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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墓人

时间:2024-05-04

春节前夕,二十五岁的红云云,从深圳回到她的老家——罗霄山脉脚下的茶陵县桐木镇火把村,来和父母团聚,过一段安安静静的日子。

红云云已经一年没回老家了。打从大学毕业,她和既是同学又是男朋友的艾薪,去了深圳打拼,工作忙啊,只能是一年回来一次。她和艾薪都是财经学院毕业的,且是高材生,朝夕相处,便成了恋人,但两人的家庭背景迥然相异。她出身于地道的农民家庭,父亲、祖父上溯到曾祖、高祖,都是在田土里刨食为生。而艾薪是福建石狮人,家里是做服装生意的,赚钱不少,他却想在深圳打拼出自己的一片天地,由父母投资开了一家服装营销公司。艾薪希望红云云跟他一起干,红云云说:“我不能依附于你,我得有个独立的空间,但我可以来帮忙,彼此都自在!”红云云应聘去了一家电器制造厂,先当会计,再当上财务室的负责人,每月工资八千元。

红云云是独生女,因母亲身体不好,生下她后就再没有生孩子了。火把村是个贫困村,红家又没有得力的男丁,父亲个子瘦小,母亲多病,干完了田土里的活,还有另外一个身份:红军无名烈士墓的义务守墓人。红云云每月准时给家里寄钱,可父母一个钱也舍不得用,都给她存到银行,说等她要成家了用来办嫁妆。当她眼泪汪汪地把这件事告诉艾薪时,艾薪淡淡地说:“存银行有多少利息?可以投到我的公司吃高息,保管旱涝保收!老人还去义务守墓,何必这么辛苦。”

红云云也劝过父母,别当什么义务守墓人了,没谁要求他们这样做。父亲说:“这是你曾祖父的嘱托,红家义不容辞!”

关于红军无名烈士墓的故事,红云云从小听到今。

那是井冈山斗争时期。火把村处在湘赣边界,几十户人家的土砖茅屋,稀稀落落地散落在各处。离卡子山最近的是红家,穿过一片杂木林就到了。卡子山两边是高峻的石山,中间有一条通道。1933年冬,红军的大部队要撤离出去,一個连的红军为安全护送把守着卡子山。大部队安全通过后,一位姓李的连长仍带领几个战士扼守在此,准备三天后再去追赶队伍。李连长曾到过红家,执意留下一块光洋,买走一小袋红薯。第二天白匪追到了卡子山,激烈的战斗从早上打到黄昏,红军弹尽粮绝,只剩下了李连长。他完全可以穿过杂木林,经过红家,再穿过火把村,从另一条小路进入大山深处,但他为了不连累乡亲,只身飞奔,把白匪引向另一个地方,最终身中数弹牺牲。白匪把李连长和其他战士的尸体,残酷地抛下山谷,才悻悻地离开这块地方。

红家当时的当家人,是五十多岁的红大山,第二天夜里,他带领家人去山谷寻回烈士的遗体,用家里纺织的白土布(原是准备赶场卖掉后,买回所需的食盐和农具),把遗体裹好,埋到祖屋后面的一个山湾里,不垒坟堆,不立墓碑。红大山和家人,常会悄悄地去墓地巡看。红大山曾被白匪抓去严刑拷打,问那些遗体哪去了,他除了说“不知道”三个字,其他的什么也不说,白匪只好放了他。

几年后,红大山因病快断气时,交代独生子红石岩:好好守着这片墓地。

新中国成立后,红家在墓地堆起了一个个的坟堆,竖起了木板做的墓碑,用红漆写上“红军无名烈士之墓”,只有李连长的墓碑上写的是“红军烈士李连长之墓”。平日除草、培土,到了清明节,用从牙缝里省出的钱,买来鞭炮、香烛、纸钱和水酒祭祀。

红石岩是农业“学大寨”时,放炮开山造田,因劳累过度、心肌梗塞去世。红大山、红石岩的墓,筑在离红军墓地不远的一个小山包上,日夜守望着这些先烈。

红星火又成了接班的守墓人,春去秋来,如今五十有四了。

这个冬天是暖冬,没怎么下雪,每夜下的是白毛霜。但山里的气温却低,红家堂屋中央的火塘里,老柴蔸烧得火苗子直跳。每夜,红云云和父母坐在火塘边,喝茶、嚼炒红薯片、聊天,她觉得又回到了童年,温馨得心都发软。

母亲问:“云妹子,你不是说那个小艾,要跟你一起来吗?”

“妈,别提他了。他说要回石狮去,利用春节这几天,去给一些服装厂的大老板拜年,联络感情,好让他们来投资。”

“你的话他也不听?”

“他只听钱的话。”

红星火咳了几声,说:“他一定是邀你一起去,只是你不去。”

“我当然不去!妈说你的肠胃病又犯了,我要回来陪你。”

红星火笑了笑,说:“再陪也只几天,只要你快活就好。”

“我一回来就快活了。你们不晓得,年底前,我上班的那家公司的老板,专门找我谈话,让我做假账,为的是逃税。我不肯,和他吵了一场。他说:‘我是老板,我出钱请了你!否则,你可以走!你看气不气人。”

“我女儿有正气。我们喜欢!”

“我一年没回来,没想到村里大变样,成立了一个个专业队,种茶、栽果树、养牛羊鸡鸭,扶贫越来越见成效。还有这红军墓地,变成了‘红军墓园,入口处立起了石牌坊,重修了墓拱门、墓台、墓道,还配上了白石墓碑,成了旅游线上一个亮点。连曾祖、祖父的墓地也修整一新,称为‘守墓人纪念园,让大家来参观、学习。”

“是县里出钱、派人来修建的。墓地周边的花草,品种是我建议的,一行还魂草,一行爆竹花,掺杂着种。”

“还魂草,长在大山深处的石头缝里,不怕旱,不怕雨雪,一年四季绿茸茸的。把它抽得筋断叶碎,过些日子又会还魂活过来,所以叫它‘打不死。就像牺牲了的红军战士,精神万古长青!爆竹花又叫一串红,花序像一挂挂的爆竹,红得热烈,就像我们的生活越来越红火。”

“我是这样想的,可文化太低了,讲得结结巴巴的。还有那个李连长的故事,我也讲得呆板。来了参观的,我要义务讲解,心里急呀。加上身体不好,将来谁来守墓?”

红云云端起杯子喝茶,喝得咕咚咕咚响。

转眼到了大年初七。

红云云的手机不时地响起铃声。老板催她初八要准时上班,账必须做而且要做得天衣无缝;男朋友说石狮来了几个考察的老板,要她赶快来帮忙接待。红云云没好气地说:“我爹还病着,我还要待几天!”

这些日子,只要红星火去墓园,红云云不放心病了的爹,必陪他一起去,用扫把扫墓道,用抹布擦拭墓台、墓碑。

初八的早晨,县政府打电话给红星火,说北京部队的一个歌剧团来老区慰问演出,参观了中国第一个红色政权——井冈山时期的茶陵县工农兵政府,拜谒了县城里的红军烈士陵园。当他们听说了红家守墓人的故事后,很感动,一定要来拜祭这里的红军烈士,采访如今的守墓人!

红星火接完电话,急得眉毛打结,说:“云云,我当导游,你当讲解员,好不好?”“好!”

“大口岸来的人,尊贵哩,我要送他们一个好礼物。”

“什么礼物?”

“一盆还魂草!”

……

当客人们走出石牌坊,然后一齐回转身,面对站在石牌坊下的红星火和红云云,立正,敬礼。两鬓染霜的团长,大声喊道:“向红军墓园的守墓人致敬!”

大客车远去了。

红星火流泪了。红云云也流泪了。

“爸爸,我决定留在家乡,当一个守墓人。”

“我就等着你这句话。县文化旅游局给你留了一个招聘干部的名额,这里需要一个专职的导游和讲解员。只是小艾……”

红云云目视远方,说:“云在青天水在瓶,就顺其自然吧。”

【作者简介】 聂鑫森,湖南省作协原副主席,出版过小说集、诗集、散文随笔集、文化专著多部。数十篇被译至海外,出版过英文小说集《镖头杨三》。曾获庄重文文学奖、湖南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小小说金麻雀奖、小小说创作终身成就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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