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网络公司的3个月

■杨　辰（杭州）

美丽新生活

在晶水大楼20楼的一间办公室里，我与丽云公司的市场部经理刘烈作了一次交谈。刘是一个胖胖的年轻人，说话嘴巴有些往前倾。一脸严肃的市场部经理在向我介绍公司的情况后庄重地问了我几个预料中的问题，包括为什么要来网络公司，有哪些专长。15分钟的谈话结束后，刘告诉我，如果我愿意，公司马上能与我签工作合同。这项决定让我感到了刘经理的威严。

在谈话的间隙，我观察了一下这家网络公司的办公场所。这是将原先的4间办公室打通为了一间，十几号年轻人坐在电脑前敲敲打打，充实的工作，虔诚的态度，这让我感受到了一种传唱已久的创业氛围。刘告诉我试用期工资将有1500元，这与我所知的大网络公司编辑、文案策划们4000元的月薪差距太大，但是刘谈到了每名员工的5000股股票期权。这是一个非常大的诱惑，如果公司在纳斯达克上市，那么一般员工最少也能有几十万进账，这个绚烂无比的新经济光环同样砸倒了我。尽管这是一家不大的网络公司，在中国经济中心北京、上海、广州之外，但大小总是相对的嘛，网络新经济的名言是“快鱼吃慢鱼”。市场部经理对于公司的前景还是很乐观的，至少在我面前。市场细分是他们的骄傲与价值所在，丽云是一家专业类网站。

我看到了泡沫

公司首席执行官李强的案头压着三四十份求职书，李强给我看了其中的几份，都是毕业不久的大学生，我知道他们也是看中了网络公司的充实振奋的工作和将来的大把钞票。李强告诉我，公司目前还有一些来自美国硅谷的资深人士，这让我有些敬畏，丽云有了一个伸向新经济原产地的触角，那么公司在发展上便仿佛有了一盏指路明灯。

公司近期的发展看来非常顺利，不断出现的新面孔使得那间宽大的办公室显得越来越拥挤，几天后，晶水大楼的21层也挂上了丽云的招牌。公司的员工们都以一种近乎发狂的状态工作着，他们很少有空闲的时候，连中午都在电脑前紧张地忙碌着，晚上更是灯火通明，大家都热情地企盼着财富的到来，所以面对10倍辛苦于其他行业的工作量，大家还是有些甜蜜地工作着。

我的网络公司生涯的起始便跟2000年春天一样充满着幸福的憧憬，新千年的春天千倍希望于那曾经逝去的一个个季节。我对我能够赶上时代的最新步伐也充满着兴奋与骄傲。不管是整个社会还是公司内部，对于传统经济的鄙视与对新经济的近乎疯狂的崇拜像日渐盛开的鲜花，蓬蓬勃勃。作为公司的文案策划，我也尽心尽职地做着我的工作。然而一个月后，在做一本公司宣传册子的时候，我却不意窥见了公司的一些内幕，从传统企业中走来的我不禁有些诧异。

由于李强要去广州参加一个重要的会议，所以临时要赶着出一本宣传册子。对这本册子李强很在意，亲自参与编排策划。那天在场的除了我还有做宣传画册的广告公司经理。开始还是围绕着公司的发展做一些总结归纳，然而这些内容总不能令李强满意，然后，这位说话有些结巴的CEO便对我们说，“吹吧”。广告公司经理似乎在IT圈子里混过一些时日，闻听此言见怪不怪地只是笑着答应。于是几十万美元风险投资改为几百万，日访问量更是升至空前的30万，网站所具有的功能是最好的，服务当然也一流，而其时丽云的聊天室大半空无一人，即时信息也经常有中断情况发生。以前李强关于外籍员工的说法也终于在此时不经意地露了底。真实情况是一在美留学生兼着公司的财务经理负责对外融资，此外都是土生土长的国人，然而最后的宣传资料上却是“现有员工大都来自中美两国IT行业和相关行业的资深人士”。而更为滑稽的是因为网站上提供的内容与服务与李强心中的精美画册存在不小的距离，所以这场讨论在后面一段时光更多像是一个研发会议。我们不断地提出一个个新内容新服务，李强便在一旁说，行，都好做的，都加进去。

这天终于让我见到网络公司的一些泡沫了。

那天晚饭喝了点酒，李强有些醉意，一个劲摇头，丽云网站上现在什么都没有，都是空的，二期融资难度又很大。尽管在酒醉状态下，但这种毫无保留的坦诚反倒让我隐隐感到一种责任。

画册做到后来，我已经完全融入这样一种思维模式，夸张、放大，还要增加一些经营理念、创业模式之类的调料，等到拿到宣传画册时，我都在怀疑这是否与我有关，与眼前这个小小的公司有关。我觉得我在谎言堆里爬了一圈。

然而此时的我已经知道这是网络公司的一个惯例，一个出牌的规矩，谁打错了，只能是自认倒霉。

此后的泡沫则是接踵而至。因为有了画册作为对外宣传的范本，公司在炒作上有了更多的伸展空间。终于在某一天，外地一家报纸刊登了公司要上市的消息，时限是年内。公司为此处在了一种半兴奋、半担心的境地中。这样一种既想引人注意，又恐遭人笑话的心态在公司市场部萦绕了好长一段时间。在网络业界，尽管时常挂在嘴边的是一种平民意识与挑战精神，但是中国传统的大小等级观还是无处不在，一家小网络公司的不知天高地厚是要遭人笑话的。

在竞争中踯躅

新经济理论家们鼓舞人心的解释成了公司用来统一思想的有力武器。而公司的员工们在努力相信那些理论的同时，也多多少少流露出一些上了贼船后的义无反顾与些许的无奈。

在蜂拥而起的众多网站中，丽云无论从资历还是从规模而言，都只能属于中下游，制约公司发展的瓶颈则是访问量的匮乏。吸引注意力，提高访问量，这是公司的一个目标。面对其他网站在各类报刊上铺天盖地的宣传，市场部也开始了一系列的工作，走访当地媒体，寻求合作。在网络经济兴起发展中赚了一把的传统媒体对于他们的上帝或潜在上帝还是相当热情的，地方媒体很配合地发了几篇相关稿件。丽云在当地乃至全国开始有了一些影响，但零敲碎打终究不成气候。丽云对广告投入的谨慎使媒体有些不快，后来送去的稿件都石沉大海。

这时，公司却来了一位送上门的记者，自我介绍是中央某大报驻地方记者站的。记者开口便是刚刚给当地两家最大的网站在大报上做了文章，而且是一版。记者得意洋洋地拿出报纸来。这一招果然吸引了李强。在中央级报纸上做新闻，这毕竟是一件令公司相当兴奋的事，一则可以扩大知名度，二则也是更为重要的是让投资者看到信心与前景，将更多的美元投将进来，因为上中央一级报纸，这在中国是一种地位的象征。

粗粗的交谈之后，公司决定再一次将新闻点放在“上市”之上，这在当时的网络界是唯一的热门话题。尽管一个普通网络公司的上市是一件异常遥远的事，但这丝毫不影响所有人对于上市的认同与渴望。在结束采访之后，记者终于露出了他的目的——广告，并奉上了报价单。这时，李强显然被中央大报深深打动了。广告当然问题不大了。

然而时隔不久，记者同志在当地一家媒体刊发了这篇稿件，通过CEO李强的口，信誓旦旦地说要在半年一年之内上市。对此，李强有些出离愤怒了，因为那些出自他口的关于丽云上市的报道有可能让他无法在风险投资商面前交待，CEO的宝座难保。尽管记者最后接受了修改的意见，并表示继续合作，但是这之后在中央级报纸发新闻的事就不了了之了，这个怀恨在心的记者再也没有出现在丽云20层的办公楼。两次关于上市的报道均搞得提心吊胆，经历如此折磨后，李强从此就极少再提上市的事了。

在市场开发不顺的同时，公司的技术研发还较为成功，推出了一批相关的软件。而公司的二次融资却并不顺利，运转资金的不能保证，束住了公司营销的手脚，像大多数网络企业一样。即便这样，丽云还是抱着一种高傲的姿态，对于许多同类网站不屑一顾，这种同行之间的相轻非常具有中国特色。

中兴和没落

尽管公司的发展并没有如预想的那样顺利，而不利于新经济的言论也开始兴起，对此，李强在会议上多次试图以振奋人心的言辞来激发起工作的热情，而有关于激情、理想与人生的词汇在新千年夏季到来之前俯拾皆是。这些动人的词语在若干次重复之后终于让搞技术维护的小夏感到了一些几年前传销的味道。“我们的热情几乎可以掀翻大楼的屋顶。”小夏回忆过去时，已经露出了满脸的迷茫。

在接下来的一个月内，公司似乎遇到了更大的困难。外部形式越来越不利了，纳斯达克上市变得异常艰难，而公司的市场开发并没有起色，身处中国经济中心圈之外，有效的营销变得很难，技术开发也一直处于不温不火的状态。同时，随着公司人员的增加，内部管理开始呈现出百般漏洞。那些揭竿而起的技术能手能够将网站做得很漂亮，可是一个公司的正常运行所需要的却远比他们所具有的多得多，各种规章制度需要制定，人员需要合理配置，管理结构与管理层次需要完善，这些令不曾有过任何管理经历的公司领导者们手足无措。

早些时候，李强便多次抱怨市场部工作没有起色，而市场部经理刘烈也对李强的管理提出质疑。原先我还认为这是公司内部正常的意见相左，但后来刘从市场部淡出及其后一些现象表明，即使处于创业期的新经济企业，没有先进合理的管理，传统行业中的各种问题还是会接踵而至的，甚至更为严重。这些原先在传统企业搞技术的小伙子们挑起一个公司已属不易，而当公司迈入成长期时，大量的管理工作终令他们手足无措，放权又不可能，于是只好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似的做他们的管理。而权威的弱化与信心的缺乏令公司举步维艰。公司里除了CEO李强，还有几个核心人物，然而很多事情到了后来变成人人都管、又人人都不管。

由于在管理中存在着种种弊端，而原本便是抱着短期致富希望的员工也在外部不利形势的影响下终于消磨完了仅剩的一点耐心，工作的热情在初夏第一股热浪的冲击下四处溃散，管理者们只能无奈地面对着沉寂的空气。终于有人走了，去向不明，很快又出现了第二个第三个。面对如此窘境，公司更需要炒作。就像搜狐有张朝阳，新浪有王志东，在新经济里，领袖是公司成败的一个关键因素，我们最终决定塑造一个富有传奇色彩或个性魅力的领导人物。只有选择李强，他是公司的CEO。

一个月前跳槽来的小伙子王敏杰替李强起草在上海某博览会上的演讲稿，同时我们也赶制了一份描绘刻划李强个人传奇的文章，里面有超过一半的虚假和夸张成分，我们相信在网络公司，这是常有的事，因此也已经不觉着羞愧了。我们寄希望于通过这样一次策划，塑造起一个具有可读性、传奇性的CEO。当一切准备就绪之后，我们的主人公却放弃了在大会上的演讲，内情不得而知，但公司内许多人都知道这样一个面对大量媒体与客户的机会对于一个小网络公司可以说是百年一遇的。而那篇个人传奇也终于没能面市，静静地躺在我的电脑里。其实我们不应该将希望寄予这样一个性格有些内向的技术人员身上。我们知道这最后一个能够将公司推上公众舞台的可能也不存在了。后来我便经常见不到王敏杰，这个曾经兢兢业业的小伙子可能已经离开公司了。

我离开公司前两个星期，李强开始不停地诉苦，面对纳斯达克股市的低迷和大量网络企业上市受阻，风险投资商们的耐心也明显缩水了，原先很有用的访问量数字如今一钱不值。投资商现在要求网站尽快赚钱。曾经衣食不愁的网站哪想过盈利，大把花钱的痛快顷刻间要转化为求爹告娘的尴尬与痛楚。尽管丽云四处出击，希望能与传统企业合作，但是成功的希望渺茫。在网站比拼谁坚持到最后的这场长跑中，资金并不雄厚的企业显然处于劣势。丽云终于撤走了他在晶水大楼21层挂出两个多月的招牌。

到此时，我离开丽云已是很自然的事了，当然还有一个导火索是公司以资金紧张为由扣了员工的薪水。

见证了曾经红火一时的网络企业的由盛至衰的过程，作为一名曾经的网络从业人员，我深切地感受到，我们的新经济在发展中带有太多的功利和私欲，浮躁、夸张、虚伪、急功近利，这些因素像一个个幽灵出现在网络企业的乱草丛中。所幸网络低潮及时来临了，这是一个优胜劣汰适者生存的过程。相信大浪淘沙之后，我们的网络经济便会真正腾飞。

（为避免产生不必要的纠纷，本文涉及的公司与人皆用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