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曹多勇
一
父亲一死,老家空下。再过年,我们兄弟俩各过各的年,各顾各的家。我家住合肥,二弟家住金华,两地相距有上千里路那么远。我家一个闺女,跟我在一块过年。二弟家一儿一女,大的一个是女孩,在金华教书,跟二弟一块过年;小的一个是男孩,在武汉打工,过年不放假不回家。往年父亲在,二弟家过年分两开。二弟媳妇和闺女留在金华不回来。二弟和儿子回来,陪父亲过年,到了年初五、初六的样子离开,二弟回金华,儿子回武汉。往年挨近年跟前,我回一趟老家,上一上年坟,看一看父亲,不陪父亲过年。一年捱一年,日子惯性地往下过,“喀嚓”一声响,父亲死去,我和二弟都满头白发了。
年三十下午,我与二弟通电话。我问,他家这个年怎么过?二弟说,二弟媳妇在单位加班,晚上吃罢饭回来。二弟媳妇在一家工厂食堂上班,员工过年加班,她就得跟着加班;员工年夜饭在工厂吃,她就得跟着在那里吃。也就是说,那边只有二弟带闺女在家吃年夜饭。我说,你带闺女早点烧早点吃。二弟声音哽咽地说,今年过年不回去,心里老是觉得空落落的。我说,你要是走得开,清明节就回来上坟。二弟说,走不开。二弟和二弟媳妇一样,要在金华打工讨生活。很自然,父亲不在了,一个家就七零八落地分散开。
吃罢年夜饭,我和闺女一块,换上干净的被罩和床单。换下的被罩和床单塞进洗衣机里,今天不洗,明天洗。闺女问,今晚你看不看春晚?我说,不看!闺女又问,今晚你守岁不守岁?我不守岁闺女就得守岁。我说,守岁!
接下来,我一个人躲在书房里发愣发呆。窗户外面有零星的烟花爆竹响声,对抗着禁放的规定。父亲去世,这个年我注定过不好。
二
父亲死在去年秋天里。
过罢年,父亲觉得身上不舒服。一是心口闷,喘不过来一口气。二是脚脖子肿,上手一按一个窝。二弟带父亲上一趟医院。医生说,他年岁大,身体器官老化,心脏慢慢地衰竭。二弟问,没法子治啦?医生说,没有好法子。医生开出两种药,二弟带回家。一种营养心脏的药,一种利尿排尿的药。父亲吃一吃,稍见缓解,不能根本解决。初夏,父亲病情加重。一天一天,他躺在床上的多,下床活动的少。一夜一夜,他睁眼醒着的多,闭眼睡着的少。我回家,在二弟的搀扶下,他吃力地挪到门口,靠墙坐在一只小板凳上,前后二十分钟,就说身上疲乏,回床上躺下来。那一刻我知道,父亲活在人世的日子不多了。原本我和二弟幻想着,等父亲好一好,找一家养老院,父亲住进去,二弟回金华。二弟不回金华打工,就断下工资,没了生活来源。我跟二弟说,你在家里陪父亲,家里的生活费我负担。
就在那一天,我跟二弟协商,送父亲去住院,全面检查一番。我担心,父亲身上有大毛病,我们不知道。二弟问,就算查出有什么不好的大毛病,他这么大年岁,能开刀,能治疗?我说,知道不知道是一回事,治疗不治疗是另一回事。二弟就依我,安排父亲去医院。医院离我在淮南洞山的住处不远,早上六点钟我步行二十分钟走过去,二弟带父亲吃罢早饭在医院东门等候我。父亲坐在轮椅车上,我们兄弟俩一左一右推着他走上环山路。晨风习习,凉爽舒适,路上早起锻炼的居民很多。前面有一座山叫金家岭。父亲说,他早年在金家岭干过半年活。我问,哪一年?父亲说,一九五六年,修建206 国道,他拉石渣土垃。一眨眼,六十五年过去,父亲由青年走进暮年。父亲前后住院七天,做CT,查彩超,化验血,没查出身上有大毛病。医生说,老爷子回家,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喝什么喝什么,只能这样子。我知道父亲离瓜熟蒂落真的不远了。
父亲去一趟医院,用他的话来说,瞎折腾,浪败钱。我不知道二弟的心里怎么想。我的心里却有了些许安慰。母亲死得早,父亲单个人在老家过生活。一年间,我稀稀落落地回不了几趟,二弟也只在过年回去待几天。父亲晚年一直忙碌不歇闲,直到九十岁这一年才停下喂养两头牛。父亲喂牛,大姐意见最大,好像我和二弟不愿出钱养活他一样。父亲说,我不喂牛,在家尽吃尽喝不是等死吗?父亲拉不动两头牛,不能去淮河边放牛,见天骑一辆电瓶三轮车去四周庄稼地里割牛草。大姐担心父亲一头栽进庄稼地里,死在哪里都不会有人知道。我说,他要是那样的一个命,就叫他那样的一个命吧。
父亲开春天买小牛,腊月天卖大牛,早上饮牛水,铲牛粪,上午割牛草,喂牛草,下午割牛草,喂牛草,一天一天往下赶。一般情况下,我回老家都是下午回。上午,我先从合肥回淮南洞山的住处,下午两点钟前赶到那里。这个钟点,父亲一准待在家里。我坐上半个小时,父亲就有着急的模样,一会抱一抱青草塞进牛槽里,一会看一看三轮车的电池充满没有。我要是再坐半个小时,父亲就会说出这样的话。父亲说,你在家里坐一坐,我要去割牛草了。在父亲的心里,割牛草喂牛草是主要的,跟我说话是次要的。我说,你走我也走。父亲问,你回合肥?我说,我去河下。每一回回老家,我都要去淮河边站一站看一看。在我的生命里,淮河成了父母亲的替代品。
三
父亲死的那天早上,我一点预感没有。
早上八点钟,二弟喊父亲起床,他嘴上答应一声“嗯”,还有一口气。上晚黑他俩说好的,隔天早上一块上毕家岗街。父亲去那里吃早饭,二弟去那里买东西。哪想到父亲没能爬起床,躺在床上咽下气。赶二弟去床前见父亲,他嘴里只有出气没有回气了。二弟慌乱地给我打电话,问我怎么办?我说,你守在床前,等我回去。父亲最大的心愿是土葬,打120 送医院,回不来怎么办?好在那两天我在淮南,赶紧地打出租车,四十分钟到老家。父亲脸色枯黄,双眼紧闭,安详地蜷缩在被窝里。我侧耳贴近他的鼻上,一丝气息都不觉。我俯身贴近他的耳边,哭腔哭调地喊两声,一点动静都不见。我叫二弟去喊村里医生,看一下父亲活着不活着。王医生走过来,检查一番说,要不送医院去吧。王医生声音虚飘,眼神躲闪,不敢担责任,不敢做判断。父亲是死是活不清楚。我打电话找一位医院领导,叫他派一名医生赶过来。医生姓杨。杨医生照一照父亲的瞳孔说,瞳孔扩散开。杨医生听一听父亲的心跳说,心跳听不见。杨医生量一量父亲的血压说,血压是零。杨医说,老人家老了。老了就是死了。这是当地方言。
往下就是操办父亲的丧事。一是我和二弟一块去请曹姓长辈人,由他来主持父亲的丧事。二是打电话喊一个姓吴的人来。吴师傅是一家丧葬一条龙服务公司的老板。村里死人下葬都找他。三是候吴师傅确定下父亲的下葬时辰,打电话通知自家亲戚。棺材,父亲生前准备好。坟地,父亲生前准备好。寿衣,父亲生前准备好。吴师傅派人坐井(挖墓穴)、抬重(抬棺材),亲戚朋友聚拢我家吃上两顿饭,父亲的丧事就办一个差不多了。父亲本身是一介草民,子孙也没出大富大贵的人。我跟二弟说,丧事能简则简,父亲顺顺当当地安葬下土,就是我俩最大的孝。父亲生前有交代,他死后不请唢呐班子。他活着没有热闹过,死后依旧不喜欢热闹。按照老家风俗,请唢呐班子的钱由闺女出。大姐问,不请一班唢呐吹一吹,四周邻居会不会说闲话。我说,父亲的丧事怎么办,我们姐弟三人说话算,邻居想说什么闲话由他们去说吧。寿衣是父亲生前买一块老蓝布,请人缝制的。大姐说,妆老衣(寿衣)重新买一套。我问,那一套怎么办?大姐说,塞棺材里带走。绫罗绸缎的,父亲活着时不喜欢。我要是依大姐,买一套绫罗绸缎的穿在父亲身上,合活人的眼,不合父亲的心。我迟钝一番说,那就重新买。
吴师傅过来的头一桩事是布置灵堂。灵堂布置好,就掏出皇历看时辰。吴师傅说,明天能下葬,往下就要候到第五天。第五天下葬,间隔太长。再说那两天气温高,不适宜。我问大姐,明天下葬怎么样?大姐说,你们兄弟俩定。关键时大姐往后退一退。我问二弟。二弟说,就怕时间短,自家亲戚回不来。所谓自家亲戚,就是父亲名下的侄男侄女。父亲兄弟四人,往下传二三十口子。少数在本地,大多在外地。路途远的,明天赶回来有困难。我说,谁个能回来就回来,回不来不回来。依照风俗,自家亲戚,下葬这一天赶不上,“五七”回来是一样的。
父亲跟母亲没有葬一块。母亲的坟地在村西,父亲的坟地在村东,两座坟相距有三里地那么远。这里是一块漫坡地,在淮河南岸边上,离淮河有三百米。父亲面朝东北方,正对着北岸的堤坝,就是四十年前的大河湾村所在地。那一年村人从北岸搬迁至南岸,那个村庄就消失不在了。要是消失的村庄跟亡人一样,灵魂存在着。父亲去那边就能跟先他而去的母亲,在那边的村子里过日子,拥有一种别样的世俗生活。
四
父亲一死,老家的家产分割摆上桌面。
老家现有房屋:三间红砖红瓦的瓦房和底三间上两间的两层楼房。三间瓦房是四十年前村子搬迁盖起来的。两层楼房是五年前父亲执意盖起来的。老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个至。那一年,父亲迈过八十四岁命坎,两眼盯着空落落的宅基地,就想把楼房盖起来。父亲与我协商这件事,想叫我和二弟平分出钱。我说,我不在老家盖楼房。我这样说话有我的想法。一是两年前我在合肥买一套商品房,手上没有多余的钱。二是就算我把老家的楼房盖起来,退休也不可能回去住。大河湾村在城市郊区,紧挨国有煤矿。十年前煤矿关闭,四周村庄跟着一块凋敝。附近没有大商场、大医院,我回老家养老不是一句空话吗?早早地,我看透与老家的关系,老家只存在我的精神里,不存在我的生活里。其结果,老家的楼房是以二弟的名头盖起来的,与我不相干。盖楼房,二弟拿出好多钱,父亲贴补好多钱,我不好问,也没人跟我说。有一天,父亲直白地跟我说,三间瓦房有一间算我的,将来我不回去住,叫二弟多少给我一点钱,老家的瓦房和楼房就都是小亮的了。小亮是二弟的儿子,父亲的孙子。老家的房产最终全部归小亮所有,是父亲活着时就想做的一件事。父亲一生不糊涂,楼房盖起来,曾经萌生立遗嘱的想法。遗嘱的具体内容我不清楚。我想父亲肯定会把两层楼房和两间瓦房(我的一间瓦房他不好写进去)给小亮。父亲担心他死后,我翻脸不认账。好在父亲没有成文字,保护了他的尊严,也给我留下一丝颜面。
说罢房屋,再说金钱。父亲手上有好多钱,我不知道。父亲住院期间,我交代二弟,一要问清楚父亲该不该别人钱、别人该不该父亲钱。父债子还,千年古理。父亲死后,讨债的找上门,就说不明白了;二要问清楚父亲手上的现钱放在哪里,存折和密码拿手上,还要提前去银行打招呼,父亲死后,不能当作遗产分割,变成一桩麻烦事。要是父亲立遗嘱,他手上有好多钱,一准会交在小亮手上。我交代二弟这样做,就是遵照父亲的意愿,我不要一分钱。
再一笔钱,是父亲丧期的礼钱。这些年,我跟二弟在外面,村里的红白喜事,都是父亲在走动。父亲的丧事上,村人过来出礼钱,有礼单记账,往后人家有白事,再把礼钱还回去。眼下村里年轻人多在外面,村里的老年人一年一年减少,人情一年一年淡薄。往下怎样维持这一份人情,我和二弟都为难。我跟二弟说,走一步看一步吧。
办完父亲丧事,二弟跟我说,花费的钱与礼钱大差不差的。我说,礼单你收好,礼钱你收好,花费的钱,我俩一家摊一半。二弟说,你是大哥,你说话算。村里有不少人家,办丧事,分礼钱,闹得像仇人。我不想为这点小利与二弟生矛盾。
原先打算多付两千块钱给二弟,我拿出手机扫码付款的那一刻,转变想法,一半就一半。老家的房屋全部归二弟。父亲的存款全部归二弟。村人的礼钱全部归二弟。一瞬间,我心理失衡不安宁。那一天,我离开老家的时候,流下了眼泪。我像一个被父亲和老家抛弃的孩子流落在人世间。
五
过罢年,出正月,进二月。二弟打来电话。我猜想他跟我说清明节上坟的事。不是的。二弟说,村里的曹家良老了,问我能不能回去行礼。我说,我这两天事忙,恐怕去不了。二弟问,你不在淮南?我说,在合肥。闺女在淮南工作,我合肥淮南两地过。我说,你叫小贵代你去行礼。小贵是二弟的小孩舅,住在村子里。曹家良去世,就是小贵打电话跟二弟说的。二弟迟疑一下说,叫小贵带去不合适。小贵姓王,算外姓人,确实不合适。二弟说,早迟我回家再说吧。二弟清明节不回来,什么时候能回来,是件说不准的事。
曹家良跟我家住一前一后,我有三十年没跟他见过面。在我的记忆里,他还是一个中年汉子。我问自个,你要是在淮南去不去曹家良家行礼?我回答自个说,不去!
2023 年2 月21 日 华地润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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