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鄢韵越
奶奶有一片园子,她在人生最意气风发的时候买下城郊的某片土地,一半用来盖房子,一半用来种花草果蔬。
奶奶病了,脊椎骨滑脱。医生说,她会渐渐失去走路、站立与端坐的能力,然后彻底卧床。看到诊断结果的时候,奶奶跑到很远的地方给我买了一个20岁的生日蛋糕。
我站在客厅向光处端详这些黑压压的影像学资料,奶奶的脊椎以不自然的姿态映在核磁共振片子上,我能隐约读出其中某些衰退的、病变的、不能满足正常生活需要的蛛丝马迹。这根脊梁曾经站在凛冽的风中,没有在最艰苦的日子里被折断,摇晃的脚步支撑它走过八十年的路,然后再也没有力气迈出下一步。
那天,除了奶奶,我们所有人都没有吃蛋糕。
回家后,我常常将奶奶放在轮椅上,陪着她百无聊赖地看着电视。CCTV1,CCTV7,东南卫视,几个频道翻来覆去没日没夜地看。每天早上起床,我扶着奶奶在轮椅上洗漱,推她到餐厅里吃早餐,到客厅里看电视,午餐晚餐也是如此,日复一日。
几个月后,我看到奶奶连起身也不愿意了,难以控制的疼痛与日渐萎缩的肌肉带给她无穷无尽的绝望。
她的时间变得很慢,尊严在流逝的时间里失去意义。再后来,褥疮长了出来,我们为她买了各种膏剂,炖下各种中药,终究赶不上脓血侵蚀皮肤的速度。大片溃烂的伤口爬上腰部和股部的皮肤,张牙舞爪地宣誓主权,她的身体不再属于自己。
直到一个冬日的傍晚,我像往常一样给爸爸打电话,却在电话那头听见了奶奶去世的消息。我跑去见奶奶,不太稳定的呼吸在空气中凝结成雾气,于瞬间反射着白炽灯的光,又于瞬间消散。奶奶的孩子们齐聚一堂,各种仪式和形式被有条不紊地布置起来。房间里,人们盘腿坐下,敲着木鱼,念着佛号,一声又一声,送她最后一程。不大的床上躺着奶奶,苍白,沉默,平静,再也感受不到褥疮的疼痛。她不动声色地和自己告别。
20岁的我站在房门外,向外看去,夜色朦胧,笼罩着房间外的园子,园子里的梨树上开满了花。我再向外看,却什么都看不见。
关于80歲的奶奶和20岁的我,我在很多年后回想,无非是些青春正好的画面和奶奶的园子。春风里梨花盛开,暖湿的气流里下着白花花的雨。盛夏时未能及时采摘的枇杷掉在地上,含糖的果肉翻出来,引来一群蚂蚁。蚂蚁的足迹被西北风扬起的尘沙抹平,果树的叶子一场接一场地落下,便到了萝卜成熟的季节。
奶奶的园子和四季一起更迭流转,一帧又一帧,不太清晰地映在记忆的碎片中。
后来,梨树被砍去了。20年可以改变很多事情,足以目睹懵懂无知的我成长为青年,变得意气风发,也足以让一位老人目睹自己的老去,走过一场完整的生命。再后来,奶奶变成一盒骨灰,长眠于故乡的老树下,等待下一个春天的到来。世界在用另一种方式记录她的时间,直至沧海桑田,很多树的梨花开了又开。
奶奶说过,梨花开得最灿烂的时候,也是我最灿烂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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