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杜涯
我总是走进那片树林
在冬天的上午或者下午
我独自来到这里,脱尽叶片的
树林被阳光照着,四周充满
明亮而寒冷的空气
几只鸟雀飞去后,再听不到一点儿人声
一整个冬天都会是这样
风从树林的上空吹过
带有断木和枯草的气味
如果我这时抬头望去
会看到摇动的冬天、静止的天空
以及其他的某种东西
接着风住了
树林像记忆一样,一下子沉寂下来
这时我感到心中有什么在静静流去
我感到冬天里我不会再说出话来
有时,雪下了一天或者一夜
树林被雪覆盖,寂静无声,像世界一样
我站在雪地上,想起这个冬天
生命像阳光一样迅速流逝
想起一些人的死而我还活着
这时天空又飘起雪来,并且越来越大
于是我转身走开
把冬天的树林抛在身后,越来越远
最初看见桃花,是在我的幼年
那年春天,父亲和一群大人带着我
去给一个邻村的表哥上坟
走出那个村子,我便看见了
满园的桃花
当时我欢呼一声
一头扎进了桃林
那个上午,我在桃园中兔子一样
穿行着,桃花在我的头顶
开得绚烂而又宁静
猛然,我吃惊地站住
我看见父亲和那群大人
正坐在一座坟前哀哀地垂泪
一堆纸灰被风吹得
四处飘散,然后像黑色的蝴蝶
消失在桃花間
后来我知道,那座坟中
埋着我的从未谋面的表哥
他在十八岁那年死于一场疾病
那个春天,我记住了桃花
还有纸灰、坟墓、大人们的泪水
后来我注意到,在我们的村边
也有一大片硕大的桃园
每年,桃花都开得异常绚烂
那时,我常坐在门口
看着父亲走在路上
然后消失在桃林的那边
后来父亲死去,桃树也被一棵棵砍掉
如今许多年过去
那个地方不再有桃花开放
而故园的人也已相继老去
不只是那一排浓荫的树木
它的延伸、喧响或光亮
不只是山中寂静的鲜花
山梁上的宁静而蔚蓝的天空
不只是倾斜的北斗、黄昏的长庚
不只是寺院里的晨钟
在晨风中空灵地敲响
不只是苜蓿、阳光、河流的奔腾流淌
它还是黑暗、缓慢、夜晚的独处
——思想的灰烬、幻想的尘土
命运怎能改变白天或黑夜
怎能改变地上流水、树上繁花?
我只是不再为故乡和童年流泪
百木如期凋零,我不再伤悲
十二月来了,风在旷野上游荡
在长堤和树林中呼啸
而在远处的河流上
芦苇白茫茫地摇动在河床
你无法改变流逝,也无法改变我——
我头顶的蓝天
我昨夜的黑暗
我成长的欢乐、苦难
我的痛苦,我的尘土,
我在冬夜里写下的书
在从前,当我在清晨的熹光中醒来
树木翠绿,紧贴五月的山石
山榉和红桦树的光阴让小兽热爱
而在更高处,山崖陡峭,岩石排列
山峰已将庄严的影子印在青蓝的天空
很快,鸟声渐起,山谷明亮
群峰赛似壮丽,背面的天空
有如南风之家的巨大背景
我开始向高处攀登,五月的翠绿伴着我
一路闻听泉水,清风,鸟声
林木在远处森严,排列
并渐渐移向幽明的山谷
多少次我驻足,向森严和幽明里眺望
被它的绮丽、神秘和幻象诱惑
但我记着那高处:陡峭的山崖,巍峨的山峰
我记得幼年的经验,材料,芬芳,渴念
那是在五月,每当我向高处攀登
青春的荣耀的元素伴我同行
至爱者的面容在万物中隐现
当我望向高处:那万年无声,那缈蓝
在那里,时而触及星辰,满天星光垂挂
时而又峰峦明亮,孔雀的蓝衣铺展闪电
我知道,到达那高处还需要一段路程
而在我的脚下,年华已逝
两旁的树木迅速变换着季节
已然开花,俄而枯黄,继而落雪
许多的年岁已无声逝去了
像星辰在远处悄然黯灭
我知道我必须抛弃一切的形式
抛弃具体、日常,一切的物质、重量、形态
不再关注榆树的概念,生活的意义
我必须和自然的广在一起
和事物的存在、本心一起
现在,那高处依然庄严着天空
树木的青翠又一年伴着我
我必须在远离尘世和欢庆的地方攀爬
不再受景物幽明变幻的诱惑
我必须赶在日暮之前到达
——赶在衰朽与消散之前
因为一切都已如黎明的曙光显现:
到达那里,是到达万有的精神
到达那里,是到达纯粹之乡
(选自《香山诗刊》2018年秋冬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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