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郑小琼
从机油里掏出机台切割后的词语
被油清洗的锈、汗水,机器轰鸣间
演练诗歌沉郁的节奏,在疲倦的夜晚
只有白炽灯适于抒情,它冷漠的面孔
郊外,明月愤怒地照耀污染的土地
断路开关裂开出天空撕裂后的伤口
赋予我美好的春日,高楼的阴影下
铁刺花伸出绿色的手掌,刺棘沿墻
爬到我的窗口,像一截带刺的春天
摇曳在工业区的机台,仿佛伤后的
手指生长出瘤质的硬壳,从黑夜里
捞出白天多余的披峰,尖锐的披峰刀
将暮色从荔枝林间削落,丧家之鸟
呜叫在深夜间,塑料粒挤在烘烤炉间
从注塑的半成品间捡出一截绿意
被剪裁的绿树枝沿着注塑机生长
白炽灯下的花,在轰鸣声间绽放
从加班间捞出工伤、疲倦、头痛
精神忧郁的夜班女工疼痛的月经
被损坏的成品与罚款,白的、黑的
合格纸上落下星光,从我的眼眶
掏出破裂的天空,穿过机台破碎的
爱情,走过明天不知往何处的长廊
此刻爱悬挂在一张解雇或者辞工书
像切割机猛烈把坚固钢条切断
从一个动作中找到罚款,从每个零件
中找到它的位置,在一场错误的操作
找到手指,从机油里掏出被污染的春天
它们像窗户间透进的光,在我心燃烧
在一张苍白的表格写下我们的名字
那么多稚嫩的面孔被封存在卡座
那么多的悲伤投影在机台的针尖
在我们的头颅旋转的传送带上
手指、钢针、塑胶片……混合着
大海的喧哗,折断的青春
过滤网堵塞的油污残垢,半悬的灯
饱受电流的袭击,密封的管道囚禁
寂静的夜晚,月亮,还在深邃的天空
在流水线固定的程序里我们操劳
我们手指的悲伤被相同的动作
装配进制品间,弯曲的苦闷
顺着冷却剂滴进蓝色黑油框间
被工业液油裂变与洗涤,在我们沉郁的
动作间演练工业的技术,在飞溅的铁屑间
合格纸与次品还一片模糊,睡眠被机器
叫醒,铁片被图纸叫醒,午夜三点
睡意折断我的思绪,月亮,还在污染的天空
在隐秘的内心那些血统不明的机台
股指曲线像大海的波浪起伏,女工痛经
隐秘的悸动,料糟的低凹处流动铁钉
世界在喧哗流动,废弃的铁模具等待
黎明收留,窗外的荔枝林与蛙鸣多么孤单
它们被抛弃在旷野,水泥钢筋覆盖住牛蹄印
我们伸手将一枚想逃路的螺丝钉在铁柱
我们手指环绕着图纸上的线条,被固定
在表格里,月亮,还在别人的城市里
从生活。折叠的铁片突然张开玻璃和金属的面孔
倾注着整个下午的寂静。落在机台的寂寞
磨损的光线中 我听见体内的钟敲响
当当,当,它走着……时间的背面
拧紧的铁丝与胶片。我琢磨着生活的含义
每天。听见岁月掉落地下的声音
十年,被摔得粉碎,在集装箱间
在机器指示灯的呜叫间……接近的生活
在衰老,消瘦。生活……它淡蓝色的舌头
舔着。重复着的日子——我自己的舌头
舔着生活。生锈的铁片在雾气中望着
顺着机台上黯淡的灯 它迷蒙的面孔……闪动
每天正在安静地航行,远逝。在机台震颤出
脆弱的爱情,灰尘与油腻中漂浮着
你手指间的螺母正拧紧 孤独的金属片
覆盖着冷霜、月光、青春以及生活的真相
把手安置在绿色的开关上,被塑胶按钮、指示灯
机械臂深深包裹的人生,我怀着全部的虔诚
在流水线上的某个机台卡座,远离性别的日子
长发与丰腴的身体裹进桶装工衣,丝绸般的手
裹进劳保手套,最明亮的眼也无法窥视雪白
女性的低语被机台的轰鸣删削,细腻的爱情
被油污、扳手、铁钻头调正,电焊的铁面具
被电融解的银白液体,香水从机油味伸出的
一截嫩绿在钢花溅落的瞬间点亮女性的柔情
钢针机起伏飘下嘈杂的车间,钢索升起黑爪
抓住车间灰色的孤寂,钢条焊接的伤口在愈合
塑胶融化像灌林丛般燃烧,唯一的绿意在心灵
在干涸的车间枯萎,注塑机狮吼般的啸声
弹簧、螺丝隔成冷漠峭壁,在链条与齿轮间
断裂的疲倦摸索着罚款单醒来,睡意的降临
它沮丧地被电流划过……超声波轧下——轰
睡意从眼睑上像退去的波浪,留下死牡蛎与
腥贝壳般嘈杂的料台,在远离性别的车间
惟有痛经才能唤醒我身体里的女人
塑料杜鹃从机台油腻的春天振翅
蓝色电线穿过灰色齿轮与红色信号灯
抵达白色工衣裹住的女工血管深处
电流小小的颤抖,让我惴惴不安地
移動手指,注塑机的喧哗遮住我的念头
从这台衰老的1972年制造的机台间
二十世纪的苦闷投影在二十一世纪的
额头,机油的阴影在铁里投下冰的寒冷
锈迹斑斑的机台,犹若老旧的幽灵
注视女工们的肉体与手指
剥落的绿漆铭牌保留旧时代的风格
方块的谨慎形状,它伸出头颅
从长崎到高雄到东莞,操作台留下
女工们羞涩的青春、乡愁、眺望
开关为滑杆和抓手选取好韵律
在铁坯上切出峭壁高耸样的恨
在塑料里钻出九曲羊肠般的爱
我的悲伤是机台上苦啼的杜鹃
光线与油污伤害它的嗓音,多刺的
影子拉长了尚末结束的迷茫,这些灯
不能安慰我的内心,它苍白冰凉
像冬日的铁块透出的寒冷
被夜哺乳的天空,星星哀伤的灰翅膀
穿过梦幻的大地,月亮驱赶白羊群
咸涩的墙越过走廊、天花板、北极星
春天穿透猛禽的蛋壳,在寂静的仓库
黄昏下着雨水样的忧郁,疲惫的夕阳
照亮电信大楼的玻璃,夜班女工眼睛
飘满碎裂的胶片、螺钉、线头
门外,老榕树投下黑根须般的黑夜
女工卡座上的人生,分割十二次
十六次……在喧哗的机器声间,寂寞
白雪、黑暗、欠薪……栖息着,有人
从远方带来焰火、光明,有人绻缩于
工业区的机台,有人摆上乡愁、机器
春天、悲伤……碇子下落,穿过铁片
钢针、图纸和漂泊的岁月,碇子上升
捞出失落、温馨、坚毅,时钟里翠绿的
星星,那张张疲惫的脸停着湿透的爱情
午夜在灰烬的炉火以及长久凝视的脸上
从薄薄的黑夜分娩出机台的鸣叫、喘息
注塑机张开油腻的嘴吞下星星、塑料
我的睡意、疲倦停在铁架,像沉默的乌鸦
它不祥的阴影降落,白昼沉潜寒溪河底
生锈的扳手拧开夜的盖子,被黑暗推进
压力阀在台板上拐弯,我的睡意跟塑料
都被压进铁质的模板,在冲压、弯曲间
愤怒的月亮正照耀在一张张苍白的脸
从乡愁里分娩出白鹭、橘花、夹竹桃和寺庙
渡船在嘉陵江上滑行,昏雾下的树木忧郁
金花雀振翅水面,眼泪、悲愁浇灌了异乡的
孤苦伶仃,童年、树木和昆虫隔得那么遥远
在寂静的异乡不会有人呼喊我的乳名
我在机台上眺望窗外,灰暗的夜里
没有灿烂的繁星,没有嘉陵江上的汽笛
迷蒙的黑暗里机台吐出淡蓝制品与思念
从我的身体分娩出雀鸟的歌声与液压机的轰鸣
鹧鸪在山间低低的鸣啼,伴随注塑机的撞击
雨水收割泥泞的脚印与机器的忧伤,黑色液体
在封闭而保守的气缸推开硬壳的冬天
它推动我绿色的年华与蓝色的制品,在扳手与螺丝间
推进或者退却,欢娱或者痛苦被压进模具间
它们成为一朵朵佝偻的花朵在窗外春天里开放
我的乡愁被液压机密封在疲倦的身体等待分娩
选自《草堂》2019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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