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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会,妈妈

时间:2024-05-04

张春

我初中的时候第一次收到情书,非常忧心,试探地拿给妈妈看。妈妈仔细看完,然后喜滋滋地叠起来跟我说:“青春真好,还有人写情书呢!”我后来听说很多女孩子不再和妈妈说心事,就是从第一封情书开始。我却松了一口气,好像也没有什么事是不能和她说的了。

我们之间,也不都是美好时光。青春期叛逆时,我跟她争吵,说各种绝情的话:“等我长大了,还了你们的钱,就再也不欠你们的了!”她沉默良久,叹了口气,说:“我们大人有时候也心情不好,你就不能也哄我开心一次吗?”当时十几岁的我,拼尽全力准备跟妈妈大干一场,她却在盛怒之时,告诉我她的软弱,她需要我。那个不懂事的少女,终于意识到了一点儿自己该为成长负起的责任。

她曾经也很粗心,小时候上学,爸妈很少接送我,下雨也一样不接。但是家里的伞都是长柄的大黑伞,我个子矮,不喜欢带那种大伞,所以经常淋雨。过了十几年,我随便抱怨了一下这件事,她后来几次跟我說:“那时候我怎么就不知道给你买把小伞呢?我们也是第一次做父母,你要原谅我们啊。”有一次回家,她给我买了把最轻便的小花伞,叠起来像根小棍子,但这时我已经26岁了。

在我疯狂辗转于全国各地考美院的那些年,她曾经来北京看我。后来爸爸病倒了,妈妈去陪护,我不知道这些事。在我最后一次考试前后,也是爸爸做手术的时候,她不眠不休地陪护四十天后回来,竟然还胖了些。爸爸吃剩下的东西,不管是什么,她都搅一搅全部吃掉。受不了的时候,就自己跑到厕所里去哭一场。

爸爸终究还是因为癌症去世了。她规定自己每天痛哭一个小时,剩下的时间就要振作起来。

命运是猜不透的。爸爸去世一年后,我刚考上大学,突然也卧床不起。我已经病了一个月,但一直跟她说没事。妈妈还是来了,等她推门走进我宿舍的时候,我已经躺在床上不能动了。

她一进门,我刚叫了声妈,就哭了。她说:“莫哭莫哭。”我说:“你先等一下,我还想再哭一会儿。”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好,她就背着我,一家一家医院去看。当时在北京看病太难了,医院里80多岁的老专家,半个月出诊一次,每次排队要四五个小时。我连躺着都没有力气,还要坐在人山人海的地方候诊,妈妈的心应该已经被烧焦了吧。她摸着我因为打了很多针而布满淤青的手,轻轻说:“不知道有没有那种神仙,能把你的病摘下来放到我身上。”

我的同学告诉我,她看见妈妈在空旷的操场上独自痛哭。那是爸爸去世后的第一年,这个家庭还没从沉重的打击中恢复,又有不幸接踵而至。这一切又落到了妈妈的身上。

在北京治疗三个月后,连医生都说住院也没有什么意义了。我一步路也不能走,她就背着我,从北京跋涉两千公里,把我弄回了家。她到处寻访奇怪的方子和疗法,又把我背去各种地方治疗。半年后,我重新站了起来,回到北京读书。

今年3月,她到厦门来看我,我们去海边散步。她说:“走路要把手甩开,专心致志。不要突然快,也不要突然慢。好好地呼吸,一脚一脚地走,走多远也不会累。”

她平静地望着前方,步伐均匀,认真而仔细,显出协调而动人的姿态。我望着她,突然发觉自己的双眼涌出热泪,不得不把头转向海的方向。

她一直喜欢看我写的文章。出书之前,我想对她说的话,想了很久终于想好。千言万语变成两个字:幸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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