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沈石溪
那天早晨,负责喂养长臂猿的饲养员老莫走到笼舍清扫粪便和垃圾。那群长臂猿和老莫混得很熟了,并不害怕,也不回避,照旧吃东西的吃东西,荡秋千的荡秋千。有一只胆大淘气的公长臂猿还冲过来夺老莫的扫把,老莫一面与它抢夺扫把,一面假装生气地瞪圆眼睛呵斥,公长臂猿不知是被骂得胆怯了还是故意使坏,突然松爪,老莫没防备,朝后猛退了几步,只听得背后“哇啊———”传来一声尖叫,脚底感觉到软绵绵的,像踩着了什么东西,急忙回头看,糟糕,正踩在一只才出生一个月的小猿手臂上!
小猿虽然活了下来,但成了残疾,成了单臂猿。
长臂猿断了一条手臂,等于剥夺了它生活的权利。老莫对这只单臂猿怀有深深的歉疚,是他把它给弄残疾的,便格外地照顾它。按规定,饲养员是无权干预动物内政的,但老莫深感自己对不起单臂猿,看到它受到欺负,便心潮难平,暗中横加干涉,下决心要扭转猿类社会那种恃强凌弱的坏习气,用老莫自己的话说,就是要提高单臂猿的地位,让其他猿不仅不敢欺负它,还要羡慕它。自从有了老莫这把保护伞,单臂猿受的窝囊气明显减少,猿逢喜事精神爽,它吃得饱,心情好转,身上开始长肉,皮毛也比过去鲜亮多了。
其他长臂猿害怕老莫手中的竹棍,不敢再招惹单臂猿。但那只猿酋却并不服气,老用一种冷毒忌恨的眼光望着单臂猿。猿酋是只年富力强的雄性长臂猿,一贯唯我独尊,现在单臂猿脱离它的统治轨道,成了连它也不能碰的宝贝疙瘩,它当然看不顺眼,再说,过去进食时它有优先权,占据最好的位置,挑最好的东西吃,现在每次进食,最好的位置被迫让给了单臂猿,直接损害了它的利益,也是它所不能容忍的啊!
老莫再厉害,也不能分分秒秒都守护在单臂猿身边。
那天早上,下了一场小雪,老莫怕单臂猿着凉,用块红布缝了件褂子,给单臂猿穿上。这红褂子不仅保暖,还十分抢眼,单臂猿立刻成了明星,游客纷纷给它照相,丢东西给它吃,好几只母猿也都用欣赏和羡慕的眼光来看它。
猿酋的眼光更阴沉了,心里也酸溜溜的,不是滋味。第二天早上老莫来上班,老远就看见单臂猿身上的那件红褂子穿到那只猿酋身上去了!单臂猿赤裸着身体,鼻青脸肿,身上还有许多抓痕,一见老莫,立刻扑到笼网上,将那只仅剩的手臂伸出笼网来,不停地招手,泪眼汪汪,喉囊一鼓一鼓,发出响亮的叫声。很明显,它在向它的靠山喊冤鸣屈。再看那只猿酋,身上穿着那件被撕破的红褂子,攀爬在树梢上,用一种罪犯式的担忧的眼光盯着老莫。
老莫勃然大怒,进得笼去,用长扫把将桀骜不驯的猿酋从树梢扫落下来,找了根细铁链,将猿酋绑在树桩上,整整饿了它一天。
这以后,猿酋吸取了教训,不敢再欺负单臂猿,它采取了一个颇为高明的策略,就是孤立单臂猿。要是哪只猿与单臂猿在一起玩耍,被它发现,必然会遭到它凶暴地追打。这一来,大家就更疏远单臂猿了,单臂猿仿佛是瘟疫的化身,所有的猿都避之惟恐不及。
老莫是个做事极认真的人,看到自己的努力并未从根本上改变单臂猿的处境,十分冒火,不相信人还斗不过区区一只猿酋,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每天早上上班时,老莫总要带一些长臂猿们最爱吃却又很难吃得到的东西,一串香蕉、几只蟠桃、一袋板栗或一块馅饼什么的。老莫将单臂猿抱到那只想吃香蕉的半大雌猿面前,拉起半大雌猿的一只爪子,在单臂猿身上轻轻捋抓了几下,同时摇晃自己手中的香蕉,用动作告诉对方,如果它能帮单臂猿整理皮毛,它就能得到这根香蕉!雌猿很快明白了老莫的意图,它胆怯地扭头望望猿酋,又贪婪地转过来看着香蕉,爪子伸出来又缩了回去,显然,为了能吃到这只香蕉,它愿意来整理单臂猿的皮毛,但又畏惧猿酋的淫威,内心十分矛盾。那只猿酋攀在一根横杈上,凶狠地望着半大雌猿,呦———发出一声愤怒的啸叫。老莫早有准备,抡起扫把打过去,猿酋哀啸一声,逃进树丛再也不敢露面了。没了威逼的目光,半大的雌猿立刻上来为单臂猿整理皮毛。在灵长类动物里,一只猿主动给另一只猿整理皮毛,意味着尊重、友善和讨好。几分钟后,半大雌猿整理完毕,老莫就将那根香蕉赏给了它。
这以后,老莫如法炮制,以美食为诱饵,为单臂猿收买笼络“人”心。凡替单臂猿整理皮毛、陪它玩耍、服从它指挥、对它态度毕恭毕敬的,都立竿见影能得到老莫的奖赏,或者一只桃子,或者两颗板栗。
猿们群起效尤,争先恐后地巴结讨好单臂猿。尤其是每天早上八点,远远望见老莫端着食品前来上班,猿们立刻从四面八方围拢到单臂猿身边。有的替它抓背,有的替它捋毛,有的舔它脚丫,有的趴在地上朝它唱歌似的呜呜轻啸……好几只长臂猿捞不到能为单臂猿服务的机会,急得哇哇直叫。
那只猿酋开始还想在老莫不在的时候,阻止和教训那些跟单臂猿套近乎的家伙,但整个猿群除了它之外,个个都在向单臂猿献媚邀宠,大厦将倾,它独木难撑,想力挽狂澜,也回天乏术,法不治众,孤掌难鸣,不得不承认现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了两天,它也经不起美食的引诱,终于放下趾高气扬的架子,与其他长臂猿同流合污,屈尊降贵前来替单臂猿整理皮毛。老莫很大方地给了猿酋一大把喷香的板栗,以示特别的奖励。
单臂猿的处境彻底改观,成了明星,成了宝贝,它要荡秋千,正在那儿玩的长臂猿立刻谦恭地腾出空来,陪它一起玩;它睡觉了,总会有一两只雌猿守在它的身旁,帮它驱赶蚊蝇……春风得意,身价百倍。
然而,好景不长。一个双休日,老莫坐朋友的车到大理游洱海,不幸出了车祸,连人带车沉到水底下去了。接替老莫的是个新招聘来的小伙子,根本不知道那只残疾的单臂猿跟前任饲养员之间的特殊关系。他对所有的长臂猿一视同仁,该打扫卫生就打扫卫生,该喂食就喂食,不分厚薄。
开头几天,猿们还抱有幻想,说不定什么时候老莫会带着一篮子水蜜桃跨进笼舍来,在一种惯性作用下,仍像过去那样对单臂猿体贴关怀。十天过去了,半个月过去了,还不见老莫的影子,猿们终于失去了耐心,态度骤变,不仅不再向单臂猿献殷勤,还粗暴地对它进行攻击,进食时,把它挤在外面,玩耍时,嫌它在面前碍事,咆哮着把它轰到阴暗的角落里去。猿酋还和另几只大公猿伙成一团,经常对单臂猿拳脚相加。有一次它们吃饱了没事干,竟比赛看谁一把能从单臂猿身上拔下更多的毛,结果,单臂猿的颈毛差不多被拔光了,鲜血淋漓,疼得它直叫,在地上打滚,其他长臂猿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看着,没有谁表现出一丝的同情。
对猿酋来说,追捧单臂猿本来就是违心的、被迫的、无奈的,过去因为单臂猿的靠山太强大了,自己敢怒不敢言,不,是不敢怒也不敢言,还要赔笑脸,一腔怒火压抑在心底,现在单臂猿的靠山倒了,便无所顾忌地实施疯狂的报复。物质利诱下的友爱,总是不长久的。单臂猿从云端坠落到深渊。
一个阴霾的早晨,人们发现,瘦骨嶙峋的单臂猿趴在围网上,停止了呼吸。它两只眼睛还睁得老大,望着笼外那条青石板路。毫无疑问,生命的最后一刻,它还在期待着老莫能突然出现呢。
(田生摘自《少年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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