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于坚:
春天中我们在渤海上
说着诗 往事和其中的含意
云向北去 船往南开
有一条出现于落日的左侧
谁指了一下
转身去看时
只有大海满面黄昏
苍茫如幕
2007 年1 月23 日
高于大地 领导亚细亚之灰
披着袍 苍茫的国王站在西双版纳和老挝边缘
丛林的后盾 造物主为它造像
赐予悲剧之面 钻石藏在忧郁的眼帘下
牙齿装饰着半轮新月 褶皱里藏着古代的贝叶文
巨蹼沉重如铅印 察看着祖先的领土
铁证般的长鼻子在左右之间磨蹭
迈过丛林时曾经唤醒潜伏在河流深处的群狮
它是失败的神啊 朝着时间的黄昏
永恒的雾在开裂 吨位解体 后退着
垂下大耳朵 尾巴上的根寻找着道路
在黑暗里一步步缩小直到成为恒河的沙数
2011 年9 月3 日 星期六
我曾造访此地 骄阳烁烁的下午
街面空无一人 走廊下有睫毛般的阴影
长得像祖母的妇人垂着双目 在藤椅中
像一种完美的沼泽 其实我从未见过祖母
她埋葬在父亲的出生地 那日落后依然亮着的 地方
另一位居民坐在糖果铺深处 谁家的表姐
一只多汁的凤梨刚刚削好 但是我得走了
命运规定只能呆几分钟 小解 将鞋带重新系紧
可没想到我还能回来 这个梦清晰得就像一次分娩
尘埃散去 我甚至记起那串插在旧门板锁孔上 的黄铜钥匙
记得我的右脚是如何在跑向车子的途中被崴了一下
仿佛我曾在那小镇上被再次生下 从另一个母腹
2012 年9 月3 日 星期一
是的,正像弗罗斯特所见
前面有两条路 一条是泥土的
覆盖着落叶 另一条是柏油路面
黑黝黝 发出工业的哑光
据说这就意味着缺乏诗意
我走这条 也抵达了落日和森林
2011 年3 月
那小桉树有着铁青色皮肤和疙瘩
仿佛也怕冷 那是少年时代
母亲风华正茂 怀着弟弟
战后的另一支大军刚刚出发 初冬
旗帜在飘扬 歌声嘹亮 推土机驶向郊区
黄昏临近 大地怀抱着一种说不出的黑暗
种下它 就是种下它的归宿 它的死亡
但我们必须把这死亡种下 父亲说
别指望成活 儿子的成长 必须见识这一桩
将来还要种更多 更多的死 更多的亡
我蹒跚学步 跟着父亲 学习种植死亡的技术
这活计很简单的 像古人那样挥舞锄头
低下头用力挖坑 揩去汗珠 然后浇水
埋上土 让太阳去照耀它
2012 年7 月7 日 星期六
当西风吹过美索不达米亚破旧的平原
黑夜在星空下剃着死者的头发
有些村庄无人入梦 虚掩门扉
长老在等着 女人和孩子在等着
如果士兵们归来 他们会把发光的步枪搁在河滩
撸起袖子 捧起月光就喝 以为那就是家乡之水
他们忘记了幼发拉底河的支流总是捉摸不定
有时会忽然失踪 就像盲歌手荷马 只剩下眼眶
依据晚间新闻和中国古诗我虚构了这一幕
应该与现实差得不会太远
2010 年5 月4 日
我从未去过黄河 但我知道它
比知道我父亲的事情还多 总是有
它的种种说法出现在课本 新闻和诗歌里
在中国 人们关心它 就像关心政治
关心着皇帝垂帘听政的 母亲
信任黄河 就是信任地久天长的祖国
伟大的河流 其历史足以令诽谤者三缄其口
过去一直是众口一词 现在却谣传纷纷
不是已经写成三百卷的文明 出了漏洞
而是水文的状况 令黄帝的子孙吃惊
有一次 那河流的某一段 出现在国家
电视台的镜头上 昔日波涛汹涌的
地址 我们一直在暗暗畏惧着的
“深深的”这样 “滚滚的”那样
如今空无一物 河床咧着干掉的嘴皮
像是某个小国家的 大沙漠上的瘦孩子
唯一的响声 来自摄像机的磁头
另一位 安装着电池的幽灵 已经
蹑手蹑脚地 乘虚而入
这可怕的事情由谁负责? 居民?
诸神? 如果黄河消失了
中华民族是否要再次游牧? 连黄河
(永恒的另一个绰号) 都有
死到临头的一天 一个诗人 即便
姓李名白 又有什么可以有恃无恐?
另一天 在一份南方的报纸上
发表了死去的皇帝的亲笔信件 因为
一部叫做《康熙王朝》的电视剧
正在全国热播 1697 年 大帝西巡
写信来说 大河上下 风俗淳厚 人心似古
水土好 山上有松树柏树 黄河两岸 柽柳
席芨草 芦苇中有野猪 马 鹿等物 天子
撸起袖子 乘着小船打鱼 河内全是石花鱼
其味鲜美 书不能尽 哦 朕的江山
曾经是那样的 古文 读着就像诗歌
站在虚构的一边 世界从裂缝里漏下去
只剩下干翘翘的部分 空灵 很容易飘起来
小学生都知道 这是灵牙俐齿者的把戏
朝代更迭 逝者如斯 河还是那条河
为什么鱼越来越少 沙越来越多? 为什么
未来的好不是过去的好 河水清清
多识鸟兽虫鱼之名 我问的不是一个
环境保护的问题 那位叫做“现代”
的时髦女神 我们跟着你走
也请稍微问一句 你的家那边
有没有河流 有没有夏娃和亚当家里
那类常备的家私? 我还未去过黄河
要去也去不到了 那只是一位皇帝的
二流散文 当年寄给亲信的太监
被密藏于紫禁城的一只盒子 秘不示人
辛亥革命中被搜查出来 作为腐朽皇室的罪状
发表 再次发表 我相信读者不会由此注意
里面提到的黄河 与地面还有多少关系
他们操心的是帝国的 政治 党争
宫廷秘史 以及皇室生活的
小花絮 与电视剧里的情节
是否吻合
2003 年2 月11 日,19:13:14
一个什么信号 催得我在大街上
疾跑 路人受惊 以为我要抢劫什么
他们像微风碰掉的落花那样 缓慢地
移动着 与大地春天的状态 非常接近
那里 没有什么太快的东西 事物变化
都有足够的长度 足够的时间
花要开到五月 树叶一片片转绿
全部完成 也要到四月底 并不是
一按电钮 春天就像一部电梯
升到绿色的那一层 河流有河流
慢吞吞的流速 风有风的成长过程
它们从不加速 受到大地的教育
我也慢了 跟着一只蝴蝶停下来
它发现花蕊 我看见了它的嘴唇
多么美丽 暖洋洋的光芒
我不必强鼓肌肉 老是和那些
稍纵即逝的角力
2002 年4 月
车过秦皇陵墓
一个在西安教书的人说
别上去了
没什么看头
不过一山包
种了石榴
门票还贵呢
确实没有什么好看的
也就是秦人见过的那些
高天 大野 广阔
毒日头下
什么也不飞
骊山苍苍
云烟茫茫
风伏在青苹之末
黄土上
有人在耕作
2002 年
红色的海洋并不存在
但它比蔚蓝色的大海更接近事实
接近我对无边无际的理解
接近我对惊涛骇浪的感受
红海洋 海水并不存在
1966 年的中国广场
我几乎被这虚无的辽阔淹死
我的梦里全是救生圈
血红色的大海也许会在日落时分
晃一下 美丽无比
就暗了
不会无休无止
直到
每一颗盐
都流出血来
一直为帽子所遮蔽 直到有一天
帽子腐烂 落下 它才从墙壁上突出
那个多年之前 把它敲进墙壁的动作
似乎刚刚停止 微小而静止的金属
露在墙壁上的秃顶正穿过阳光
进入它从未具备的锋利
在那里 它不只穿过阳光
也穿过房间和它的天空
它从实在的 深的一面
用秃顶 向空的 浅的一面 刺进
这种进入和天空多么吻合
和简单的心多么吻合
一枚穿过天空的钉子
一位刚刚登基的君王
锋利 辽阔 光芒四射
1996 年
我预感到死亡在我周围发生
尽在咫尺 那儿 街道左侧的红色牌子
将地狱的范围清楚地表示
尚义街 西至东 一千五百米
那是我心灵的长度 那是我经验的范围
那是我故乡的大道 它已经被死亡占领
豹子没有出现 狮子和母狼没有出现
但丁先生 救我! 无人回应
公司的玻璃一片漆黑 没有影子
一辆白色的自行车 被软锁锁住
母亲的拖把从阳台垂下 父亲闪烁着白光
我预感着我将会死去 6 号 3 栋301
那就是我的终点 我已经无法选择另一条道路
所有道路 都引领我回到出生的寓所
我只有继续向前 直到被死亡 证实
1994 年5 月2 日
此人患了“写作这种病”
布拉格市 策尔特纳胡同
他自称是世界上最深的房间
适合于自由撰稿
左边这道门 通往父母的婚床
噪音 与生殖有关
右边这道门 是客厅 话题只涉及商务
亲人们对天才熟视无睹 除非死掉
否则 人所遭遇的一切 他也应当遭遇
小市民 肺病患者 保险公司的职员 甲虫
大师在世 持有的是这些身份
老儿子 在街头闲逛时常常被父亲喝住
“弗兰茨 回家 天气潮湿!”
“他身上没有什么引人注目的东西”
“他默默地亲切地微笑”(同学瓦根巴赫)
二十世纪的变形记 包括这些细节
多年来一直在谈恋爱 手持玫瑰的老骑士
先后三次定婚 准备当丈夫和父亲 未能得逞
白天在公司里上班 写工伤事故调查报告
视办公室为地狱 却由于在地狱中
很多年表现不凡 频频得到提升
写作是他的私活 毛病 与薪水无干
就像胸痛和咯血 手术或服药才能缓解
因此想把手稿烧掉 “彻底切除”
一个骇人听闻的念头 如果此人得以下手
受难的不止是德语 也是象形文 拉丁文 英文
四十一岁时死于肺病 1924 年6 月3 日
“他是那么孤独,完全孤独一人。
而我们无事可做,坐在这里,
我们把他一个人留在那儿,黑咕隆咚的;
一个人,也没有盖被子” (女友多拉粬热阿
蔓特)
他身上没有什么引人注目的东西
他默默地亲切地微笑
1993 年
不知道叫它什么才好 刚才它还位居宴会的高处
一瓶黑啤酒的守护者 不可或缺 它有它的身份
意味着一个黄昏的好心情 以及一杯泡沫的深度
在晚餐开始时嘭地一声跳开了 那动作很像一 只牛蛙
侍者还以为它真的是 以为摆满熟物的餐桌上 竟有什么复活
他为他的错觉懊恼 立即去注意一根牙签了
他是最后的一位 此后 世界就再也想不到它
词典上不再有关于它的词条 不再有它的本义 引义和转义
而那时原先屈居它下面的瓷盘 正意味着一组川味
餐巾被一位将军的手使用着 玫瑰在盛开 暗 喻出高贵
它在一道奇怪的弧线中离开了这场合 这不是 它的弧线
啤酒厂 从未为一瓶啤酒设计过这样的线
它现在和烟蒂 脚印 骨渣以及地板这些脏物 混纺在一起
它们互不相干 一个即兴的图案 谁也不会对谁 有用
而它还更糟 一个烟蒂能使世界想起一个邋遢鬼
一块骨渣意味着一只猫或狗 脚印当然暗示了 某个人的一生
它是废品 它的白色只是它的白色 它的形状 只是它的形状
它在我们的形容词所能触及的一切之外
那时我尚未饮酒 是我把这瓶啤酒打开
因而我得以看它那么陌生地一跳 那么简单地 不在了
我忽然也想像它那样嘭的一声 跳出去 但我不能
身为一本诗集的作者和一具六十公斤的躯体
它那坚硬的 齿状的边缘 划破了我的手指
使我感受到某种与刀子无关的锋利
1992 年
大怒江在帝国的月光边遁去
披着豹皮 黑暗之步避开了道路
它在高原上张望之后
选择了边地 外省 小国 和毒蝇
它从那些大河的旁边擦身而过
隔着高山 它听见它们在那儿被称为父亲
它远离那些隐喻 远离它们的深厚与辽阔
这条陌生的河流 在我们的诗歌之外
在水中 干着把石块打磨成沙粒的活计
在遥远的西部高原
它进入了土层或者树根
1990 年8 月
一只鸟在我的阳台上避雨
青鸟 小小地跳着
一朵温柔的火焰
我打开窗子
希望它会飞进我的房间
说不清是什么念头
我洒些饭粒 还模仿着一种叫声
青鸟 看看我 又看看暴雨
雨越下越大 闪电湿淋淋地垂下
青鸟 突然飞去 朝着暴风雨消失
一阵寒颤 似乎熄灭的不是那朵火焰
而是我
1990 年
一年十二月
您的烟斗开着罂粟花
温暖如春的家庭 不闹离婚
不管闲事 不借钱 不高声大笑
安静如鼠 比病室干净
祖先的美德 光滑如石
永远不会流血 在世纪的洪水中
花纹日益古朴
作为父亲 您带回面包和盐
黑色长桌 您居中而坐
那是属于皇帝教授和社论的位置
儿子们拴在两旁 不是谈判者
而是金钮扣 使您闪闪发光
您从那儿抚摸我们 目光充满慈爱
像一只胃 温柔而持久
使人一天天学会做人
早年您常常胃痛
当您发作时 儿子们变成甲虫
朝夕相处 我从未见过您的背影
成年我才看到您的档案
积极肯干 热情诚恳 平易近人
尊重领导 毫无怨言 从不早退
有一回您告诉我 年轻时喜欢足球
尤其是跳舞 两步
使我大吃一惊 以为您在谈论一头海豹
我从小就知道您是好人 非常的年代
大街上坏蛋比好人多
当这些异教徒被抓走 流放 一去不返
您从公园里出来 当了新郎
1957 年您成为父亲
作为好人 爸爸 您活得多么艰难
交待 揭发 检举 密告
您干完这一切 夹着皮包下班
夜里您睡不着 老是侧耳谛听
您悄悄起来 检查儿子的日记和梦话
像盖世太保一样认真
亲生的老虎 使您忧心忡忡
小子出言不逊 就会株连九族
您深夜排队买煤 把定量油换成奶粉
您远征上海 风尘仆仆 采购衣服和鞋
您认识医生校长司机以及守门的人
老谋深算 能伸能屈 光滑如石
就这样 在黑暗的年代 在动乱中
您把我养大了 领到了身份证
长大了 真不容易 爸爸
我成人了 和您一摸一样
勤勤恳恳 朴朴素素 一尘不染
这小子出生时相貌可疑 八字不好
说不定会神经失常或死于脑炎
说不定会乱闯红灯 跌断腿成为残废
说不定被坏人勾引 最后判刑劳改
说不定酗酒打架赌博吸毒患上艾滋病
爸爸 这些事我可从未干过 没有自杀
父母在 不远游 好好学习 天天向上
九点半上床睡觉 星期天洗洗衣服
童男子 二十八岁通过婚前检查
三室一厅 双亲在堂 子女绕膝
一家人围着圆桌 温暖如春
这真不容易 我的船长
我的白发苍苍的父亲
1987 年12 月31 日
我偶然想到……
这个夜晚他们在干什么
他们还活着 谁已经死去
这时候我独自一人 穿过高原
在巨大的星空下 新月正在上升
1987 年12 月27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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