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大解
回头望去,有无数个我,
分散在过往的每一日,排着长队走向今天。
我像一个领队,
越走越老,身后跟着同一个人。
人与自然的冲突,是人类生存中永远必须面对的原始冲突。正是在与自然磨难的抗争中,人类才发展了自身。原始的自然力塑造了最初的人性,并赋予人们集合起来的神秘力量。同时,人在自然冲突中表现出来的智慧以及巨大的合力和向心力,使人从动物中分离出来,造就了人世。因此,自然没有恶行。它所毁坏的必是不需要的,它所建立的新秩序必是合理的,适者必须在与自然的冲突中找到和解之路。而实际上,冲突只对人类而言,对于自然本身,冲突不存在,因为它是自然本能的运动。
把云彩放走,把雪冠固定在山顶,
把红叶修改成火焰,在绿水和蓝水边,
画出桑吉妹妹,她的心在发热,
而佛在远处发光。
回到河北,我才能画出岷山的全景。
回到河北后,佛找过我,他宽大的红袍里,
有我欠下的尘土,也可能有
来世的荒凉。
沿着山脉的走向,河流找到了去路。
风没有家,因此也没有归宿。
飞机不这样,它曾经飞到天空的背面,回来时,
向我道歉。在西藏贡嘎机场,我宽恕了它。
还有那些不懂事的云彩,还有
懒惰的雪山、行走的佛、反复出现的红日,
它们不认识一个从天而降的人。
沉默的群山在北方聚首。我迟到了。
时间通过我而拐弯,引开了散去的人群。
我请过假,但没有获得批准,还是来了,
遲到了。可是,
凉风为何如此急迫,不原谅我奔波的一生?
人与自然的和解不仅体现在生中,也体现在死中。时间推倒了所有的前人,他们的业绩也所剩无几。死亡平息了人们的激动,泥土容纳了不断回归的肉体和亡灵。人类普遍的生死历程,其共同点明显易见,即走的是同一条回归之路。从时间上,从肉体上,从信仰上,人的回归是必然的。因为死已不是死,而是一次退场或生命的循环。
大自然并没有抹去时间所推翻的一切,而是把万物隐藏在自己的记忆之中。在那里,大自然作为原始的生息之地,不仅养育了人类的幼年,也把人对自然的崇拜和依恋情结保留到今天。
星空里有大海的回声,也肯定有
我的倒影。在深夜,我认出一个光环,
但不敢前往。
神啊,我有一尺之忧,你有万世的虚空。
已经很久了,
人们共用一个太阳。
没有人怀疑它在空转,
耗去了太多的光阴。
我在地上,
竖起一根木杆,
围观的人们窃窃私语。
我继续干活,
不说话。
我用移动的影子,
计算消逝的人群。
我一掌打出去,
对手没有倒下,
灵魂却被推出体外。
那时,
天空像一张纸,
从远山的后面飘过来,
我的气场,
因发散而聚拢。
没有对手了,
我就对自己下手。
我一掌,
把自己推倒。
我倒下后,
从身体内部,
走出一个陌生人。
历史不在现场是由时间差决定的。而一些人不在生活现场则是由于退场或不到位。这种缺席给生活留下了空位。也就是说,我们所处的生活现场不是生活的全部。历史不在现场,未来也不在现场,只有现实在运转,而现实的当下属性决定了它必须把许多事物拒之门外。由于大多数人的缺席,现实就显得单薄,片面,缺少厚度。因此,进入一个多连通的时空,恢复或显现生活的全景,让缺席者全部到位,就成了人类的梦想。
我们可以把没有缺席者的生活称为全部生活,而把现实称为当下生活。当下生活是一个不断丢失的过程,而它所丢失的,正是对历史的不断补充。历史跟在现实后面,像一个垄断全部的收藏家,一丝不漏地保存了生活中所发生的一切。如果历史也在不断地丢弃,那么“全部生活”这个词就能不成立。
在所有的缺席者中,最可原谅的是未来者的缺席。他们处在时间深处,随时准备进入生活现场,为不断丢失的当下生活进行补充。未来者是我们的肉体储备,也是我们的精神寄托。假如他们一步到位,在百年之内全部到场,人类就会因为拥挤而爆炸,也会因为从此后继无人而灭绝。
在所有的缺席者中,最不可想象的是人类的缺席。如果全体人类缺席,不参与生命的运转,将是整个生命世界的遗憾,但不一定是生命世界的悲剧。
北方有三兄弟:一个去了远方,一个隐在幕后,
一个在人间卧底。我认识他们的父,就跟了他。
已经走了很久,忍不住还是要问:
创世者是原生的,真的没有母亲?
暮色埋葬了太行山,但它未必真的死去。
有灯火的地方就有活人。我去过山里,万物都在,
山河有自己的住处,亡灵发光,不低于星辰。
我要到山里看看,你们不用担心。
北方如此辽阔,为何只怜悯我一个人?
我之所以不去幻想未来的事物,是因为我的能力不够。我无论如何发挥想象,也不能准确地描述明天之后的事情。未来是个变量,难以定型,任何对于未来的推测都显得愚蠢。与未来的变量相比,记忆中的一切都是凝固的。一切过去的事件都被时间固定在历史中,具有绝对的稳定性。尽管如此,我们也难以确切地叙述记忆中的一切。因为我们作为书写者的个人的记忆是如此的恍惚,以至于不能区分历史与现实的界限,有时甚至无法判断梦幻与现实哪一个更真实。我们的记忆越来越朦胧,甚至像远山一样消失在迷雾中。我们丢失的太多了,剩下的一点点记忆又被不断淤积的当下事件所充塞和遮蔽,致使我们的记忆变得非常肤浅。我们终其一生尚不足以描述人类自身的历史,更何况深入土地沉默而博大的记忆谱系。我只能试探性地在我们可以挖掘的有限记忆中,尽量寻找一条通往远古的道路,以便走得远些。在这里,记忆已不是准确的事件的记录,而是作为一种生存的背景而存在。失去记忆,人类的生存就是悬空的;恢复记忆又是狂妄的。在这种两难处境中,我选择了后者,并努力通过现实、历史和神话传说,进入到史诗性的人类生存史中,展现出辉煌和暗淡的部分。这时,记忆在时光里流动起来,像解冻的波涛从河口返回到源头,使我们有了看见人类全景的可能性。
《圣经》的作者隐没在《圣经》背后,基因的作者隐在生命背后,而大地裸现着平凡的泥土,前人隐在泥土背后。记忆,只有记忆,能够帮助我们回顾往昔的秩序,在心灵深处重见那些业已宁息的轰轰烈烈的活剧。
空气在山后堆积了多年。
当它们翻过山脊,顺着斜坡俯冲而下,
袭击了一个孤立的人。
我有六十年的经验。
旷野的风,不是要吹死你,
而是带走你的时间。
我屈服了。
我知道这来自远方的力量,
一部分进入了天空,一部分,
横扫大地,还将被收回。
风来以前,有多少人,
已經疏散并穿过了人间。
远处的山脊,像世界的分界线。
风来了。这不是一般的风。
它们袭击了一个孤立的人,并在暗中移动群山。
我承认我所写下的文字都是记忆。这并不是说我的精神向度是向后的,而是时间的性质决定了我所写下的经验性的东西只能是历史的积淀。此刻之前全是历史。历史就是记忆。即使我的写作是站在当代的立场上,是现实中正在发生的事情,当我写下他时,时间在流逝,一切都已过去,我所写下的仍然是过时的东西。我的写作永远不能赶在事件发生之前或者同时,而只能在事件之后,即只能是记忆。
在我的个人记忆之外,还有一个人类的集体记忆和生命的记忆。比如《圣经》就是一个种族的记忆,动植物的基因,就是生命的原始记忆。在大的记忆书写中,作者往往消失在其中。我们至今也难以找到神话传说的作者,更难找到生命基因的编排者是谁。这就是大著隐名。我们每一个人都参与了创作,又都不可能留下痕迹。
最深广的记忆是土地的记忆。它究竟收藏了多少生命,我们永远无法考证。大地的每一粒土壤中都包含着历史的全部信息,但大地从不言说,它只呈现。它使我们的表述显得苍白而浅薄。它总是沉默着,等待着众生的喧嚣随风而逝,在浮躁的人群过后,收拾生命的残局。土地把一切都归入记忆之中,不管你是否愿意。这是它永恒不变的纪律。
天空长满了青草。牧人走出帐篷,
紧了紧腰带,在云彩上面找到了自己的马群。
更远处,隐身的冒犯者正在天顶上施工。
神在远方行走,还不知道此事。
神在犯错误。
而越界的工匠们从天上回来,长着相似的面孔,尽管我一个也不认识,但我相信都是熟人。
我们通常所理解的时间也是虚幻的。在我们的精神(而非物理的)世界中,时间是一个虚无的概念。钟表只是描述了时间,而不能触摸它,因为时间的体积是看不见的。如果我们所建立的以时间为存在背景的前提是靠不住的,那么,也就无法要求我们的生活和现实具有可靠性。
因此,基于这样的生存背景所产生的所有书写作品都不可能接近准现实。我们的书写大多是在处理两个向度上的事物,一是处理记忆——即“此刻”之前的事物,是时间的堆积物;一是处理虚幻中存在的事物。虚幻不需要物理性的一一对应,不必合理。虚幻只须符合它的“莫须有”的合理性。因此,语言又为生存现实蒙上了另一层虚幻的色彩。
在现实和语言的双重的虚幻背景下,人的存在变得模糊不清了,真实和虚幻混淆在一起。我的诗歌不是要去澄清它,而是去加深它的浓度,努力去展现物理的和精神世界中的全景。在这里,虚构就不再仅仅是一种手段,虚构本身也成为生存现实的一个坐标向度,构成了世界的多维性和丰富性。
长出一片叶子,不像生孩子那样费劲。
森林有自己的法则,需要光,空气,水,神的恩宠。
这些我都有。从肉里长出一片叶子,我想是可以的。我想拥有一身叶子,像鸟,长出自己的衣服。
在书写中,语言的现实就成为最高的现实,是超越物理现实的存在,你所感受的一切,都不是真实世界的绝对反映,而是语言的现实。语言的现实是一种无法找到实证的现实,它只能存在于语言之中,即各类文本如诗歌、戏剧、音乐、影视、美术、雕塑以及虚拟视觉等等艺术作品中。因此你不可能在现实生活中找到人物原型,他们不依常理而存在,他们过的是一种不可能的生活。是语言和传说确立了他们的存在。在此,语言担当了创造的重任,已经超出了对客观事物的表述功能,为我们指出并建构了可以自由穿越的多维时空,人类的精神视野因此而得到无限的扩展。语言的现实没有终极,它永远处在创造和变幻之中,永远充满可能性。
太阳忽地飘起来。起风了,滦河在燕山里摆动。
我领着七个仙女来到河边,其中某某某,是某某的姐妹。
起风了。她们的衣裙飘起来,
比蝴蝶再瘦一些,就可以成为飘忽的白云。
天空刚刚升起,北方还未清晰,红日在天外,被众神推举。
其中一个推手是我的兄长,他已累死无数次,第二天再新生。
还有一个跟我重合了,北方的人们都在找他,并不知,他在我的身体里。
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的体内,住着一个伟大的灵魂。
中国的上古神话,多为力量型。如盘古开天,女娲补天,夸父逐日,精卫填海等,无一不是体力战胜自然的典范。这是远古人类征服自然的理想,也是一种力量崇拜。在制造技术低级的时代,力量决定着生存。可见人类在最初的传说中已把自己的身体作为神话的主体,加以强化、夸张,赋予其超人的力量,以其实现自我精神的确立。
强调身体的重要性是生存的最低要求,也是终极要求。没有身体,对于个体的生命来说就等于他不存在,一个不存在的人便没有资格对这个世界发言。身体也是力量的载体。远古神话把力量注入到强者身上,并赋予他们主宰世界和改造世界的能力,体现了人的雄心。在此意义上说,中国的远古神话是最早的人本主义文本。人对自我的最初张扬就表现出强烈的自尊、自立、自强不息的精神。人不但在创造世界上(如盘古开天),在生存本身上(如女娲造人)也成为魅力无穷的神话。这是人在生存史上的最初的自我定位,它所创造的神,就是人类自身。
中国的神话传说从开始就以人本为初衷,衍生出许多壮丽的故事。由于其人的立场不变,处处以人的生存为出发点,强调身体的能力,因而体现了大善和大美。与希腊神话不同,中国的众神不惩罚,不预言,不施与,不偏袒,只创造。他们的力量用于担当、抵抗、化解,而不是威慑和镇压。这可能与中国远古神话来源于民间有关。他们抗争的对象大多是原始自然力,而很少是人本身,因而也更多地带有理想主义的色彩。
悬在天边的夕阳,突然掉下去,吓了我一跳。
坚硬的太行山,渐渐变成远方的一道剪影。
再剪一刀,也许就没了。
我不得不转身,查看背后的失踪者,是否留下姓氏。
我不得不掏出手机自拍一张,以便在天黑以后,发送给那些看不见的人。
人生在世,最大的迷失是自我的迷失。在哲学家和诗人的眼里,迷失可能意味着个性的湮灭和自我精神的失落;在科学家眼里,迷失意味着失踪或消失;而在大地的胸怀里,迷失就是收藏和埋没。前者属于精神的范畴,中者属于未知的领域,后者纯粹属于物质的属性。在公孙的经历中,迷失是双重的,精神和肉体无一例外。
精神上的自我迷失体现于自我意识的丧失,而肉体的迷失才是最彻底的迷失。死亡作为生命的最后一道障碍,挡住了所有的人。凡生者必将死去,回复为寂寞的泥土。没有人可以逾越这一关。这种自我的迷失是生命元素的解散和回归,大地将把你储藏、消化和吸收,成为记忆的一部分。因此,个体的最后迷失是在泥土中完成的,我们用肉眼就可以看到。
北方有草原,天马在云中。
北方有天马,而驭手失踪了,万里之外不见其背影。
呜呼,天地如此荒远,我该何去何从。
闷雷在天上翻滚,火车吓坏了,
大叫三声后钻进了山洞。那横卧在平原边际的,
是太行山吧,它窝藏巨石,也宽容怂包和胆小鬼。
其实我也害怕。贪官,恶霸,小人,我都怕。
此刻我最怕的是,
铁轨竖起来,火车开到天上去,
身体留那里,而乘车返回的都是灵魂。
落日压垮了天边,大地在倾斜,
逐日者已不在此世,悲歌也停在了远方。
北方已无壮士,只有众生在死活。
自此,北方也无悲歌,只有小小的忧伤。
主峰先得晨光。它的周围,群山安静。
在日神君临以前,德高的长老要肃立,企首恭迎。
我远远就看见它向阳的一面,有尊者之显贵。
啊,良辰已到,
我认识的那个红日真的来了,我必须起身。
前年在哀牢山,为了讨好采药人,
上天动用了彩云。
而在太行山,久盼的雨,只下了三滴。
铁匠撂下锤子,要去天上讨个说法。
村长啊,请不要抱住他的后腰。
乡长啊,请给他盖个章吧,没有介绍信,
他徒劳千年,也到不了天庭。
一个魔法师潜伏在夜里,他把灯火
变成气泡,让原野的毛边
微微卷曲。
人间如此辽阔,竟任由他摆弄。
我想找到他,不能收他为徒,就拜他为师。
如果他是神,我就从他腰带上
解下大门的钥匙,
放开生死,看拥挤的人潮来去匆匆。
乡村作为人类的故园,已经苍老。在人类走向未来的大规模迁徙活动中,需要集体的宿营地,于是,某些特殊的村庄演化为城市。城市的容量和高速运转功能满足了人们去留不息的需要,但也因节奏太快而迷惑了人们的眼睛。如果城市的运转速度再加快一倍或几倍,我们就将看不清现实,而只能捕捉到一些川流不息的幻影。有如快放的电影胶片,速度所改变的物象使我们看上去一片恍惚。
一个存世千年的城市,即使按正常的速度运转,它所吞吐的人群也如过眼云烟,飘忽迷离。人们成群地穿过城市,到来,停留,而后离去,直到踪影全无。一座城市曾经接纳过多少生灵,只有历史知道,而历史是个秘密,一旦被时间所遮蔽,你就难以看清它的真相。
城市作为庞大的宿营地庇护了人类这支劲旅,使人们在星光照耀的大地上,有一个固定的歇息之处,而不至于围着篝火烤手,或躺在草地上睡觉。为了容纳更多的人,城市用坚固的泥土把房子加高,折叠,并置备明亮的灯火,打扮得像个乐园。有人说,乡村是神造的,这我不反对。而城市绝对是人造的,我亲眼看到人们把泥土烧成砖块,然后一层层地垒到高空。为了容纳滞留不走的人,城市被迫变大;为了处理死者,城市建造了火葬场;为了治疗有病的人,出现了医生和医院;为了满足人们的各种需要,出现了买和卖……城市从一个简单的宿营地渐渐地发展成为功能齐全的特大庄园。
受众神邀请,去往异乡。
我走后,北方更加空虚了。那隐在背后的
推手略显迟疑,新来的人们还在路上。
北辰啊,
我受命于恒星,所赐的光环必须佩戴。
我必带着荣耀,回到你的身旁。
恍惚之间,一个人走到了我的前面。
恍惚之间,逝者换了一副身体,重新来到世上。
恍惚之间,我再也认不出我自己。
恍惚之间,人们找到了出口而原乡还在故地。
这就是人间?恍恍惚惚晃晃悠悠,
我尚未失败,却已然向清算者举手投降。
相对于宗教的终极理想——人类预期登陆的集体幻觉中的彼岸,人类产生了怀疑,因此便有了穷根究底的终极追问。但遗憾的是,除了人类自身,根本没有回答者。每一个提问都悬置在历史的疑案里,试图解释者穷经皓首,也没有找到一个令人信服的答复。
追问在继续。生与死延续着人类的子孙。也许答案就在我们的生存之中,最终的追问也必将简化为最简单的追问,不会超出生和死这两个极点。生死是个体生命的两个终端。人们总想窥探这两端之外的内容,并寄望于前生和来世。实际上,如果以类为单位计算,人这个类自诞生以来还没有死过,不必担心死亡;如果以个体为单位计算,一个人的生命极其短暂,死亡一直在发生,担心也没有用。
乱草,石滩,流水,远山,夕阳……
对岸的树林外面,鸟群消失了,说不定还有谁,
跟着退场。在凉风去往之地,草木弯曲,
我也有了屈服之意。
我知道地平线的边缘,天空正在塌陷,
有人硬撑着,不计生死。而我走下高坡,
早已认命,承认这地老天荒。
在我们可见的生活背后,时间隐瞒了许多东西。世界所表露给我们的仅仅是一小部分,它把更深更大的历史堆积在我们身后。我们之所以看不见这些,是由于我们的姿势决定的,因为我们的身体只能向前,而不能转身或者回头。
宗教试图揭开生活之幕,为人类展示出生存的远景。它把死亡作为一个转折点,为肉体和精神指定归宿。但宗教均以短暂的人生过程来决定一个人未来的存在方式,它把人的善恶观制订为永恒的法则,为天堂和地狱立法。这不仅过于武断,也没有充分的实证能够证明另一个世界的存在。
在我们长期生存的地球上,生和死都统一在地球的表面,没有更高或更深的地方供我们居住。因此,我们宁愿相信时间所遮蔽的东西并没有丢失,而是就在我们的身后,在我们共同生活的泥土之上和泥土之中,离我们并不遥远。正是基于这一点,公孙才敢大胆地走进了历史,为我们揭开了内幕。但公孙所游历的是人的生命世界而不是但丁所描述的死亡之坑。但丁的恨太深,而公孙的爱太大,两者的结果自然不同。最后,但丁迷恋于善者的天堂没有回来,而公孙在活生生的生命群体中重塑自己并获得了新生。
现在,我们所关心的不止是公孙的新生,而是他置身其中的广大人群,他们才是历史内幕中活跃的主体,也是生活背后的真相。关键是公孙进入,看到,说出并展示了这一切。他发现了我们肉眼看不到的事物,探索了生命世界的另一种可能性。而这仅仅取决于他的身体姿势的转换,他在前行的人群中转过身,然后向后走去,并得到了时间的允许。换一种说法是,生活的全景在公孙的面前暴露出来。他通过自身恢复了世界的原貌,使多层的事物得以呈现,每个人都在历史中重演了属于自己的那一幕。
由此看来,我们所处身其中的表象生活,对历史构成了遮蔽,或者说日常生活处在对记忆的不断丢失(或抛弃)之中,我们每个人——每个生命,得到的仅仅是局部,更多的东西散失在身后,被时间所尘埋。因此,生活在流动中布下了许多秘密,更远的事物演变为神话和传说,而真迹永远尘封在历史中,直到有人出现在所有时刻和所有地方,这些陈迹才能显现为原生态。
我已多年没有来过沙河了,古老的河滩上,
石头在减少,一些死了,一些溜走或隐藏。
就在不远处,流水和时光都被水库截住,只有云片
在飞翔。
它飞呀飞呀,慢得让人着急,
但又不得不承认,凡是太快的事物,都容易消亡。
人类依水而居的历史,使河流和水脉成为人类生存的要素之一。在东方土地上,河流和她广大的冲积平原,养育了华夏民族。在文明的发展进程中,黄河尤其显现出她的毁灭性和创造性。因此,赋予黄河以生育功能不仅符合一个民族的朴素理想,也从另一面反映了人们对于河流的依赖性。
拜水为母,是人类崇拜自然的原始信仰。这可能源自先民们一方面对于江河湖海的强大自然力的折服,另一方面又愿意把它们永流不竭的神秘源泉引申為人类子孙的繁衍不息。更重要的一点是河流给予人类的滋养,水作为生存的必需品而直接进入了人体,参与了生命的演化和循环。没有水,我们就会死掉,仅这个简单的道理就足以使人对水产生绝对的崇拜。而河流作为不尽之水,怎能不等于甚至高于母亲,成为一个民族的图腾。我怀疑华夏民族的“龙”这一蜿蜒修长的图腾形象,最初就有可能来自于对河流外部形象的仿照。龙以水居,它甚至就是河流本身。
我乐于如此,在有限的时间里,
做着无限事。写作,雕刻,创造,总是有活干。
我乐于推开永恒的悬崖走到里面去,往生,
或者还原为物。
我幸得此生,经历一世,
上有青天庇护,后有众生茫茫。
身体是人的故乡。身体的去向是更多的身体。也就是说,身体是我们最后的田园。我们曾经四处寻找乐土,建立了许多假说,并把这些假说拜谒成宗教。而当我们仔细思考自身时才发现,这唯一的乐园就是我们自己的身体。
从生命的本能上,也许每一个物种都意识到了这一点,从很远的时代就开始了对于自身的复制工程,努力使其种群不断扩大,以保持在各个物种间的生存竞争中不至于灭绝。为了使复制工程不至于因疲惫而腻烦,每个物种都限制了自我繁殖的数量,并对其程序进行了诱惑性的设计——交合的欢愉。生命在其变化过程中的良苦用心没有白费,物种遵循了这些法则,并把这私有性的密码藏在自己的细胞中,秘不示人地向后传递。
从表面上看,复制工作好像并不是目的。人们出生时雄心勃勃,手舞足蹈,好像是要到世上来大干一场,但来了以后,又发现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也就借助这个身体旅游一次。繁殖只是顺便而为之。如果细想,这也不无道理,这个世界上,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情需要我们(人类这个庞大而强硬的物种)大面积地到来?我们到处挖坑和建筑,把原来的土地搞得面目全非,把别的物种排挤到难以生存甚至灭绝的地步,显得很不道德。但是我们既然兴致勃勃地来了,又怎能不玩儿个尽兴?同时,上苍默认了生存的法则,在残酷的竞争中对我们网开一面。这样,人,这个世界的宠儿,就成了生命种群中的望族,人丁兴旺。人的足迹遍布了大地的每一个角落。
但不管走到何处,人只能居住在自己的身体中,尽管这个田园有些狭小,却足以让我们度过风雨兼程的一生。人生就是一个挥霍的过程,不经意地得到了身体,也就一次性地把它消费掉。在这世上,身体不算是什么特别昂贵的东西,对于每个人,却是惟一的立命之本。因此消耗生命是最奢侈的行为。失去身体,也就失去了全部。当有人形容一个女子的美丽时,说她走路像是一座花园在移动,我觉得一点也不过分。女子的身体难道不是世界上最美的乐园?
生命本体告诉我们,身体才是我们最美的也是最后的田园,是我们赖以呼吸、运动的主体。而泥土,那埋没了我们的先人又承载着我们的现在和未来的伟大元素,不是我们真正的田园,而是我们——全体生命的归宿。
一个人抱住旋风不放。在太行山下,
这样的纠缠并不多见,但也算不上鲁莽。
我说,算了算了松开吧,他就松手了。
事过三日,有人从天外赶来,
站在云彩上,宣读了上苍的公文。
我坐在石头上,石头在河边,
河水并未衰老,却长满了皱纹。
下午的阳光有些倾斜,风刮得
薄云越来越高,最后贴在天顶。
天空的背面,似有远行者,
去向不明。
我坐在石头上发呆。
你坐在我的旁边,和我一起发呆。
什么也不说,就这么坐着,
晒着太阳,吹着风。
我们并不知道这就是幸福,
甚至一点也不知晓:
亡灵推动着地下的石头,隐者在转世;
三生以前,我们曾是恩人。
身体已经古老,仍被反复使用。
在河之北,传递消息的信使走到身体外面,
不回来了,他在远方遇到了亲人。
摇晃不定的人们望着月亮,指望从那里,
得到一些回音。
在河之北,有望透明和發光的人,
都获得了姓氏,还有一些等待命名。
但是消息传到了哪里?
我想别处也是如此。
人间需要一道旨意,安抚这个世界。
也需要信使,一次次穿过生死,带来福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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