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乔叶
街坊刘姨是个很能干的人,尤其精通厨艺。她身体健康的时候,家里四五口人连带女儿女婿一家都日日在她的手下进餐,家里整天热闹得像饭馆。可是,自从她从梯子上摔下之后,这种情形就再也没有了。她因脑部受伤严重,失去了行走能力,口语表达也很困难,只会吐出不甚清晰的一两个音节。除了她的爱人,没有人能听懂她在说什么。阳光很好的时候,刘姨的爱人就会用轮椅推着她在外面走。我常常看见她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生气。
“一个人,说没用就没一点用了。”邻居们看见她走过,就会这样感叹。
“家里人对她还好。”也有人这么帮她庆幸。
“家里人再好,也不比自己有用的好。”这倒是事实。可这种事实对刘姨没有任何意义。刘姨的生活日程就这么被别人单调地安排着,有一个结局残忍地摆在面前,只是没人说出:她是在打发日子,日子也在打发她。等没有日子了,她的罪就算完了。
一天,阳光如棉。几个邻居闲着没事,聚在一起聊天。我陪着儿子在一边玩沙。一位邻居说自己晕车厉害,吃专用的晕车药也不管用。另一位邻居则说自己晕船。正说着,我们忽然听到从我们身边路过的刘姨发出一种含糊的声响。
“她在说什么?”人们问她爱人。
她爱人俯着身子,仔细地辨别了一下,笑道:“生姜片。她在说,贴生姜片就管用。”
这时,我看见刘姨的手颤巍巍地举了起来。
“她是让你们贴在手腕上。”刘叔翻译着,“她这是在给你们介绍偏方了。对这些,她很有办法。”
刘姨含着一丝笑,使劲点点头。后来,听邻居说,果然很灵验。
又有一次,大家在一起聊酱牛肉的做法,有人说自己的酱牛肉总是进不去酱味,便有人建议去问问刘姨。刘姨听到这个问题,又吐出一串音节。刘叔翻译道:“她是说要把肉煮至半熟再放酱油,那就入味了。”后来听说,这样做出的酱牛肉果然不错。
再后来,吐字不清且高度残废的刘姨就成了邻居们半个烹调老师,大家有什么问题就去问她。有些刘姨也不见得知道,她就让刘叔给她订了家庭厨艺方面的报纸,同时开始收听广播,专门听生活小窍门之类的节目。随着她的充实和忙碌,她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起来,也有淡淡的红晕了。
刘姨的状态和以前完全不同了,可我似乎永远也无法忘记刘姨第一次对我们说出“生姜片”这几个字时的神情。那饱含着一个被生活热潮冷落许久的人想要重新融入其中的渴望,饱含着一个被判定无用的人对有用生活的向往。今年春节的时候,刘叔到每个街坊家都坐了坐,请求大家以后接着去他家“请教”。
“看起来是她在帮你们,其实是你们在帮她,这一点,我是清楚的。所以特地来谢谢各位。”看着刘叔诚挚的眼神,我知道他不是在客气。但是我还是觉得承受不起。因为我们虽然在客观上促成了这样一个效果,但是就事实本身来说,还是刘姨自己在使自己有用。
在沉沉的感动中,我忽然想,也许,这世上本没有什么无用的东西,只要它想有用。即便是一截千疮百孔的朽木,如果它想有用,它也可以在雨后绽放出花一样的木耳,为人们奉献一道鲜脆的美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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