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鸡

申赋渔

“斗鸡”这件事发生在初三上学期快要结束时。这是最后一节体育课，体育老师也没有心思上课。下学期，初三的体育课就取消了，因为要全力冲刺中考。他把两个初三班的同学集合在操场上。

“玩个游戏吧。”体育老师说，“斗鸡。”

所谓“斗鸡”，就是一條腿独立着，用手抱着另一条腿，跳跃着，用膝盖跟对手争斗。谁的手松开，脚落到地上了，就算输，不能再上场。

体育老师说的“斗鸡”，我已经好久没玩了。以前没转校的时候，放学回家的路上倒是常玩的。小伙伴们分作敌我两派，几十个人，找一块空旷的地方“厮杀”起来，必须战斗到最后一个人。最后这个站立在场上的人是哪一派的，哪一派就获胜。这个游戏非常考验人的耐力、速度和技巧。因为是一条腿支撑着整个身体跳跃着行走，很快就累了。对手朝你冲过来，你的速度不快，躲不掉，就会被他撞翻。如果没有技巧，只凭力气，也是没用的。因为只要失去平衡，就会跌下来。大家都喜欢玩，因为这是缩小版的“打仗”，我们都是喜欢“打仗”的。这又是一个实现“英雄梦”的好办法，因为到最后，剩下来的，就是特别厉害的人。绝大多数人在开始几分钟，就纷纷“落马”了，都是“炮灰”。真正分胜负的，是最后两个人。我们平时玩，都是依照实力，两边均衡地分配人员，特别是一边要分一个实力相当的“大将”，这样斗起来，才有意思。

然而这一次，体育老师是按班来分的。所有男生都上场，女生做啦啦队。

男生们面对面排成两排，中间隔了一米，等老师的命令。只有他下了命令之后，才能把一条腿抱起来。

“嘀——”老师使劲吹响铁哨子。

男生们立即抱起一条腿，单腿跳跃着，像骑着一匹暴躁的小马，举着膝盖朝对方冲过去。

只有我一个人，抱着腿，不只是没有往前冲，而是往后一连退了几米，单脚立在战场的边缘，一动不动，静静地看着他们冲撞成一团。

单脚站立是不容易的，平衡不好，耐力不够，不用别人来撞击，自己累了，就会跌下来。不过我可以的，我算是一个老手。我们“斗鸡”的时候，“大将”都这样，在第一时间脱离混战，以免死得莫名其妙。“大将”的任务是寻找真正的敌手。虽然在这里，没有人封我为“大将”。

才几分钟，胜负已分，我们班的男生全部“牺牲”，而对方，我数了一下，还有五个人。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了我的身上，我还是一动不动。

他们朝我围了过来，就在冲向我的这一刻，我已经看出他们各人实力的强弱，我也朝他们冲过去。我选择的对象是最慢的那一个，一撞，他倒在了地上。我没有停步，立即绕到了他们的后边。我的同班同学发出一声欢呼。

我来回奔驰着，不让他们四面夹攻，在他们追击的时候，选择离我最近的那个下手。

“斗鸡”是极有技巧的。当我在前面逃跑，后面有人冲过来时，要慢一点，等他快要到的时候，他会用腿从后面冲撞你，把你撞趴下。这时，你要突然转过身，并不要全转过来，只转一半，矮下身子，把肩对着他，他抱着腿，那最猛烈的一砸，就砸在你的肩上了。就在砸中的这一刻，你腰一直，用肩一顶他，他立即就会倒下去。

最猛烈的战斗就是膝盖对膝盖、硬碰硬地冲撞，谁的力气小，谁就败下阵来。

现在，我的面前已经剩下最后一个对手了，是一个高大的胖子。他只是缓慢地朝我压过来，像坦克一样，我所有的花招对他来说都失去了作用。他没有任何变化，就是直直地向前碾压，遇到你了，就用膝盖狠狠地砸，砸痛你，疼得你受不了。我一步步朝后退着，他不急不忙地向我逼近。我已经浑身是汗，腿也没劲了，麻木了，跳不动了。

因为我的孤军奋战，并且一连斗倒了四个敌手，激起了同学们的热情，他们本来已经失去希望了，现在，所有的男生女生都在朝我大喊大叫，为我鼓劲。

我转过身，单腿跳跃着，踉跄地逃离这个庞大的追击者。场边的喊声都停了下来。我脱离了对手，对手依然在向我缓慢地移动。

我站着，我已经站立不稳了，身子摇摇晃晃。我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突然朝他冲过去，就在靠近他身体的那一刻，我跳了起来，把身体腾到了空中，落下来，我没有落在地上，而是把整个身体都压在了他的身上。他站着，使劲想用腿把我顶下去，可是他只是把我的身体往上微微地升高了一点点。

两个人僵立不动了，我听到他嘴里发出巨大的喘息，他的脸上已经满是汗水。

四周鸦雀无声。

“嗵”的一声，他坐倒在地。

我就站在他的旁边，体育老师吹起长长的一声铁哨。我赢了。我缓慢地、艰难地松开手，把一直抱着的那只脚放到地上。

同学们朝我跑过来，把我围在中间。我已经站立不住了，身子一歪，坐到了地上。体育老师喊：“把他架起来走一走，不能坐。”

两个同学赶紧一左一右架着我的胳膊，带着我在操场上慢走。我走到哪里，同学们就跟到哪里，围着我说着，笑着，如众星拱月。

下课了，快乐的人群慢慢散去，我一个人走出校门，走到旁边的一座小小的水泥桥上，靠栏杆站着。冬日的夕阳洒下金色的跳跃的光，从田地里归来的人们，扛着锄头，挑着空担，说笑着，三三两两从我面前走过。我的左腿又胀又痛，心里却有着说不出的快活。我对着每一个从面前走过的人莫名地笑着，他们对我一无所知，他们一点儿也不知道我是一个英雄。

整整一个学期，在这个陌生的学校里，我沉默寡言，安静地在人群之外看着他们的热闹，从来没人在意我。谁会想到，学期结束了，上最后一节课的体育老师，竟给了我这样一个机会，让我证明了我的存在。

几天之后就放寒假了，整个寒假我都处在激动之中。我盼着早点开学，早点回到我的班级。全校的学生都已经知道我了，初三有个“斗鸡大王”。

开学了。

可是，他们已经忘了，不记得我了。那场惊心动魄的“战斗”离现在，中间只隔了一个寒假啊，竟然再也没人提起了。

过去了三十年，我努力回忆我在这个学校里的一切，我只记得这场“斗鸡”。我记得同学们把我围在中间，对着我又喊又笑。这也是我这三十多年来，荣耀的巅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