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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瑞玑赶考

时间:2024-05-04

卫洪平

辛丑暮秋,平阳书院山长张瑞玑正忙着改制,拓展西学门径。这时传来一个消息:

两年后举行癸卯科(1903)会试。

先是这年(1901)五月,湖广总督张之洞、两江总督刘坤一联名上奏,谕旨同意改革沿袭千余年的科举会试模式。改革后,头场考试取博学,考中国政治史;二场取通才,考各国政治艺学,包括政治、地理、武备、农工、算法之类;三场归纯正,考四书五经。

还有,彻底废除八股文:“凡四书五经均不准用八股程式,策论均应切实敷陈,不得仍前空衍剽窃。”

十月,慈禧、光绪帝两宫从西安回銮,驻跸开封,颁下一道谕旨:将因庚子国难未能如期举行的辛丑恩科和壬寅正科合并,癸卯年(1903)补行会试,称为“恩正并科”。

在哪里举行呢?

北京贡院被八国联军毁了,按说恢复重建也不算难事。问题是,英国公使在谈判中蛮横地要求,京城会试、顺天府乡试,必须停考五年。惊魂初定的统治集团别无选择,只好“借闱”开封。

开封地处中原,位置适中,交通便利。贡院也闳畅,一万多间号舍,足够容纳各地应试的举子。

癸卯科是实施“新政”后第一次会试,也是“新政”从文牍奏章进入实际运作的具有标志性意义的大事。十二月,负责“新政”事务的督办政务处,又会同礼部拟定了变通科举章程,划定考试的范围,看似具体,实则宽泛。例如第二场各国政治艺学:以学校、财赋、兵制、商务、公法、刑律、天文、地理为大纲,推之格致制造、声光化电诸学。还要求:且须研究入微,各求心得,确有见地,不蹈空言。几乎是不着边际。

而时间又很紧迫。

起步就是冲刺。

瑞玑一面处理书院改制事务,一面做着应试准备。

几分兴奋,几分忐忑。

兴奋的是,戊戌年在京城,瑞玑从杨深秀那里切身感受的变法之议,终于摆上议事日程。八股文废止了,西学科目列入应试范围,科举的指挥棒必然加快传统书院向新式学堂改制的步子。他在平阳书院施行的改革,与“新政”是同向发力的,平阳府这座有两百多年历史的著名书院,在他这个最后一任山长的手里孕育着新生。

忐忑什么呢?要说世界地理,瑞玑是比较熟悉的。魏源的《海国图志》,徐继畬的《瀛环志略》,他在老家的简城书院(简城即赵城)已经读过。甲午一役,北洋水师全军覆没,特别是《马关条约》签订后,瑞玑愤懑不已,重新翻阅《瀛环志略》,进一步从地理、政情、经济诸方面认识世界。在他看来,魏源的《海国图志》囿于传统意义上“天下”的藩篱,把中国看作是其他“海国”的中心;徐继畬就不同了,《瀛环志略》告给人们,大清国只是“瀛寰”(即世界)中的一国,并非世界的中心,“天下”是世界各国的天下。从黄遵宪的《日本国志》和《日本杂事诗广注》,瑞玑更多地看到了明治维新取得的成就,思想上受到很大触动。那时候在山西巡抚胡聘之、学政钱骏祥的倡导下,太原令德书院院长屠仁守(曾受教于同文馆天文算学总教习、中国近代数学教育鼻祖李善兰)躬身力行,革新教学内容,天算格致诸学已在令德书院蔚成风气,辐射影响到各府州县书院。平阳书院、简城书院也从天津、上海邮购了不少最新译刻的天算格致等书籍。瑞玑对几何、代数、测量、化学等新学都不陌生。

然而,督办政治处与礼部拟定的变通科举章程,所划定的各国政治艺学的考试范围,实在过于宽泛,瑞玑知道,他需要在各国政治艺学上狠下工夫。好在上海开明书店以“广开风气,输布文明”为宗旨,专售新书,报纸广告中有《万国政治艺学全书》《西国新政辑览》《泰西新史揽要》《航海图经》等,邮寄倒也方便。

转眼间,一年过去了。

癸卯仲春,瑞玑雇了一乘骡轿(俗称驾窝),启程往开封去了。

赵城距开封九百里。一路辗转颠簸,翻越太行,渡过黄河,进入河南怀庆府地界。从怀庆到开封还有三百里。中原恰遇春寒,接连下了几场雨雪。到了开封,城内街道泥泞如浆,一些路段有二尺多深,骡足下陷几乎拔不出来。

山陕甘会馆在龙亭东侧,离贡院很近,瑞玑下榻在这里。

天南海北应考的举子,陆陆续续会集开封。开封府空前热闹起来了。

最热闹的地方,要数北大街上专售西学新书的书铺。这些书铺大都是新开张的,专盯着来汴应试的举子。据《刘大鹏日记》:

“予寓在棚板街,街之西口所通者即北大街,是街成为书肆;京、津、沪、汉之书商均麇集于斯街,而时务等书汗牛充栋,凡应会试者,皆到书肆购买时务诸书,以备场中查对新法,故书商、书局抬其价,并不贱售。”

辞气间有几分不满。刘大鹏与瑞玑是甲午科乡试同年,这回他是跟儿子刘玠一同来汴参加会试的。

有一家书铺,竟是来汴应试的江南举子开设的。此人名叫孔昭晋,苏州府氏,履历上赫然写着“孔子七十一代孙”。这倒是透着几分新鲜。孔昭晋二月底从吴县老家启程,先到上海的“新中国书社”,挑选了十箱应考用书,大都是西学新书。到开封后,租了铺面,堂而皇之贴出广告去。据他在《癸卯汴试日记》(署名澹庵)中记载,书铺开张后,生意好到从早到晚应接不暇(“自辰至酉倦于应付”)。

规模大、品种多的书铺,当然要数上海来的开明书店了。股东王惟泰亲自出马,精选二十箱书籍,早早赶来,租定铺面,亮出本店的招牌:“广开风气,输布文明”。

瑞玑安顿后,先到位于棚板街的礼部收文处,投递山西巡抚的咨文。缴一千三百文钱,领取三场会试卷票。又领取礼部印票,也就是进入考场的凭证。

北大街的书铺自然要去,尤其是开明书铺。严复翻译的英国斯密·亚丹《原富》(今通译《国富论》),数月前才翻译出版,货架上醒目地摆了一排。瑞玑买了一册。

开明书铺的老板王惟泰是个精明人,一边招徕顾客,一边从书籍交易中观察分析购书者。他在开封待了十天,写有《汴梁卖书记——一九零三年(光绪二十九年)》,将前来购书的应试举子分作六类。最下乘的是“未脱八股辞章窠臼者”,人数最多,瑞玑显然不在此列。中乘是“虽不外得第之见,然已预备得第后之进步”;上乘是“其胸中已有成竹,特假文场为发挥地,不系心于得失”。看来两方面瑞玑都能沾得上。

三月初八日开考,每场考试三天。

据商衍鎏《清代科举考试述录》,清代一百一十二科会试中,“恩正并科”仅有光绪癸卯这一回。加之这是戊戌变法和庚子国难之后举行的一场会试,朝廷格外重视,钦点状元出身的文渊阁大学士、京师大学堂(今北京大学)首任管理学务大臣孙家鼐为正考官。三位副考官,分别是兵部尚书徐会沣、刑部尚书荣庆、礼部右侍郎张英麟。

在一片鼓乐礼炮声中,开封贡院的大门打开了。

点名官升座,又一次鼓乐齐鸣。

点名分东、西两路,山西排在西路。

“张瑞玑——”

身材挺拔、眉宇间透着英气的瑞玑,应声走上前去。

头一场考中国政治史论五篇。天公还算作美,瑞玑答卷也很顺利。

第二场考各国政治艺学策五道,内容很新奇:

首题,泰西最重游学,英大儒斯密氏所论游学之损益最切挚,应如何固其性质,限以年例,以期有益无损策。

二题,日本学制改用西法,收效甚速,然改制之初,急求进境,不无躐等偏重之弊,东国名儒类能言之,取长舍短宜定宗旨策。

三题,各国商会银行皆财政之大端,预算决算又合制用古法,然所以能行之故,必有本原,请参酌中国商贾情形,以期推行无阻策。

四题,警察之法于政治关系极多,辅以宪兵尤足补警察所不及,试详言其典则事务以便仿行策。

五题,工艺轮船铁路辅以兵力,各国遂以富强,其所以富强者,果持此数者欤?抑更有立国之本欤?观国者勿徒震其外,宜探其本原策。

瑞玑准备得还算充分。《原富》幸而买到了,首题“英大儒斯密氏”云云,便出自这部最新的译著。只是到最后一天刮起了大风,尘沙扑面,墨干笔胶,号房的门帘也遮不住。

第三场考四书五经。天气更恶劣了,大风吹垢,黄灰蔽天,笔腻成团。饭菜中混进了沙尘,难以下咽。好在河南方面对承办癸卯科会试格外重视,提学使司、开封府紧急筹措,顶着风沙,给六千多个号房的应试者,每人补发了四两火腿,两个面包,一碗粥饭。瑞玑吃过补发的食物,写完最后几行字,交了卷,一身轻松地走出贡院大门。

头一回来开封,瑞玑与吴庚等人相约到各处转悠。吴庚是乡宁人,甲午科(1894)乡试与瑞玑一同中举,二人相处莫逆。他们从包公祠出来,又到文庙和名宦祠。瑞玑早就知道,入祀开封名宦祠的有两个洪洞人。

一个是大名鼎鼎的韩文(谥忠定),《明史》有传。弘治八年(1495),韩文由湖广巡抚调任河南巡抚,后来官至户部尚书,正德初年冒死与专权的宦官刘瑾斗争,彪炳史册。

另一个是韩文调任河南时的开封知府卫英。卫英刚正自持,廉身惠民,时人称赞他“廉如赵抃而少琴鹤,明如包拯而多仁恕”。赵抃是北宋铁面御史,平时喜欢带着一琴一鹤。

赵城距韩、卫两公的故里不过三四十里,瑞玑小时候常听父兄讲述两位乡贤的故事。在名宦祠,瑞玑告诉吴庚等人,当年他在简城书院读书时,恩师韩坰(洪洞名儒)多次给他们讲述韩忠定伏阙上疏、请求急除群奸的故事,每次讲都有一股抑制不住的豪情,使他们很受感染。对韩、卫两位乡贤,瑞玑追慕久矣。

在名宦祠,还有一位让瑞玑他们崇敬的山西乡贤栗毓美。栗毓美是浑源人,清道光年间做过开封知府、河南布政使、护理巡抚,后来升任河东河道总督。栗为治理黄河殉职后,敕封“河神”,赐祭葬,挚友林则徐撰写了墓志铭。

会试揭榜,六千多名应试举子,只有306 名考取新贡士。瑞玑名列第32 名。

接下来,到京城参加覆试、殿试、朝考。

五月二十四日,殿试在保和殿举行。策问的要义是:“设官分职”“明刑弼教”“生财之道”“环球交通”,“凡此四端,皆经国之大猷,保邦之要务也。多士学于古训,通于时事,其胪列见闻,详著于篇,朕将亲览焉。”

瑞玑的殿试策,今藏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东亚图书馆,全文1310 字。文中他最关切的是,当此“时局艰难之会,强邻窥伺之秋”,国家如何通过国际贸易带动经济发展,自立自强。瑞玑写道:

“今者东西各国,若英、若法、若美、若德、若意、若俄、若日本,法律之学皆各设专科,其大旨虽不能尽合乎古,而其中亦不无可取焉。要之,刑法者天下之公理也。刑法公,则天下之是非明而人心定;刑法不公,则天下无是非,而人心亦从可知矣。合历代之律者,万国之公例,人人之公理,不易之经也。若私法则出于强国,不可言法矣。使臣四集,商人麇来,亦应有一定之律以治之。而辖治之权或属之人,或属之地,各歧一是者何也?盖东西之律未通,而万国之法或有内外也。若夫商律,尤西人所亟亟加意者。利之所在,膺充者严其禁,中饱者申其罚,故能商贾云兴,横绝四海。今当变法之始,采其意而参合以中例,则商务必日兴矣。不惟此也,税务一宗,内关财政,外系邦交,国计民生皆视此为消息。其利在减出口税,加入口税,则工艺之业亦借此以劝,不独惠及商旅。之为仁政也。”

在瑞玑看来,英法等国的法律都分专科,有些是值得我国效法的。法律最重要的是公平合理,如果“私”字当头,强横霸蛮,那就称不上“法”了。现在各国使臣会集中国,各国商人也成群结队地来了,朝廷应该制定相应的法律。西方人特别重视通商的法律,在通商中禁止什么,惩罚什么,都有明确的条款。我国正处于变法之初,应该借鉴东西方各国的做法,结合国情制定通商法律,这样的话,“则商务必日兴矣”。瑞玑又进一步说,税务“内关财政,外系邦交”,国计民生都要依靠它;在国际贸易中,关键是要“减出口税,加入口税”,这样就能盈利,同时国内各类出口商品生产者的积极性也就调动起来了。这才是民富国强的仁政。只有民富国家强了,吏治、民生、国用、邦交才有依靠。文末还引用《中庸》“来百工则财用足,柔远人则四方归之”,强化他的观点。

中国传统的法律结构是“诸法合体”,一部《大清律例》既是刑法典,又包括了民事、诉讼、行政等法律内容,民与商不分。瑞玑提出应该仿效上述七国的做法,“采其意而参合于中例”,制定我国的商律。这与同时期刑部左侍郎沈家本、出使美国大臣伍廷芳受命兼取中西、改革传统法律结构是一致的。其后不久,朝廷设立商部,出台《商人通例》,并开始编制《大清商律草案》。

还有一点值得注意,瑞玑殿试册中提出应该学习借鉴的七个国家,都是“八国联军”(未提奥匈帝国)。其胸襟气魄可见一斑。无怪乎时隔不久,他在另一篇文章中大声疾呼:“关不可闭,港不可锁……吾将使天下儒者悉中外利害之情也。”

金榜题名,瑞玑列三甲第131 名进士。

接下来朝考,瑞玑位列三等,钦点即用知县。

吏部掣签,瑞玑和吴庚、马晋(怀仁)一同分发陕西。

在陕西,张瑞玑以宰官之身秘密加入同盟会,走上一条与诸多同科进士迥然不同的人生道路。这是后话。

2023 年10 月15 日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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