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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梅

时间:2024-05-04

李修文

我在小梅被执行枪决之后的半个月里,每次坐出租车路过我挂职的看守所,都会下意识地绕道而行,我怀疑,我不会再进到那个铁门紧闭的太院里去了。

19年前,小梅出生在广西的看守所里,她的母亲因此逃过一劫,带着她回到了四川老家。19年后,当我在武汉的看守所里遇见小梅,她已经杀死了欺骗她的男人,被判死刑之后,正在看守所里度过她在人世的最后一段时光。

我几乎是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女孩子。一天中,我起码会听到她10次以上的笑声,那笑声就像永远不会停止,清脆,响亮,旁若无人。我也看见过她发脾气的样子,这多半是因为放风的时候又有人欺负了她的姐妹,一到这时,她就要愤愤不平地出来主持公道,其实她的姐妹都比她大出了好几岁。除此之外,我还见识过她更多的快乐和气愤,譬如她唱歌获得了第七名,譬如她在电视里看见了害人不浅的伪劣婴儿奶粉。

和此前见过的别的犯人不同,不管我说什么,她都点头,微微笑着,眼神里不断会闪过惊奇,有过看守所生活经历的人都会知道这是多么难——几乎每个犯人的故事都可以写一本书,所以,绝大部分的时候。他们的眼神里并不会有相信和惊奇。就是在这样的相信中,在看守所院子里的一丛葡萄架底下,我听她说起了她出生的镇子;初来武汉时站在武昌南站外的慌张:为了见一个男人。先用冷水把自己淋得重感冒,然后再去请病假;当然,她还说,她爱北京天安门。

她说:“天气真是冷,我淋了自己两桶水,跑出门的时候,觉得胳膊都要冻掉了。”

“从四川出来的时候,我就想,要是能去天安门看一次升国旗就好了。”她又哈哈笑着说,就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后来有好多次想去,每次都有事,都把钱寄回家了,到现在也没去成。”

在此之前,已经有好几个看守所的同事对我说起过小梅刚被逮捕归案时的事情,那时候,无论警察问什么,她都拒不开口。后来,她说她想去北京看天安门,看过了天安门,想说什么都可以,但是出于纪律,没有人答应她的请求。说来奇怪,应该是在去年冬天,我做梦的时候梦见了一个在天安门看升国旗的女孩子:那个女孩子抬起头来直瞪瞪地看着国旗,并且和众人一起唱国歌,因为激动,她一直都在紧紧地攥着自己的小拳头。

毕竟只是梦境一场,我相信,类似的情景也曾在小梅的梦中出现过。最终,她把天安门放在了脑后。跟着姐妹们做操、唱歌、绣十字绣,就像她把死放在了脑后,该笑的时候哈哈大笑,该生气的时候就把牙齿紧咬。记忆中惟独的一次说到死,是她想听我的MP3,我当然就摘下来给她听。她对里面的音乐不感兴趣,我连忙问她喜欢什么,并且告诉她,回去之后我可以把她喜欢的音乐拷进去,等下次来的时候再给她听。“啊,还可以这样啊?”她好玩地拍打着身上的脚镣,对着我的MP3看了又看:“那能不能快点啊,我马上就要死了。”

不止一次,我看着小梅的背影出神,有时候,我甚至希望眼前的这个背影在音乐声里挣脱脚镣。跑过武汉关的钟楼,跳上阿四川的火车。而她越变越小,直至最后,回到了八九岁的时候,在荒僻的四川小镇,她赤足钻进了她说起过的,绵延了十几公里的油菜花地。事实的情形却是,小梅,她在看守所里迎来了生,她还要在看守所里迎来死,就像那个写出了《长夜漫漫路迢迢》的尤金·奥尼尔,“生在旅馆,真该死,死也死在旅馆”——这是他的临终之语。而我们身边的世界,这广大而滴水不漏的世界,它不会停止,到头来,我们每个人都还只能看着它继续沉默地运转不息。

6月7日,小梅被执行枪决。出于懦弱,我没有去送她。

(宝儿摘自《你要爱你的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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