喊着祖先的魂灵

让一条河在身后哭泣

比恐惧还要恐惧

一位老奶奶曾对我说

当年在索卦修栈道的时候

夜里会听到虎豹的啸叫

那些声音,从地皮上

一层层滚过来

地动山摇

让你的每个毛孔

充满恐惧

她们咬着牙

紧挨在一起

没有人起来

为将要熄灭的火添柴

我听了,非常羡慕她们

有过那种

切入肌肤和灵魂的感觉

我们的毛孔

充满了灰尘和垃圾

“恐惧”对我们来说

只是书本上的一个词

随手被我们翻过去了

志愿者

听说他没有老婆

听说他没有亲人

听说他曾在大学里当教授

听说他退休了

听说他来到了我们山寨

听说他买糖给孩子们吃

听说他给孩子们讲很多山外的故事

听说他教孩子们唱歌

听说他教孩子们画画

听说他把孩子们当作自己的孩子

听说他死了

族人们以最高的礼仪为他送葬

但是,他们不知道把他的魂

送到哪里去

祭师只得说:您就好好在这里吧

我们会像神一样供奉您

一群羊从县城走过

一群羊被吆喝着

走过县城

所有的车辆慢下来

甚至停下来

让它们走过

羊不时看看四周

再警惕地迈动步子

似乎在高楼大厦后面

隐藏着比狼更可怕的动物

它们在阳光照耀下

小心翼翼地走向屠场

云南的天空

云南人太神奇了

每天都让很多的云

擦拭着自己的天空

擦得那么干净

蓝得没话可说

干凈的云南的天空

擦拭它的云

也不染一丝灰尘

那样洁白

白得让人想起稿纸

忍不住想在上面作首诗

雪地上的鸟

雪地上的鸟

没有家

没有东西吃

它们盲目地飞一阵后

落在雪地上

又扑棱棱飞起来

栖在树枝上

雪不停地下着

它们蜷缩成一小团

偶尔望望灰蒙蒙的天

它们眼里

世界是那么的小

小得没有它们躲藏的地方

雪还不停地下着

它们已听不到什么声音了

而拿着弹弓的孩子们

正悄悄地向它们靠近

最平均的是死亡

千百次了

我们从死亡的边缘体味着活

却没法从活里体味到死

虽然我们能从草根里的苦

咀嚼一丝丝的甜

却没法从甘蔗里的甜

体味黄连的苦

虽然我们能从母亲的白发

体味生的艰辛

却没法从父亲的皱纹

感受幸福时光

我们可能一千次在艰难中生

却不能坦然地面对一次死亡

其实有什么呢

不就是让你闭上眼睛吗

不就是让你不要再说话了吗

不就是让你不要再听见什么了吗

不就是让你不要再走动了吗

不就是让你不要再思想了吗

不就是让你疲惫的身躯彻底休息了吗

一生中有那么一次

有什么不好呢

既然我们没法平均一切

那么,就让我们平均死亡吧

让每个人只死亡一次

让那些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人

想死两次也不能

让那些想长生不老的人

不死都不行

给兰子

兰子

在这个冬夜

我内心充满了对你的想念

在远离你的日子

没有一个人

用手一遍遍抚摸我的脸

再理顺我散乱的头发了

没有一个人

将我静静地凝视

再把头靠过来

用鼻子亲昵我的鼻子了

也没有一个人

把洋芋烤熟

用木片把皮刮干净

吹吹

再递给我

看着我把它吃完了

更没有人

在寒冷的冬夜

用滚烫的胸口

焐热我的心

劝我少喝一点酒了

兰子

在这个冬夜

如一首歌所唱的

“真的好想你”

我真想说

我是属于你的

包括这首诗

我想,只要自己有的

都把它献给你

然而,除了诗外

我没有什么再好的礼物献给你了

所以,我用心写这首诗

再找个地方发表

让人们知道我是多么爱你

我想,有一天我会死去

而这首诗会留下来

一个叫兰子的姑娘

也会活在诗里

幸福地微笑

真的会这样么

能这样多好

然而,兰子

除了你之外

还没有一个人知道

我的诗写得多棒啊

在这个世上

只有你才会说

只要是我写的你都喜欢

啊,兰子

我的傻兰子

我的金兰子

在这空空的夜里

面对空空的酒杯

我呐呐地说

兰子

我是你的“野人”啊

我是你的“疯子”啊

没有你

我不知道去哪里撒野

也不知道去哪里发疯了

兰子

你听到了吗

你怎么不说一句话

啊,兰子

我的金兰子

如果没有了你

如果没有了太阳、月亮和星星

天空又有什么意义

如果没有了游鱼和帆船

大海又有什么意义

如果没有了呼吸

空气又有什么意义

如果没有了飞翔

翅膀又有什么意义

如果没有了思想

头脑又有什么意义

如果没有了足迹

道路又有什么意义

如果没有了情

爱又有什么意义

如果没有了你

我又有什么意义

啊,爱人

不要说我离不开女人

我只是离不开你这个女人

快乐的山

你说

天上的事

你不知道

什么是最快乐的

在地上

只要同我在一起

你就觉得非常的快乐

你担心快乐

有一天

会像鸟一样飞走

会像河一样

流失在黑夜里

我说亲爱的

为了你的快乐

我会快乐成一座山

立在你的生命里

一口气

有一个女孩

在不为我知的地方

静静地生长

当她出落成一个美人

我把她搂在怀里

骑马走了

她的父母

眼巴巴地站在屋檐下

目送我翻过山去

我不敢回头

他们可怜兮兮的模样

让我难过

让我不安的是自己还有小偷的感觉

几年后

我把两个孩子送到二老面前

他们的脸上才有了笑容

到这时我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泉口草场

雾包裹着我

仿佛要把我速递到哪里去

这是一个速递的时代啊

就连牛的叫声

也似天河边速递而来

草尖上的露水

似从梦里速递而来

那些松树

似从画里速递而来

身边的人

似从前世速递而来

雾还不停地包裹着我

怕我在中途遗失

还用路做打包的带子

紧紧捆扎

接下来就盖上了

泉口草场的戳

把我速递出去——

说不定我醒来

已在父母来世的襁褓里

正被轻轻打开

说不定因为停电

早已在包裹堆里窒息

长在地上

就是草

没有了草

大地多么害羞

长在天上

就是云

没有了云

天空多么寂寞

长在海里

就是鱼

没有了鱼

大海多么忧伤

长在人上

就是皮

老人常说

人皮难披啊

危机四伏

很多年前

我所有的努力

只是能够在这个

茶马古道重镇

逗留片刻

希望有一天

能像父亲一样

赶着自己的马帮

穿城而过

让驿站里的女孩

露出笑脸……

我一次次这样梦想

却不小心在多年后

成了这个古镇的居民

父亲偶尔来看望我

总是魂不守舍

可怜巴巴地透过窗口

把一辆辆汽车

望成一匹匹马

把太阳从东边驮到西边

他曾不无感慨地说

其实,所有地上跑的

都需要喂料

马要喂马料

汽车要喂汽车料

汽车也是马

只是没有马好

它听不懂人话

也不知道回家的路

更不会在紧要关头

提醒主人

有危险正在逼近

雪封山

一场大雪铺天盖地

通向山外的路

被封住了咽喉

没有如织的游人

泸沽湖一片宁静

一叶猪槽船

几只野鸭

红嘴鸥在雪花里飞

寂静中

不知谁的手机响了

世界开始不安起来

日争寺的喇嘛

泸沽湖西

绿树掩映着日争寺

年轻的喇嘛们

在寺的四周

种满了花草树木

把寺廟装扮得花园一样

他们颂经祈福

也会听听流行音乐

还把玩一下手机

他们接听电话

虔诚的样子

让人疑心那个电话是

释迦牟尼佛打来的

有时,他们到村里来

同我们打篮球

太阳要落山的时候

再把年轻的笑脸

裹在袈裟里

沿着斜坡

缓缓消失

绿草

羊从不思考

为什么吃草的问题

因为它一思考

眼前的绿草

就变成了刀子

免责声明

我们致力于保护作者版权,注重分享,被刊用文章因无法核实真实出处,未能及时与作者取得联系,或有版权异议的,请联系管理员,我们会立即处理! 部分文章是来自各大过期杂志,内容仅供学习参考,不准确地方联系删除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