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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纪事

时间:2024-05-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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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月20日,阴天。

GQ杂志记者小卫由贵州绥阳县同我一道乘坐大巴至遵义转火车回陕西商洛我老家过年。我猜她本次要写的选题大概是:一个矿工诗人告别矿山工作后的生活与写作。此前一天,她从北京赶过来,察看感受我在异乡的生活。小卫是上海姑娘,很年轻,堪称美女。她的另一位同事小苏是摄影记者,同日从遵义乘机飞西安,我们约定21日中午在商洛市下面的丹凤县城汇合,而后包车至峡河。

贵州的天气极少见太阳,这个时节更加阴冷潮湿。绥阳到遵义火车站并不远,但车上没有暖气,我们一路哆嗦。上车前我们跑了县城几家药店,买了两包医用口罩,此时,冠状病毒仅仅还是作为消息在网络上传播,车上,仅有我们俩戴口罩。随后在挤挤撞撞的遵义火车站候车室里,我前后观察,也只发现有一个姑娘戴着。

遵义至西安,14小时车程,这是这条线上仅剩的唯一一趟慢火车。我提前一月买到了硬卧票。2015年颈椎手术后,身体大不如前,已经不能承受长途硬座颠簸了。小卫只买到了硬座票。我对她讲述过打工岁月里长途去新疆的经历,讲了车途的艰辛和同乘者的许多故事,在火车提速前的2010年代初,从西安至喀什需要四天四夜。作为95后,这样的经历对于她大概仅见于书本,她很好奇,一定要随行体验一下慢火车的感受。

20日下午6点上车,21日早10点到达西安,其间在渭南站转乘,这实在不是一趟愉快的行程。硬座厢不能充电,小卫的电脑已亏电到不能开机,她有文案要做,只有带到硬卧间充电,从硬座厢到硬卧厢的进入,费了很大周折,因为为什么硬座厢没有充电设备的问题,与列车员产生了不愉快的争执,她认为以现在的技术条件,在硬座厢里装置几个充电座根本不是难事。晚12点后,她才补上了硬卧票。

从硬卧到硬座厢都满满当当,看得出来,乘车人都是打工者。慢火车似乎专为打工者而存在,它低廉,方便,充满烟火的贫民气味,不像动车和飞机那样昂贵高冷。只是慢火车的车次越来越少,不知道它还能存在多久。时代的进程,似乎是以绿皮火车的消失为标志的。我发现,相比于十年二十年前,车厢不再拥挤,至少无票的人不多,这无疑是因为出行与回家者有了更多交通选择。行李架上是形色各异的拉杆箱,已少有编织袋、尼龙背包这些低配。我更发现,乘坐者已明显中年化,他们四十岁至五六十岁,与我属同一代人。什么群体永远是什么群体的生活,这似乎是一个命运魔咒,也是一个社会特有面相的缩影。想必其中的大多数也经历过水泄不通的远途长旅:车厢里,人像码柴一样站立,倒下去的机会都没有,一路不敢吃一口饭喝一口水,因为厕所永远挤不进去;有座位的人,下车时腿脚肿胀得不能走路……那时候,我们都还年轻,有一副好体格。

2

老家峡河遍地大雪。

农谚说,“大雪年年有,不在五九在六九。”眼下正是五九当中。峡河水依旧清澈,水上没有结冰,水量似乎较往年小了许多,沿岸疏疏芦花如雪。在一些河段,新修的河堤占去了河床一半,农村脱贫工程项目新修了不少河边地,新填的黄土里还没有种上庄稼。一些坡边地里还竖着玉米秆,它们要到三月开种时才被砍掉。记得有好多年没人种过小麦了,如果种着,这阵子绿乎乎的麦苗正该散发着说不出的味道,这味儿不同于草的味道,也不是小麦的味道,除了早春的麦地,这奇异的味道走到天边也找不到第二处。北方边地的一切,让上海长大的女孩感到无比新奇,对着沿途见到的所有,拍了很多照片。小苏留法学艺六年,技术更精湛,他的黑白照片充满张力。

年轻人最大的不同在于,他们对于眼下发生的所有事情都非常关注。1月23日早上,小卫告诉我,武汉封城了,看来疫情已十分严重。想到一路人们的无所顾忌,止不住都有些后怕。好在,陕西到这时还没有发现感染者,或者已经发现了,还没有公布出来。但至少,村里是安全的。村里有一半人家在镇上分到的搬迁房里过年,谓之暖房。村子本来人就少,这阵子人更少,仅有的几个年轻人,他们回村已超过十天时间,已过了病毒潜伏期。

我家所在的村子叫高原,位置在一个朝阳的半山坡上。二十年前,是一个独立生产队,后来被合并,现在,被列入生态搬迁,眼下大家的居住只是暂时性的,不用多久,这里的一切都将归入村集体所有。我家门前有一座五峰山,山顶有一座庙,早年遭兵祸,后来破四旧,拆了建,建了拆,弄到现在大家都搞不清它到底敬奉的谁。往年这个时候,香火繁盛得不得了,鞭炮混合着松涛十里传远,但春节这天从早到晚,一声鞭炮也没有。

下午去看我妈,她现在和我弟住在一块。我弟有尘肺病,出不得力气,这是十几年矿山生涯的结果,就买了一台三轮车,给人拉土拉沙子挣点零花钱。农村这几年基建也少了,没有多少活干,他没有驾照,不敢大胆上路,东躲西藏着干。我妈2013年春查出食道癌,几经化疗,眼下吃东西经常噎住,但她的身体显然再也承受不住化疗了。给市里一位朋友打电话,他弟弟在市医院肿瘤科,说了情况,约了正月初六去医院检查。

正吃着晚饭,手机响了一声,年关时节,信息比牛毛都稠,推销的,行骗的,群发问候的,什么都有,实在懒得翻看,过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打开了,是村委会发来的:“各位村民大家新年好。为了你和家人的健康,抗击新型冠状病毒肺炎。按镇党委要求。于今天中午十二点封路。请来本村走亲访友的人。赶快开车返回。请各位村民也不要走亲访友,打麻将,红白事绝对不准待客。请大家相互告知。谢谢大家配合!”

通知下面是几张封路的图片,戴着口罩、穿着巡逻服的工作人员在忙碌着。一条横幅,路中央一个高高的土堆。其中的几个人都认识,是村干部和村医。我想起曾经的一幕,2003年非典,相同的地点,相同的阵势。

3

疫情信息铺天盖地。

2月23和24日,分别送走了小苏小卫,一个回北京,一个回上海,如果再晚一天两天,他们只能滞留下来了。不知道他們从这片荒山野水和烟尘生活里得到了什么?他们大概是想从故乡与生活风尘里找到一个人的心路密码,大概很失望。生命并不是逻辑的,或者说各有各的逻辑,逻辑并不相通。

到家的第二天,公司管人事的同事发来信息,让我确定一下归期,她需要报备。当时报了2月8号,并立即买了返程火车票。初三,她又发来信息:鉴于疫情态势,公司决定正月十五左右上班,具体见到时通知。我顺带告诉了这边的情况,说,不一定能按时上班,如果不能回去,就算请假吧。不想,一语成谶。全国如这类情况的,大概多之又多,到今天,这“假期”依然遥无尽头。

村里各家经济收入主要有两个途径:天麻与香菇种植。这两样,一个土里,一个地上,技术与风险天差地异,但原材料都是木材。峡河这地方,处在秦岭与莽岭山脉的夹角里,受两山之阻,也得两山之利,四季分明,雨量丰沛,山上的树和草都长疯了,怎么也砍不尽。一条小路,一季不动刀子,人都过不去。所谓靠山吃山,也是别无选择的选择。

说说天麻种植。

天麻是名贵中药材,名贵了几千年,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从古到今需求量那么大,市场一直稳定不衰。在村子,种植天麻不知有多少年了,前些年技术上不过关,种植量一直不大,近些年火起来了,有一家,种了三亩地,一下卖了十万元。

封村出不去,正好家家上山种天麻。这个时节,山外多么热闹,都得上山去备材料。树木一发芽,过了村就没这个店了。

老张叔种天麻至少三十年了,我们那一代人还没上矿山前他就开始了种植,我们离开矿山,干不动了,他依然在种。他唯一的儿子死于矿难,十九岁那年,在云母矿山给人爆破,机器开着,去一条巷道撒尿,一块石头落下来,砸断了腿,本来能救活,大不了残一条腿,但老板怕赔钱,流了一天的血,流死了,最后赔了八千元,那时候八千元不算太少,很多出事的,在大矿也就这个数。但如果残废,至少得赔五万,还有几十年要吃要喝,所以矿山事故宁死勿残。

老张叔种了几十年天麻,说没钱,没人信,说有钱,确实也不多,打鱼都有三网空,天麻毕竟不像土豆,三年两不收。我问老张叔为什么这么玩命地栽天麻,他说防老。也是,养儿防老,他没有了儿,只有把天麻当儿养。自从政府没收了枪,禁了猎,山里成了野猪的世界,就是白天经常也能看到一群群野猪翻山越岭地打闹嬉戏。野猪最爱吃的就是天麻,野猪是天麻的死敌,也就是村人的死敌。

大家想了很多办法,拉围网,挂马灯,放大喇叭,等等等等,开始还管用,不到一月,野猪看出了虚张声势的把戏,把天麻地重又翻了个底朝天。有人向林业站反映情况,站上说,野猪是保护动物,它糟害你天麻是它不对,你敢打杀它你就是犯法,我们该抓你还得抓。反映的人说,那咋办?是野猪拖了脱贫的腿了。干部说,还能咋办,忍呗,你还能让国家修改《野生动物保护法》咋的?又说,自然界是一条生物链,野猪多到一定程度,自有克星收拾它,专家讲了这是科学,你们不懂。人们往回走,心里就骂他:你妈的,一个小镇,一个小部门十几个吃干饭的,都成灾了,也没见生物链克星收拾你们!

老张叔的电喇叭坏了,喊到半夜,突然住了声。电喇叭是村里年轻人帮忙从淘宝上买的,240元,能发出刺耳警报声。但包售不包修。拿给修电器的铺子,人家说要换某个芯片,没有配件,要从西安发货,问多少钱,答280元。老张叔没有办法,眼下网购不通,而野猪又看出正好是机会,趁机作乱。他让我帮帮忙,其实我也不懂,就把旧手机上某片零部件换过来,刚一通电,就烧坏了,估计是电容不配。

张叔只有自己充当电喇叭,晚上一声声吆喝。但人到底不是喇叭,几个晚上下来,嗓子就哑了。

张叔今年七十三了。老伴走的那年,他五十一。

4

今天是正月初十,过了今天,年就算是过完了。真正的年景从这一天开启。

天上又飘起了雪花,先是零零星星,不一会儿,绵绒一样,漫山遍野。不是片而是团状,落在身上,一吹,就飞走了。雪在不同的季节有不同的样子,棉绒雪只有这个季节才有。地上很快铺了一层,一脚下去,四散弹开,只在底部留一只鞋印。

林小书他爸打来电话,邀我到他家喝酒,我多年不沾酒,不知道他是不是忘了。我说政府不让聚堆,你不知道呀?他说,就咱两人,没外人,放心,咱没那肺炎。他是我的发小,比我小一岁,读小学那阵子,总尿床,他妈天天罚他晒被子。被子上有大大小小的地图,记得有一块尿得好,正好是世界地图的样子。

林小书他妈是湖南人,小书他爸年轻时贩天麻,从长沙带回来的。这女人没啥特点,小个子,大脑门,会做饭,一手菜炒得名传四乡。菜炒得好也没啥用,照样土里刨食一辈子,这两年才出了点头,给人做红白宴,一天两百块。

女人炒了六个菜,端上来,说,少盐没醋的,你哥儿俩喝着,好好说说话,你叔几年没进过咱门了吧。就进了房间,烤火去了。老家这儿,女人不上桌。

小书他爸让我帮小书找女朋友。

这些年,多在外少在家,除了我这渐渐老了的一代,年轻人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年轻人,所谓隔代如隔山,我自己的儿子想些什么我都弄不明白。但对于小书,我还是知道一点,算起来,今年也该二十八九了。他出生那天,是个晴天,我正好出门,那时候没有摩托车,只有自行车,车胎没气了,去他们家找打气筒,刚进门,小书哇地一声生下来了,接生的两手血,喊我倒水洗血手,我倒了一盆水,他手伸进去,盆一下红了,惊了我一跳。

要说现在村里有头等大事,那就是婚姻大事,年轻人都找不着女朋友。找不着女朋友有各种原因,但有一个原因是最根本的:没有女孩子愿意在老家过一辈子。

小书后来的情况是他爸说给我的,正如那句老话,顺当的人生大致相同,不顺的命运各有各的坎坷。林小书从小爱读书,但爱读书并不等于有好成绩,20岁那年,才勉强考上一个专科学校,学建筑专业。毕业后,找了一年多工作,终于找到了广东一家安装太阳能发电硅片的工作,天南海北的跑,到2017年,挣了五十万,其中的一部分来自工资,另外一部分来自私下接活。这时候,国家提出发展乡村经济,鼓励年轻人回乡创业,林小书认为机会来了,辞了职,揣着五十万,回了家乡。

林小书和另一个人合伙养鸡,在邻县的一个镇子旁。五十万一下投进去了,合伙人投得更多,八十万,据说全是借的。鸡场规模很大,两人都认为要弄就弄大的,既然有政策,机不可失。规模大了,才能抗得住风险。占地十几亩,鸡苗几十万只。

人算不如天算,鸡还没长大,上面突然要求关鸡场。这损失太大了,两人死活不答应,四处申诉,但政策不讲情面:你今天没发鸡瘟不等于明天不发,只要在地上养鸡,就等于污染,除非你搬到天上去。没办法,只有关了,林小书的五十万打了水漂,年轻,可以从头再来,擦把眼泪上了煤矿,那个合伙人四十多了,人到中年,赔不起,喝药自杀了。

林小书他爸讲得我心里阵阵发紧。这些年,环保一刀切风暴让多少人血本无归的故事我也看到听到过一些,记得有一个叫“呦呦鹿鸣”的公众号,发过一篇《商洛鸡事》的文章,内容与林小书的经历相近。没想到悲剧真真切切发生在发小家里,咫尺之近。林小书看来是个好青年,但煤黑子,找个对象有多难,恐怕只有煤黑子自己知道。我嘴上说:我一定给孩子用心瞅瞅。可我明白,又能去哪里瞅去。

再端一杯酒,老哥们的手有点抖。眼里是期待,是疑虑,更有苍老和无力。那是发小,也是我自己。

出了门,雪停了。对面山上,群峦如聚,松涛如怒,世界白茫茫一片,真干净啊。

【作者简介】陈年喜,1970年生,陕西丹凤人。从1999年起做过十六年矿山爆破工,2015年因颈椎手术离开矿山。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创作,迄今有数百首诗歌、散文、评论文字见《詩刊》《草堂》《星星》《山东文学》《天涯》《红岩》《中国诗歌》等报刊。因代表作《炸裂志》受到广泛关注。著有诗集《炸裂志》。曾获首届中国工人诗人桂冠奖。纪实电影《我的诗篇》曾播出其创作的作品和工厂生活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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