添饭

什么叫添饭？现在50岁以下的人恐怕不一定说得清楚了。这是老年人的生活记忆，是与饥饿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到八十年代，家里来了亲戚，再穷再困难都要煮米饭、烧肉招待。我们那里属于苏北高沙土地区，水稻是稀罕物，沿江地区零星种一点，但总体栽种量很少，一日三餐都是吃的旱谷作物。山芋、玉米、胡萝卜、大麦、小麦、元麦是主食。以此为原料，喝的是粯子粥、酸粥，吃的是玉米疙瘩、小麦疙瘩、面条、山芋粉做的饼子等等。小菜就是自家腌制的酱豆子胡萝卜，也有腌的洋生姜。只有到了谁过生日、砌房造屋、婚丧嫁娶，或者端午节、春节，才能吃到白花花的大米饭。

有一次，爸爸当年就读如皋师范的同学丁昌明夫妇来了，妈妈赶忙去问邻居借了二斤米，又去马甸街上称了二斤肉，回来煮了一锅香喷喷的大米饭。二斤米饭在草锅里分成左右两部分。左边是纯粹的大米，右边在大米里掺和了山芋屑子。猪肉是和马铃薯一起烧的，另外用自家母鸡下的蛋炖了一大碗韭菜鸡蛋。

那个年代，农村里的小孩子是不作兴和客人一起坐在主桌上吃饭的。我的奶奶、爸爸、妈妈、丁叔叔夫妇，五个人坐在主桌，我和两个妹妹坐在矮杌杌上端着饭碗吃，连小桌子也没有。开饭的时候，妈妈给丁叔叔夫妇盛的是雪白的纯米饭，给我们三个孩子盛的是大米与山芋屑子掺和的杂粮饭，而且山芋屑子的数量是大米的两倍。大米饭白白的，冒出来的热气也是白白的。山芋屑子是深褐色，甚至是黑色的，其间穿插了粒粒珍珠般的白米，冒出的热气似乎也是白褐相杂，褐色是主体，犹如寺庙里袅袅娜娜的香烟。

现在的孩子吃饭都要追着喂，吃饭的速度也特别慢，即使吃完了，碗里要么還剩下小半碗，要么碗边还粘着好多饭粒，饭碗从来没有干净清爽过。那一天，我们三个孩子捧着饭碗，埋头吃饭，三口两口，呼呼啦啦，大人谈笑说话间一碗饭就吃得精光！妈妈从主桌上给我们每人搛了一块肉，我不晓得两个妹妹是怎么处理这块肥瘦相间的五花肉的。我把它埋在碗底，用饭掩盖得严严实实，这样，上面的杂粮饭贪婪地吸收从碗底冒上来的丝丝缕缕的肉香，似乎每一粒米、每一粒山芋屑子都浸透了肉和大蒜的香味。待到饭要见底了，这块大肉终于露出了它笑眯眯的模样。我把它搛在筷子上，左瞧瞧右看看，然后趁人不注意，迅捷送入口中。但是，且慢，我并未立即吞咽，而是把它放在舌头底下，与我的味蕾紧紧地贴在一起。这块肉至醇至美的味道，由唇，到舌，到喉，直至到胃，到心，缓缓流淌，把我迷醉，其命运旅程演绎得多么丰富生动！

添饭的时候到了。

主桌上，奶奶、爸爸、丁昌明叔叔夫妇盛的都是大米饭，妈妈盛的是山芋屑子饭，而且没有盛满。她尽量挂坐在饭桌一角，与丁叔叔夫妇保持一段距离，有一筷子没一筷子的，吃得很慢。她要照顾客人吃饭的进度，还要频频给客人和眼睛不好的奶奶搛菜。一会儿用筷子搛肉，一会儿用调羹挖鸡蛋，把丁叔叔吃得点头晃脑。妈妈搛一块肉，他头一点：“谢谢。”妈妈搛一块土豆，他头一点：“谢谢。”几声谢谢过后，一大碗米饭扒得差不多了。

这一切尽在妈妈的眼皮底下。她默不作声，到锅灶上又盛了满满一碗米饭，把饭碗藏在身后，然后一个箭步，一碗饭越过丁叔叔的右肩，从他前胸垂直而下，“咣当”一声精准地倒扣在丁叔叔的空碗里。这一系列动作，像沙家浜阿庆嫂倒茶的动作，机灵，连贯，流畅，就在眨眼的三五秒之间。对妈妈添饭的意图，丁叔叔好像没有察觉，又好像知道一点点似的。他半推半就，继续埋头吃饭。丁叔叔的爱人也是老师，长得眉清目秀，穿着朴素但又清爽考究，衣领衣袖从无褶皱。妈妈说，她和丁昌明很般配。话说妈妈给丁叔叔添饭之后，他爱人歪头对丁叔叔说，你吃得下吗，丁昌明？丁叔叔说，能吃，能吃，吃得下！大家笑了起来。奶奶这时候发话了：一定要把肚子吃饱啊，丁昌明。不要前脚离开我家，后脚到家就喊肚子饿。好同学不要客气！丁叔叔爱人说，谢谢奶奶呀，我们来了就不客气！曹荷生还到街上称肉，太客气了！妈妈把添饭的碗从盖住丁叔叔面前的饭碗上慢慢移开，只见丁叔叔的饭碗像制作地球仪的模具，还像洁白的蒙古包，圆圆的，吉祥好玩。

和爸爸一样，丁叔叔吹拉弹唱样样都会。他皮肤白皙，眼睛大大的，戴了一副肉色的眼镜。那天饭后，左邻右舍来串门，都与他们寒暄、拉呱。不知是谁，叫丁昌明和爸爸来一曲。爸爸一拍大腿，转身从房间里拿来二胡和笛子。爸爸拉二胡，丁叔叔吹笛子，一曲《洪湖水浪打浪》的旋律在乡村农家传播开来。他爱人扮韩英，站着丁字步，放声歌唱。妈妈则围上围裙，刷锅洗碗，烧开水。吹拉弹唱两三曲，喝着白开水，他们接着就步行回马甸街上的老家了。我看见丁叔叔面色红润，头发黑亮飘逸，眼睛炯炯有神。他爱人，我唤作阿姨的，笑意盈盈。他们都高兴，我奶奶、爸爸妈妈都欢喜。我们三个小孩也是一样的。

周旭：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毕业于扬州师范学院中文专科班，作品发表于多家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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