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柏邦妮
龙太郎如果活着,应该七岁了。今天我突然想起它。
龙太郎来我们家的那天,正好是七月一日,一个盛大的、有纪念意义的日子,有旗子降下来,也有旗子升上去。全国都在欢腾。我困倦地睡下了,夜里,妹妹回来,惊喜地把我拽起来:“姐姐!姐姐!”
我睡眼惺忪地起来一看,地上滚着一团白,肉肉的。我“唔”了一声,又继续睡了。
那就是刚满月的龙太郎。
那个晚上,无人的时候,我小心地窥看它,它只是一个劲肉麻地舔我。我这才放纵自己欢喜的情绪,偷偷地,不声张地。我将它抱在膝盖上,好小一只,好可爱哦!它只有我两只巴掌那么大呢!
现在,我仍爱狗。我喜欢狗的眼睛,那种单纯和孺慕,会使我打心眼儿里高兴、感动。
可是,我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去喜欢一条狗了。我偶然在路边看见一条小狗,还是会欢呼,雀跃,去抱它、亲它。可是我心里很明白,我不可能再去养一条狗了。
龙太郎这名字是我妈妈随口起的,她看电视的时候,正好新闻出现了时任日本首相桥本龙太郎,她就说:“就叫桥本龙太郎吧!”知道的人没有不笑的。后来叫它龙太郎,有时候也叫它郎郎。
龙太郎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了很多乐趣。包括那身白毛,洗干净了,尾巴像朵白菊花。包括它睡觉的样子,仰天躺着,爪子趴着,露出白肚皮——它还会伸懒腰!它也会趴着睡,四只爪子平平伸着,像一张完整的羊毛毯。它喜欢把我们每一个人的拖鞋从门口拖到沙发底下,或者床底下,让我们找不着。我知道基本上所有的狗都会这样,但是我们还是宠爱它,就像所有的孩子其实都会哭会笑,我们却总觉得自己家的特别天才。
龙太郎不是一条聪明勤劳的狗。我们也不需要它那样。它根本不会看门,太胖了所以跑不动,一跑就会喘,它也不会什么才艺表演,只是热衷搞破坏。我们训练它大小便训练了很长时间。它对吃相当挑剔,因为我们给它吃得太好,把它惯坏了。龙太郎像是一个衣食无忧的皇上,一切都不需它操心,时间一长,心思荒废,情绪也萎靡了。
是的,我到现在才开始想,我们豢养宠物,是多么残忍的一件事。因为一家子都很忙,父母回到家中都是午夜,而我在念高中,也是一样。龙太郎整整一天,都见不到一个人。它自己住在四楼的一小套房子里,住了好几年。夜深了,大家也都累了,几乎没有谁会带它出去溜达。因此,它总是尽一切可能蹿出这个家,有时只要我们一开门,它就会箭一般地钻出来,呼呼冲下四楼,撒腿一阵疯跑。我们只好呼喝着追出去。它不认路,它连这点本能也丢了,如果找不到它,它就变成野狗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么热情,一开门就会扑到我们身上的龙太郎,变得这么冷漠,这么麻木,这么不可接近?
大多时候,它独自闷闷地趴着,不理我们,也不感兴趣。
还有一个原因压抑着它。我想,是性。龙太郎不是什么名贵的品种。至今,我还经常能在街上看到和它一个血统的狗,有和它相似的毛色和身形,连表情和模样都很相似。我也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狗,大概就是普通的土狗吧。因此,周围人家都不愿意把母狗给它交配。有时带它散步,它会一直追着那些小母狗跑,弄得我们怪不好意思的。它单独出去的机会几乎没有,所以也不可能去寻欢。
而我们一家人,就这样宁愿当它是一个孩子,去回避,就这样假装问题不存在,一直没有给它寻一个伴侣。
龙太郎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是在乡下度过的。搬家,新装修,家人就忍痛将它送给了在农场开着鱼塘的小刘。他家里据说有好几条狗。这是我上大学的事了。送它走,我并没有亲见,妈妈是哭了一大场。她却总是安慰我,说那里对龙太郎好,因为自由。它有伙伴,不会孤单了。
妈妈这种神情,与其说是宽慰我,不如说是在说服自己。
是很久很久以后我才知道的,被送去小刘家后不久,龙太郎就吃了拌着耗子药的饭,那原本是准备药耗子的,然后……
我是后来才发觉,对于一个生命来说,我所能做的,太少。而我们所谓的爱,又是多么自私和软弱。我想尽量不去负担任何生命的重量,也不去成为任何生命的负担。但是,我知道这样是不可能的。不管情愿与否,我们都必须和这个世界发生关系和生命纠葛。哪怕这些爱,是这样混乱和单薄,这些生命,是这样脆弱。我只能尽量地珍惜着我身边的所有生命,有热量的,有情感的,有欲望的,讨人厌烦的。我只能将我这点爱,持续地传送出去,不管空洞的,暂时的还是微弱的,反复重复的。
除此,我别无他法。
我只能这样来纪念那些从我的生命中消失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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