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邢秀琴
曾志伟站在街头一根电线杆下,他穿一身蓝色的军干服。冬季,明晃晃的阳光让苏镇看上去像一个晃荡在清澈池塘中的透明玻璃瓶。他像玻璃瓶子中竖立着的一个没有生命的标本。那几年,苏镇街头随处可以看到穿军干服的人,似乎大家都是退役军人。都说是部队要换装,这些淘汰的军服就通过各种渠道流失在民间。
曾志伟双手插在裤兜里,仰望着天。街上出奇地安静,没有一个人。静静发呆的矮房,散步的女人,脱光了叶子的树木,都成为他的背景。事实上那时他已经成为一个孤儿。都说他母亲跟着那个河南木匠走时,看都没有看他一眼。想来小镇对曾志伟来说,就是一座飘荡着荒凉气息的孤岛。
曾志伟有一张圆嘟嘟的肉脸,一副圆滚滚的小身板,似乎随时准备卷起身子在地上滚几圈。他厚厚的嘴唇总是噘着,下巴微抬,俯视着课桌后的同学,像看一群小傻子。说来奇怪,那时同学们都瘦得像猴子,脸色青黄。他却是一个例外。下了课,大家迫不及待地奔向操场,像无数起起落落的小鸟。他则独自站在操场边沿,望着远处起伏的群山,或者蹲下来观察脚边那些匆匆奔走的蚂蚁。远处的群山和脚下的蚂蚁才是他的朋友。
曾志伟有一个哥哥,沉默寡言,看人时,眼睛总是小兽一般逃窜,似乎随时准备在人前消失。兄弟两个虽然同在镇上的中学,却从没有相跟着走在一起。这让大家很是不解。
曾志伟是曾家最后一个在苏镇失踪的。或许这里对于他,不过是风筝拖着的那根线而已。他的父亲曾天佑死了,那个和他同样有着圆滚滚身躯的女人,很快也跟着一个河南的木匠走了。
曾志伟是在一个秋天的晚上离开苏镇的。
那晚夜风很大,苏镇通往县城那条窄窄的水泥路两旁,粗壮的白杨树黄绿参半的树叶子发出哗哗的响声,像在鼓掌欢送他的离开。至此,这个莫名其妙出现在镇上几十年的外来户,终于销声匿迹。曾经传说藏有金元宝的三间破房子,在被许多来路不明的人在某个黎明或者傍晚偷偷摸摸光顾之后,换来嘴里嘟哝的两个字“骗子”。曾家在村上彻底消失了。
按说,曾志伟的父亲和我父亲关系还算不错。曾天佑瘦高的身子,青白面色,脸上刮不下二两肉,两只眼睛明晃晃的,像一对小灯泡,头发蒿草一般挓挲着,喜欢穿一条浅色裤子。他总是恰巧赶在饭点,不经意地走进我家,吃惊地说,哦,你们吃饭呀!
母亲愣一下,随后会默默在饭桌上加一副碗筷。父亲看曾天佑有些萎靡,眼睛里小灯泡的光暗淡了许多,叹口气,问:
又进城了?这样对身体不好!
曾天佑不吭声,只是低头呼哧呼哧喝粥,蓬乱的头发像一棵奇怪的植物,随着喝粥的动作,肆意地盛开。喉结随着呼哧声,小老鼠一般上蹿下跳。
母亲叹口气,说家里没有个女人张罗真不行。镇上的人都知道曾天佑家里经常乱得像经过一场激烈的战役。他的妻子有轻微的精神病,整天头不梳,脸不洗,也不给他们父子做饭,只是双手插在袖筒里看太阳。要不就是站在十字街头,低着头,专心致志地用右手掐自己的左手,看着左手背上一排清晰的掐印,脸上散发出诡异的笑容。
曾志伟则常常趴在供销社玻璃柜台前,看进出的人买盐打油扯洋布。有着一双葡萄眼的女售货员拿个算盘,专心致志地扒拉来扒拉去,嘴里念念有词,吐出一串珠算口诀。曾志伟见顾客等得心焦,脱口就说出顾客的结账金额。这个数字在售货员算了三遍以后,居然是正确的。女售货员的葡萄眼里不免透出吃惊的表情。
曾志伟的父亲曾天佑在镇上是出了名的。他有一张能说会道的嘴,他自己放出风声,说祖上留下一坛金元宝,到了晚上会发出嗞嗞的响声,照得屋子里一片光明。很快一些游荡在民间收古董的文物贩子犹如猎狗一般闻风而动。那阵子,他家三间小破屋里经常有古董贩子来来往往。有知情的说,宁可相信世界上有鬼,也不能相信天佑那张破嘴!
不过,也有一些好事的人猜测,他老家在江浙一带,谁知道祖上是做甚营生的?有人仍然记得他老子带着他落脚到苏镇时候的情景。那是个瘦小的老头,戴一副黑框眼镜,皮肤白净,身上穿的衣服虽然已经陈旧,袖口边磨得都卷毛了,可一眼就能看出是细密的高档料子。这样想来,他家也许是个有说道的家族呢! 至此,老头带着独子在镇上落脚。他是个不错的裁缝,在街面上临时租了一间小房子,开了间裁缝铺子。老头脖子上经常挂一根为客人量身的皮尺,镇上的人路过铺子门口,总能听到缝纫机哒哒的响声。可惜刚给儿子娶了媳妇不久,一天下午,有人去铺子取衣服,发现老头趴在缝纫机上,过世了。
曾天佑受不了在毒日头下庄稼地里劳作的苦楚,他觉得要想让土地吐出真金白银,费劲!每过一段时间,他就会骑车到县城医院卖血。临去的前一天,他会大量喝盐水。回来时,兜里就会揣着几十上百元钞票。镇上人见他骑车从街上一溜风驶过,就知道他身体里的血又像水一样的留在县城医院。
苏镇是个特殊的地方,在太行山上这样一个针眼大的地方,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流行着愈来愈盛的赌风。镇上的男人如果谁没有赌博的经历,那无异于一个异类。一些女人都能很豪气的坐在赌桌上和男人叫板。一个几岁的小孩子都能清楚识得麻将桌上的红中,白板,东南西北风。有段时间,听说曾志伟赌钱赢了一百万!老天,一百万,这几乎是一个农民几辈子的收入。他一下成了镇上年轻一代的榜样,大家都热情地叫他“曾哥”。
母亲说,曾志伟和过去可是两副模样。他身材清瘦,个子比以前高出许多。总是穿一身黑色中山服,梳着寸头,脚上的皮鞋亮得能映出路边的石头。脸上有了棱角,眉毛浓得像画上去的,牙齿很白。他经常歪着头,目光看天,嘴角上翘,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这模样让他看起来总像是在嘲讽谁。
记得上小学时,老师经常组织班上的同学开展心算测试,同学们在操场上自动分布开,间隔一米。每张卷子十道算术题,半小时交卷。偌大的操场上,三十多个孩子像撒在地上的一粒粒黄豆。小小的人儿蹲在那里,弓着身子,抿着嘴唇,手握半截铅笔对着纸上的算题,眉头紧锁得像一个一个小老头。老师宛若将军一般,在黄豆阵里转来转去。
这样庄严的时刻,曾志伟总是第一个站起来交卷子。最关键的是每次宣布心算测试分数,他总是第一。这不免让同学们满腔羡慕,同样的脑袋瓜子,并不见曾志伟用功学习,偏偏每次都能拔得头筹。他难道是“化学脑袋”?为此,老师在班上不知夸奖了他多少次,说曾志伟脑筋好,以后一定是个有出息的孩子,他肯定会考一所好大学,改变自己的命运。
然而,让人没想到的是曾志伟的哥哥——曾志向,那个从小就苍白着一张脸的孩子,却毫无征兆的考取了省城一所专科学校。就像过春节时买的鞭炮,你认为那是一个哑炮,却冷不丁爆响了。这让镇上的人大吃一惊,说曾天佑这老小子不着调,倒是生了个有出息的儿。曾天佑很是自豪,到了饭点,没事也要挺着胸脯子到人前走一遭,等着大家问曾志向的开学时间,问学校毕业以后,能分配一份什么样的工作之类的话题。然后在大家嫉妒和愤愤不平纠缠在一起的复杂目光中,脚下像踩着弹簧一样骄傲地离开。
曾志向离开村子那天,从头到脚一身新,头发都是刚理过的。曾天佑和大儿子并肩走着,不时伸出手帮儿子拍打一下没有一丝灰尘的新衣服。曾志向的个子随了曾天佑,瘦高,单薄,苍白,脊背有些弓,像一棵没有扶直的小树,似乎一阵风刮过,马上就会倒下去。他身子瘦弱,却意外地有一头浓密乌黑的发,像戴了一顶帽子。在村人的围观中,他显得更加苍白和瘦弱。他小心翼翼的目光,使得他更像一株摇摇晃晃的,散发着潮湿气息的植物。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脚步,走向苏镇镇口的公交车站牌下,等待通往县城火车站的班车,然后坐着慢悠悠的绿皮火车到省城,开启他生命的新航程。许多年以后,大家对他的印象就是一株植物的印象。这一走,他几十年再也没有回来苏镇。
那时候,苏镇的人谁也没有想到,过不了多久,曾志伟这个被老师夸赞为有前途的孩子,居然不读书了。
他经常跟着卖血的父亲到县城逛游。县城几条街,几条路,他摸得透透的。电影院门口那个留着爆炸头的疯子慷慨激昂地演讲,小偷们躲在暗巷里,因为分赃不均而爆发的斗殴,都引起了曾志伟浓浓的兴趣。他的父亲曾天佑走遍大街小巷捉住他,押上自行车,才算放下一颗七上八下的心。不得不说,卖血带给曾天佑最直接的改变就是那辆二八横梁自行车,尽管是二手货,在镇上也是值得炫耀的。
曾志伟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曾天佑弓身蹬着自行车。曾天佑长长的身子弓得像一只大虾。他一路奋力蹬车,一路叨叨。一定要去上学,好好读书,给你爸再争一口气,像你哥哥一样改变咱们家的门风。这样有朝一日回到老家,才会堵了那些人的嘴。你爷爷是被冤枉的呀!要不是你奶奶当初拼了一死,我和你爷爷哪能逃得出来。在咱们老家出门就是河,隔着一条河,就可以和对面的人聊天,哪像这太行山上荒山秃岭!
夏季的风像穿着溜冰鞋,滴溜溜穿过父子俩的前胸后背,豪爽的吹干了曾志伟额头的汗水。上了坡,就是一溜下坡。曾天佑白衬衣的两片前襟鼓起来,远远看上去,像一只白色的大鸟。他呼啸着冲到镇上长街的路口,回头看,自行车后座上哪还有曾志伟的影子。这样几次过后,曾志伟就真的不念书了。有人说曾志伟在县城跟着混混学小偷,天天用食指和中指练习在油锅里夹肥皂。
事实上,曾志伟最终走上了赌博这条路。他赌博还生怕人家不知道。赢了钱似乎更怕人家不知道。母亲说,曾志伟给苏镇年过七十岁的老人,每人发了一百块钱。现在比镇上的领导还受欢迎。大家都说他有本事,比他那个卖血的父亲有出息。也有人说,这算什么出息?赌博那就不是正经人干的事情,一个外来户的家庭出不了什么有本事的人。赌博也算是不义之财,一百块算什么?怎么还不得发个三五百块?他在赌场上手指动一动,就顶我们几年的收入。
曾志伟没有结婚,一直是一个人单过。他也没有去找过他的母亲,听说他母亲后来嫁给那个河南木匠,疯病居然不治而愈。河南木匠混得很是不错,开了一家规模不小的家具厂。曾志伟的母亲像变了一个人,有人见过,说以前没发现曾天佑的疯老婆居然是一个美人。女人一直没有来找过这个儿子,就像曾志伟一直没有去找过那个女人,这很是出乎大家的意料。
曾天佑是在他大儿子上学的第二年失踪的。有人说肯定已经死了。
那段时间县城公安局在每个乡镇都贴了告示,说从护城河里打捞起一具尸首,上面描述的身高长相很像曾天佑的样子。不过那段时间,曾志伟正好不在村上,传说正在城里学小偷。村人叽叽喳喳了半天,没有人做主,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曾志伟虽然没有结婚,身边并不缺女人。其中一个比他大十岁,是他赌友的老婆。说起来这个女人和我家还沾了点亲,是我一个远房表姐。在我童年的认知里,她就是标准的美人。皮肤白得像在面缸里打过滚,眉毛弯弯,像画上去的。有一次上茅房,她从隔墙的茅房提着裤子站起来,我只看到一抹晃眼的白,眼睛瞬间像看过冬季大雪覆盖的田野,再也看不清楚其他。
以前农村的茅房都是用各种大大小小的沙石、青石垒就。各家在自家房子背后或是拐角,用一片石头垒个茅房,茅墙不高,经常是蹲在茅坑上,还要和隔墙的人聊天。茅墙外通常长着几棵榆树、白杨树,或者洋槐树。我家的茅墙外就长着一棵老榆树,夏天经常会从树枝上落下一种红色的榆虫子。榆虫子圆鼓鼓的肉身,小拇指粗细,颜色很像镇上办喜事人家喝的山楂酒。当时觉得这虫子长得真是漂亮。哪曾想落在身上,冰冰的,像一条细小的红蛇贴上来,令人毛骨悚然。我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被远房表姐身子的白,震惊到的。一刹那晃得眼花,瞬间忘记了榆虫子带来的恐惧。
谁都没想到,曾志伟就和她搅在一起了。这在镇上已经成了公开的秘密。他一日三餐在女人家里吃饭,每次都会将赢来的钱很大方地分给女人一些,女人的男人觉得这样很合算,反正他手气不好,从来没有痛痛快快像曾志伟那样,将桌上的钞票毫无顾忌地搂在面前。
这样的时候,曾志伟手里夹着香烟,眼前烟雾缭绕,面色寡白,眼眶下映出淡淡的青,眼光似乎仪器发射出来的一条光线,直直地射在桌上。对面三个人是从县城来的。他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弄不好这些人就是来围猎的。那时,曾志伟已经很有一些名气,经常有赌徒从外地来找他。这些人来时都带着充足的赌资,和镇上那些坐在牌桌上,只敢小耍的人是天上地下。
屋子里有些昏暗。四个男人同时抽烟,屋子里就变成仙境,他们成了对弈的仙人。女人端茶倒水,偶尔过去转一圈,会刻意在曾志伟身后多停留一会,撩起围裙擦一下根本没有水迹的双手。曾志伟专注地注视牌桌,对女人的动作毫无察觉。女人的男人,两条短短的眉毛怕冷似的挤在一起,眼睛朝女人一瞪,射出几许嫌恶。女人嘴角上翘,还过去一抹不屑的冷笑,不情不愿地扭着腰臀到厨房去了。女人一走,男人便将眼睛贴在牌桌上,他是钓鱼的,曾志伟手气的好坏,直接关系到他口袋鼓胀或者空瘪。
这样的时刻经常是通宵达旦,上帝好像经常偏向曾志伟。镇上人说南方人脑袋瓜子就是好使唤,你看赌博,那是一半靠运气一半靠脑瓜呢!他的名气越来越大,更多的人慕名而来。这些人穿戴不凡,一来就直奔表姐家的小院。
小院有一棵枣树,每年农历七月十五左右,树上结满翠绿中泛着红色的枣子。东面好像有一间小屋,养着一头牛。我小时候曾经去那间小屋玩耍。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草料混合着牛粪的味道。我经常抬起小手小心翼翼地摸着牛的身子,毛皮没有想象中的顺溜,有些发涩,牛身子还不停地打着哆嗦。老牛静静地站在槽后,两只大眼睛莫名地看着对面的墙壁。我很想让它看我一眼,它不为所动,嘴里只是缓慢地咀嚼着草料。
小院中间有一堵花墙,上面摆着一溜小桃花。不过,现在的小院可不是这样小家子气。远房表姐没有像村上许多人那样去申请宅基地,她将老房子拆掉重修,又将邻居三间旧房子买下来一块拆掉。拔地而起一溜五间红砖二层楼,外墙水泥抹面,黄色防水涂料涂过外墙,在村上很是显眼。院子大得像个篮球场,靠墙摆着大大小小的花盆,一片姹紫嫣红,热闹非凡。
那些外地来的客人,熟门熟路,径直走进屋里。曾志伟也可能还没有起床,那些人便在客厅坐下来,女人热情地倒上茶水,让大家稍等。曾志伟出现在客厅时,头发像一片被风吹倒的庄稼,统一向后梳,发丝油光水滑,连一只苍蝇也站不住。青白的脸色像一件穿了数年的白衬衣,白得有些粗糙,多了经年的风霜。他嘴角微微上翘,伸手示意大家喝茶。随即在沙发上坐下。眼睛像看不见底的一潭深水,眼白上有隐隐的血丝。
他低头喝一口茶。女人说过是碧螺春,或者龙井,在镇上的小卖铺买的。想来女人是舍不得买好茶的。不过,他不在乎这些。虽然以前父亲不止一次说过在老家,人们惯会品茶,喝茶时还要就着茶点,摆龙门阵。他不会品茶。不过一口茶下肚,嗓子滋润了许多。他笑着用目光和大家打招呼,目光中有一种东西在缓缓流动,已经没有少年时的茫然和胆怯,岁月给目光注入了故事和胆气。
女人拿来一双白色运动鞋,换下他脚上的拖鞋,那架势活像要去进行一场长跑比赛。此刻,窗外的阳光正好,客厅变成一个明晃晃的水晶球,屋子里的人都映在其中。曾志伟没有吃早饭,他没有吃早饭的习惯,就像从来没有早睡的习惯一样。几个外地男人,客气地介绍自己,都是一条道上的人,很快就称兄道弟。曾志伟是一个话很少的人。大多数时间静静听他们说,并不插嘴,眼睛像车窗上的雨刮器在几个人身上扫来扫去。他低头看了看脚上的运动鞋,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就要开始。
他并没有去招惹这些人,这些人却像蝗虫一样围着他。赌博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为了糊口,他并没有想去扫荡他们。每次都是人家找上门来,他不想死在家门前。
屋外的太阳钻进云层时,几个人在牌桌上坐下来。这一次的战争持续了一天一夜,一大堆钱像个婊子,在几个男人面前游来荡去。每次还没等捂热就换了主家。曾志伟知道这是遇到硬茬口了。他隐隐感觉走进了一条悠长悠长的隧道,有些走不出来,又退不回去。周围的空气愈来愈稀薄,呼吸都有些困难。
女人已经不知道添了几次茶水。其实,第一次倒的茶水纹丝不动,水面上已结了一层褐色的薄釉。她看着曾志伟近似死人的脸色,看着那双常年抽烟,食指和中指的指甲已经变成焦黄色的右手,在不听使唤地抖动。她第一次有了恐惧,第一次有些讨厌钱。似乎这些钱会带来想不到的祸事,似乎这个夜里会上演一场决定现场每个人命运的大戏。这个念头闪过,女人急忙在心里一连几个呸呸呸,骂自己总是胡思乱想,不着调。
到了夜里十二点,女人仍然待在客厅,她的眼皮犹如磨盘一般沉重,可只有坐到曾志伟身边,心里才会有一丝安心。镇上的人都说她贪图曾志伟的钱,骂她是个卖货,没有人知道她是真的喜欢他,就连曾志伟也不知道,这让她有些伤心。她知道曾志伟的家境,她有些心疼这个小南蛮子,她愿意好好待他,让他有个家。可她也知道她不可能给他家。镇上人不理解她,就如不理解曾志伟一样。这个比她小十岁的男人在私下里其实很会关心人,在每个月她肚子疼的时候,他会给她冲一大杯浓浓的姜糖水,他还送她一个暖水袋,小小的,平时没事手拿着就能暖在肚子上,很舒服。如果可能,她愿意一辈子保持这种关系,她不在乎镇上的人怎么说。
屋外夜色正浓。不知什么地方传来猫叫声,像小孩子在哭。女人似乎看到一只猫轻盈地站在墙头,警惕地四下观望。猫冷冷地瞥向这边,一副未卜先知的样子。她脑子瞬间水洗般清醒,揉揉眼睛,搓搓手,准备去厨房给他们做点吃的。就在她刚站起身,曾志伟犹如一个木头做的假人,咚的一声倒在地上。
外面的猫叫声更甚,一声接着一声,在深夜显得异常恐怖。桌上其他三个男人将一大堆钱尽数耧过去,端起身边的茶水一饮而尽。他们手脚利索地将那些粉色的票子尽数装进一个黑色双肩包。桌上瞬间空旷起来。他们甚至没有看一眼倒在地上的曾志伟。临出门前,一个长着鹰钩鼻的男人看了一眼蹲在曾志伟身边的女人,从随身的包里抽出一叠钱,返身放在桌上,三个人鱼贯而出。
屋子里很静,静得像一座坟墓。灯光晃晃悠悠,有些不真实,女人恍然觉得自己身处荒凉的旷野,周围一片荒芜。客厅的门大开着,夜风大摇大摆地闯进来,凉凉的,屋里的人被冷风吹醒了。先是女人的男人醒过来,他狠狠地骂了一句,不知是骂谁。他原本在椅子上坐着,看到女人半抱着曾志伟,猛地站起来。由于长时间坐着,再站起来,腿一软,竟然一下子摔倒地上,这让他的火气更大。他狼狈地爬起来,捶了捶腿,几步跨过去,朝着女人一个巴掌就抡了上去。巴掌声在寂静的夜里分外响亮,屋外又传来一阵猫叫声。女人嘴角流着血,一言不发,只是冷冷地看着面目狰狞的男人。
曾志伟犹如一只苏醒的动物,缓缓站起来。他原本油光水滑的头发经过一天一夜,已经有些干枯,像地塄上的野草,门外肆意闯进来的夜风,拨弄得头发更加凌乱。他端起桌上一杯结了茶釉的茶水,仰头一通猛灌。褐色的茶水顺着嘴角流下来,犹如一条扭曲的蚯蚓。他扭头看了女人一眼,缓缓向屋外走去,步履像一个耄耋老人。紧接着,身后又传来一声响亮的巴掌声,随着就是身体重重倒在地上的沉闷响声。
他停下脚步,下垂的双手握成拳,指关节顶的皮肤泛出白色,像一个个白色的杏核。屋子里再次恢复寂静。最终,他缓缓走出去。院子里,那棵枣树还在,已是深秋,枣子自然是没有了。一根根瘦萧的枝条在夜风中摇曳。曾志伟想起,去年他还吃过这棵树上的枣子。女人拿一根竹竿打下来,不由分说就塞进他嘴里。枣子白中泛红,吃起来脆脆的,很甜。当时,女人的脸色就像漂亮的枣色。他记得自己反手喂了女人一颗,女人笑得像吃了一嘴蜜。
曾志伟拖着脚步走出大院,像一个戴着脚镣的人,身后的铁大门咣当一声闭上,在深夜,声音串得很远。曾志伟走上寂静的街头,听到大院那边传来女人杀猪一样的嚎叫声。他停住脚步,顿了片刻,终于还是走上镇子南面那条有着两排白杨树的大路。他曾经无数次跟着父亲从这条路走向县城。
当然,曾志伟后来这些故事,我都是听母亲讲的。母亲总是说,南蛮子和我们北方人不一样,到处都可以落脚,说走拔脚就走。而我一直在想,那个晚上,曾志伟独自走进沉沉夜色中,到底去了哪里?在那个夜里,他一定想起他的爷爷,他的父亲,还有他那个瘦高的哥哥,他们都幻化成一株株南方的植物,散发着潮湿的气息,在沉沉夜色中包裹着他。至此,曾家留在镇上的印记彻底消失,留在我印象中的除了一团潮湿的气息,似乎也找不到别的什么了。
我们致力于保护作者版权,注重分享,被刊用文章因无法核实真实出处,未能及时与作者取得联系,或有版权异议的,请联系管理员,我们会立即处理! 部分文章是来自各大过期杂志,内容仅供学习参考,不准确地方联系删除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