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4-23
张晓文
上周日去家附近的电影院看了个烂片,名字就不提了。买票之前就知道它是难看的,但是没办法,影院片单上,它应该不是最糟糕的一个。我纯粹是一个曾经把电影当爱人的粉丝,在明知爱人已经走了的情况下,偶尔只是回到影院去缅怀下,有时候进去只是为了在戏剧性的声音环绕下睡一觉,当然我不会为了睡这样的觉,蠢到在家里买一套死贵的所谓环绕立体声音响。
看完了10分钟你就想不起来刚刚看了什么,记不起男女主角的名字,故事情节你说不清,视觉上因为有那些牛死人的好莱坞片先入为主,国产片再努力“跟美国片相比,你也觉得只是从五十年的差距缩小到了十年。”最烂的甚至会让你愤怒,“我花了50块钱就看了这么一个烂玩意? 退钱!”。
认识的几个国际电影节选片人,每年在世界各地不同的电影公司、大小电影节里飞奔看电影。拿工资看电影,多么让人羡慕到死的工作,所以我经常用幸灾乐祸的表情看着他们在我对面喝着咖啡一脸痛苦。世界上做这行业的几千个人,平均每人每年看2000部片,据他们提供的职业经验显示,一年能看到10部不是绝对难看的片就已经偷笑了,好片能有两三部就会觉得这一年没有白过。“晓文,你知道吗?我今天看了十多部片,简直挑不出一套最差的……”
选片人在面对电影导演的时候总是非常礼貌,即便有时他们在这些导演的陪伴下,刚一起看完那难看到让人尴尬的作品。选片人的痛苦是他们不能像普通观众一样随意地睡去,他们得完整地“受刑”,之后还必须表现出没有被折磨过的样子,挥着手和这些“刽子手”微笑再见。
但他们的礼貌通常是非常诚恳的,因为相信这世界没有想故意拍烂片的导演,只有没有能力的管理者和没有天分的艺术家。他们把这个区别看得非常重,因为前者是道德问题,后者是智商问题,顶多只是“残疾”。
问题是在一个看上去金钱飞扬、艺术被视为挣钱工具的泡沫世界里,就算明知是烂片也去拍的有才华导演,和无论在多么宽松的创作环境下都拍不出好片的艺术工人,境遇可能都是一样的。因为市场要的只是一个装载金钱的容器,而不是艺术和那些你觉得特别美好的东西。
伊朗导演阿巴斯·库亚斯塔米没有移居法国之前,拍了好多儿童片,最出名的是《何处是我朋友的家》。我在德黑兰去采访那些在伊斯兰极端主义强权空气中呼吸的伊朗电影导演们,他们大都在伊斯兰革命之前在欧洲受过电影教育,但回到伊朗只能拍儿童片来逃避监管,在我这个外国记者面前,许多人都一脸平静地说,“真诚的艺术家是这个时代的镜子,在一个受压制的社会里,唯一能够被允许呈现美的是纯真的孩子”。你没法赞同他们,因为尽管是选择在求存的过程中继续追求美,他们也仍然是流俗于市场,背弃自己的艺术投机分子。
阿巴斯·库亚斯塔米在终于离开故土生活他乡之后,作品里没有了那些苦涩和隐晦的反抗,优渥的生活开始让他关注更多没有被艺术彻底展现过的人性,比如《东京出租少女》,一个没有国界背景束缚的自由的阿巴斯·库亚斯塔米,讨论的是一个看上去再没有恋爱可能性的80多岁老头,如何不放弃寻找理想中的爱情。听上去温情,却是所有人都会面对的残酷噩梦:在一个没有希望的现实中,到底应该怎么活着?
许多人选择了为致富而活着。
当中国的印钞机和美国人的疯狂比赛的时候,现金不能留在银行里了,因为那是在贬值,投资投资,人们选择一切能不贬值的。房子—限购,股票—一个大圈套,奢侈品—其实并不好看,最简单最没危险的投资是消费娱乐,“浪费点时间浪费点钱,至少有个乐子!!!”而且这样的乐子最好越多越好、越快越好、越好笑越好。
这样的安全花钱心理,成就了一个烂片的摇篮。苦熬了多年艺术的电影人一觉醒来发现他们突然不再是艺术家,而被嵌进了电影生产线上,唯一的要求是快,有趣,镜头刺激,不需要花太多时间去想台词,只要尽量不和别的剧本一样就行,然后是明星明星明星、八卦八卦八卦。
我见过一个国际首饰品牌中国区总裁,在笑脸盈盈地看见明星进场的时候,扭过头轻轻地告诉他的助理,“这块广告牌的裙子也太难看了, 你花了80万,至少让她看上去品味别那么差!”助理很快的说,“没关系的,你看看那些媒体和粉丝,明星穿着狗屎上台,他们也一样欢呼”。
有时候你真不知道这世界上的相互轻贱到底是谁开的头,谁又为什么那么捧场地接了下去!
老有同事问我,为什么你对贫困的国家那么有感情?为什么你在做纪录片导演的时候去那么多穷地方拍那么多穷人,尤其是些因为战乱只能数着日子活的地方?
去年冬天在东京新宿公园附近,我见到一个流浪汉把自己套在塑料袋里发抖。正好在买咖啡,我给他也买了一杯。他衣服很破,但手脚和脸挺干净,接过咖啡,他很礼貌地说 “谢谢你”。
有一年在巴基斯坦拉合尔的老皇宫里采访。一个也是衣衫褴褛的人在皇宫的花园里闲逛,他旁边是很多服饰讲究身上挂满了各色电子设备的游客。游客拿着自拍神器各种摆姿势,只有那“叫花子”一样的人特别仔细的靠近那些雅致的雕花楼梯,古朴的扶手门闩,在花朵形状的喷泉前闭着眼睛迎向水珠。他没有任何可以炫耀的工具,不需要经过任何电子镜头抢夺和别人攀比的机会,所以他能看见美。
尽管历史上许多伟大的艺术家哲学家和知识分子都出生在衣食无忧的中产阶级,但我总觉得贫困是一个天生的过滤嘴,能帮你过滤掉不少虚伪的、包藏祸心的人。就好比说穷人会比富人更看得到别人对他的好,因为会对一个富人笑脸相迎的人可能想的是他口袋里的钱,但会对一个穷人释放善意和怜悯的人,眼里看到的通常只有面前这个人而已。
那是我更愿意待在战场里的原因,某种意义上更有安全感吧!看上去没有任何危险的都市,其实很多时候步步是陷阱,一不小心就会引来祸害。可是在战场里,人都得说实话,不浪费食物和精力,不用花时间去吹牛和攀比,因为尽管不是他们选择的,但每一分每一秒,他们只能像那些艺术家一样,绞尽脑汁的去想:活着。艺术家之所以成为一个职业,是因为他们需要表达思考的结果,而这结果通常都不够好,但也能启发他们周围的人,人多了就成了市场。但穷人不表达,只是想着想着,所以他们就算看起来不好看,不像艺术家,但他们就是艺术品。苦难是将他们雕琢而成的刻刀,他们在接受一丁点你对他的好时就会眼含热泪。
这标题让我看上去像个骑墙派的混蛋,还好我可能不完全是。
我的剪辑师是个彻头彻尾的体育狂,最开心的事情就是在跑完马拉松之后,看着电视里的体育比赛,跟着现场观众一起给女排加油。她完全不是一个八卦的人,正常工薪阶层,不穷也绝对不是有钱人,在剪辑纪录片的时候无比刁钻,经常一边剪一边说怎么可以拍得这么烂!可她向我强烈的推荐某卫视周五晚上的歌唱比赛时,说那真是很神奇,明明你知道它是一个糖水节目,没什么意思,但你就是觉得它很好看。
是因为糖水比较甜吗?
秀兰·邓波儿和卓别林都是大萧条时的产物,玛丽莲·梦露和那些好莱坞的丰乳肥臀们从来是犒军演出的顶梁柱,伴随着欧美六七十年代性解放和嬉皮士的,是越战的阴影和极端保守的宗教势力崛起。
流行的,通常都是甜美的,精致而超脱现实的,假如我的人生已经够沮丧,充满了绝望,能让我活下去的,绝不是苦涩的真理说教,而是明知是假的我也愿意去接近的华丽谎言,那至少能给我一些休憩的时间,在溺水的间隔中喘口气。
有个选片人说,电影和艺术,只有拔尖的好,其他的都是不分高下的差。能穷尽生命去追求那拔尖的好的是极少数吧!所以大部分人只能在不是最差中凑合着过日子。日子越苦,喜剧演员越红;社会越抑郁,热播的影视节目就越不能再雪上添霜;环境越病态,越是要歌舞升平。
观众爱烂片,不过是他们潜意识中对一个苦闷的生存状态做出的最本能反抗,只不過他们用放声大笑来替代怒吼,用动作片和无聊话题来刺激被过多痛苦麻痹了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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