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木香

在班里，我的情况比较特殊。我是虒亭小学唯一一名借读生，寄宿在镇上的老姑家。爸妈不在身边的生活，是灰色的。

灰色的借读生活中，期末颁奖大会最让人期盼。盼校长和老师的表扬，盼同学们赞赏的目光，盼鲜艳的大奖状，盼珍贵的奖品，盼爸妈满意和自豪的笑容。我的奖品是一个浅蓝色笔记本，封皮上印着一小簇雪白的米兰花。尽管到虒亭小学以来，我常常获得一等奖，但像这样精致的笔记本，还是第一次得到。颁奖大会上，我激动地摩挲着好看的封皮，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不好意思打开内页。放学一回到老姑家，我便迫不及待地从书包里掏出来欣赏。实在太精美了！我一个五年级的小学生，怎么能拥有这么高档精美的笔记本呢？太奢侈了。我小心翼翼地翻看着内页，抚摸那细腻厚实的纸张，欣赏彩页上的风景画和景点介绍，分别是中国四大园林。隐约间，还能闻到本子里一股淡淡的檀木香气。正当我沉醉于苏州拙政园的美景时，一样东西突然从本子里滑落。我捡起细看，心猛然一震，是岚卿老师的小像。标准的一寸黑白小照，四周裁著整齐的花边。岚卿老师烫着精致的大波浪卷发，发梢及肩，一双澄澈、温柔、灵秀的大眼睛正笑盈盈地看着我。不，岚卿老师不光看着我，她还在对我说话呢，还是她常说的那句“人活得要有志气，有骨气，有目标，有追求”。清脆、干练的话语从岚卿老师洁白整齐的齿间飘出来，萦绕在她微笑的脸颊。哦，一阵清风吹过，照片上散发出淡淡的檀木香。

我知道，檀木香是一种很不一般的气味，它是奢侈的，是有代表性的。这种香味，我在奶奶的老洋柜里闻到过，家里的东西只有奶奶认为是很贵重的才能住进那个老洋柜。为了驱虫防蛀，里面特地放了檀香木球。我猜，这个精美的笔记本在奖励给我之前，也是被岚卿老师视作珍宝一般收藏的吧。为了给学生鼓励，她竟割爱把它奉献了出来。

那么，照片的事她一定不知道。至少现在还不知道，否则岚卿老师应当要拿去的。我把小像用一张红纸仔细地包起来，放进文具盒，打算开学的时候还给岚卿老师。我突然觉得，这个浅蓝色的本子也应该还给岚卿老师。对嘛，只有岚卿老师才配用那么好的笔记本。但当我看到扉页上的“奖品”二字以及清晰的虒亭小学红印章时，又打消了这个念头。我想，这件奖品我永远都不舍得用。

好容易等到开学。我一到学校便将岚卿老师的小像送到了教师办公室，不料得到的消息竟是“岚卿老师调走了”。我鼻子一酸，没来得及跟其他老师打招呼便跑出了教师办公室。红色纸包里的小像，被我紧紧地攥在手心。我不知道岚卿老师调到了哪里，只好把小像照原样夹进蓝色笔记本里，每天都把本子放在书包里随身带着。我猜想，老师应该会回来开会、办事或监考吧。说不定期中考试就是岚卿老师监考呢，因为平时经常见其他学校的老师来虒亭小学走动。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岚卿老师，是我刚转学到镇上读书时。开学的第二天上午，陌生的教室，陌生的班级里走进一位陌生的老师。原本在陌生里多一点陌生，并不稀奇，但走进来的岚卿老师长得很漂亮，嗓音也清脆。更特别的是，她走进来时带着一脸亲切的笑容。岚卿老师教我们数学，那天讲完课做练习题时，她走到我的课桌旁俯下身轻声问：“你叫什么名字？是从哪里转来的？”“小小。麻糊村。”我原本以为自己会紧张得不敢回答或语无伦次，但岚卿老师的笑容让我很轻松，我甚至是微笑着对她说的。听了我的回答，老师轻轻抚了抚我的脑袋，脸上的笑容更温暖了些。岚卿老师什么也没有说，又静静地回到讲台上继续上课。那一堂课以后，陌生的虒亭小学悄悄为我这个寄读生，滋生出一丝暖意。

严格来说，岚卿老师对我并没有什么特别。我与她的接触，和其他同学一样，都是通过练习册和作业本。作业本上清一色的红色对钩，是我对老师的尊敬;练习册上飘逸的红色“优秀”，是老师对我的肯定。一个学期里，我和岚卿老师就这样波澜不惊地交流，她是校园里一道清新的风景，我是来自麻糊村的借读生。

后来有一次课上，岚卿老师突然说让每人买一本数学奥林匹克习题集，第二天就要开始布置习题集上的作业。那个时候我没有零花钱，家又离得太远，需要买什么东西都是周末回家告诉爸妈，他们买好了我再带到学校去。老师突然交代的任务，让我焦急万分，我从来没有让岚卿老师失望过，这次更不想。放学后，我到书店找到那本习题集，看了看标价是2.16元，又放回去了。从书店出来，我一个人在街头徘徊了很久，怎么也想不出该到哪找那2.16元钱。老姑家只有两位年迈的老人，他们根本拿不出钱。最后，我只好来到街心的十字路口，试图碰上村里的熟人，借点钱或托人捎话给爸妈。可是，天色越来越暗，街上的人也越来越少，我失望而归。这使我彻夜难眠。清冷的月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我睡觉的厨房里，锅灶上，橱柜上，砖头地面上。夜，悄无声息。我蜷缩在靠墙角的一张小床上，想象明天数学课岚卿老师会不会失望，甚至生气。

然而事实上，当我把情况如实告诉岚卿老师时，她丝毫没有责怪，而是很温和地宽慰我：“没关系，先安心上课。”悬在心头的一块重石顿时落了地，我突然很想放声哭一场。那堂课上，老师仍然像往常一样从容平静，而我的眼眶里却始终含着感激的泪水。下课后，岚卿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万万没想到，她竟然主动借给我2.16元钱。“拿着，放学去买书。”岚卿老师的语气那么平静，我的心情却是澎湃汹涌。我不知该用怎样的语言来表示感谢，最后就那样木讷地红着脸离开了。

岚卿老师对待别人的真诚，是让人说不出“谢”字的。中秋节那天，同学们偷偷把美味的水果和月饼带到晚自习课上相互分享，只有我例外。我拿不出可分享的东西，也没有人与我分享。所以那个晚自习我格外孤单。或许是过节的缘故，老师没有像平时那样坐在讲台上监督我们朗读课文。教室里整个夜晚都弥漫着读书声，嬉闹声，热烈的烛光和食物的香气。我坐在第一排最中间的位置，被身后的喧闹刺激着，引诱着，排斥着，既冷清又伤感。我故意放大声音读书，反正谁也听不见。

突然，喧闹声戛然而止，我无心理会，自顾自读课文。直到教室里静得只剩下我一个人的读书声，我才不好意思地停下来。不知什么时候，岚卿老师已经悄悄地来到我身边。教室里鸦雀无声，每一朵烛光都冷静下来，轻轻摇曳着。一个油纸包在我的课桌上渐渐舒展开来，里面放着一个月饼和一小串葡萄。我一时慌乱，正要站起身，右肩却被岚卿老师紧紧按住。我顿时哽咽了，在模糊的光影背后，我仿佛看到了妈妈，正在朝我微笑。

再见岚卿老师，是在镇上的公共汽车站。那是一个周末的黄昏，我来到车站门口时，一辆白色的公共汽车正从站里开出来。我抬眼刚好看到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座位上。岚卿老师！就是岚卿老师！我赶紧朝她挥手，但老师正在和邻座的乘客说话，丝毫没有发现我在喊她。况且离得太远，待我跑过去时，车子已经开走了。岚卿老师淡蓝色的背影，在我的视线里越来越远……

那天一大早，班主任把一份县委机关报拿给班长，让大家传阅。传到我们这一桌时，我才知道报纸上有关于县优秀教师的报道，标题下面是一张醒目的大照片，岚卿老师正在给一个小女孩辅导作业。啊！原来岚卿老师调到了县第二小学，还被评为优秀教师。我心里无比激动，眼里却不知怎么涌出了泪花……恍惚间，我觉得那个小女孩是我，就是的，因为我分明闻到了熟悉的檀木香。

魏丽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获第八届冰心散文奖、首届浩然文学奖等，出版散文集《净土》《从一个故乡到另一个故乡》。

编辑 木木 691372965@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