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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瓶中船”:时代与现实中人之“提喻”

时间:2024-05-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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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中有一节,小题为“坏人”,是写耿直追岳廉,追得急了,“岳廉说,我干什么事了?我没干对不起人的事。我不是坏人。小耿说,这个世界上谁是坏人呢?我也不是”。这两个人的对话,读后令人十分震惊。这两个人的对活,仿佛在与上帝对话,也仿佛在与所有阅读这部小说的读者对话,更仿佛是与每一个人自己的内心深处对话。

小说正是写的这样五个自以为“我没干对不起人的事”“我不是坏人”“这个世界上谁是坏人呢?我也不是”的人,正在“去洞庭”的故事。小说单行本的书名就是《去洞庭》,这个书名直奔目的地,但他们在“洞庭”的时间并不长,漫长的是“去洞庭的途中”,这是《十月·长篇小说》2019年刊发时的题名。这个题名似乎着眼的是去的“途中”。五个人的“途中”自然不一样,而且十分复杂,但似乎又有些十分的类似。其实,现代人在现代性过程中遭遇大都如此。这部小说的意味或许也在于此。

大龄未婚女青年张舸硕士毕业,北上京城,邂逅东北小伙褚健,因无法在京购房爱情溃败委地,又被假冒军官骗色骗财,在现实中屡屡受挫,以致精神分裂,带着心爱的鹦鹉,准备独自远走他乡,却遭意外绑架,正在“去洞庭的途中”;家境贫寒,父亲又患上重病亟需钱的青年耿直,因为一念之差,铤而走险,绑架一女人,驱车在“去洞庭的途中”发生意外车祸,为了能获得一笔重金,被昔日的公司老板受雇去捉拿一人,始终不明白自己“去洞庭”的目的何在;中年商人史谦顺风顺水,家有娇妻爱女,却因自己生性风流,婚姻解体,幸遇佳人顾烨,生下小孩却被检测为非由己出,加之艳照风波,深感耻辱,在雇人捉拿情夫的同时,不动声色地踏上了“去洞庭”的复仇之路;爱慕虚荣的女画家顾烨,嫁给了比她大二十岁的商人,却“厌恶丈夫的亲吻”,一直在追寻“一个有趣的灵魂”,与一位青年作家出轨,数次与情人在洞庭湖和京城幽会,艳照传出,沸沸扬扬,庆幸丈夫毫不知情,却浑然不觉丈夫和她已经开始了“去洞庭”的最后旅程;青年作家岳廉在京城“陆续获得了一些文学的名声和关注”,自以为就是“天才”和“希望之星”而风流不羁,花人家的钱,玩人家的情,竟还给人家生下“骨肉”,在和情人在洞庭幽会的时候,没有想到自己也会像自己写偷情的小说《沉尸》一样,沉尸湖底。洞庭湖本来是一个十分美丽的地方,但是,他们都没有想到,这里会成为他们最后的死亡之地。正如小说中所写,他们“自然是不想去洞庭的”,洞庭于他们而言,“是张巨大的网,是潮湿的沼泽,是危险的隐喻”。(《十月·长篇小说》2019年第1期,第230页)

是的,这肯定是一个隐喻。写作与世界的关系从来就不仅仅是反映与被反映的关系,而应该是隐喻与象征的关系,这也正是小说之所以有意味和价值的原因。更有意味的是,郑小驴的《去洞庭》釆用的显然是一种可以称之为“提喻”的艺术手法。按照海登·怀特的说法,与“换喻”和“隐喻”相比,“提喻则沿着另一个方向运动,它将所谓显然是个别的现象整合为一个整体,这个整体的性质使我们相信,可以将个体理解为一个宏观总体的微观世界,而这恰恰是一切有机论解释系统的目标所在”。([美]海登·怀特:《话语的转义》,董立河译,大象出版社、北京出版社2011年版,第84页)

《去洞庭》不正是如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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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的最后一节为“瓶中船”,写大龄女青年张舸一共躺了三百零五天后,终于在某天下午醒了,“她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就像做了一场漫长的梦,一觉醒来,换了人间”。在梦中,她梦到“图们”褚健,梦见“和他回东北老家。她穿着艳红的婚纱,走在雪地上,咯噔咯噔的脆响不绝于耳,呼出的白汽迅速消散。他带她去图们江上溜冰、砸鱼,教她做小鸡炖蘑菇。她快活极了。她终于和他在一起了,无论贫贱与否,发誓永不分离”。但这终归是一场梦,是被她轻而易举放弃了的“一晌梦”。其实,谁的人生历程不是“一晌梦”啊?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谁也不好好去做这“一晌梦”,来个“一晌贪欢”。于是,“她还梦到其他许多的人。欢乐的,悲伤的,隐痛的,绝望的,那些模糊的黑影,他们是律师、lT程序员、文学青年、公务员、教师、蜂鸟外卖……与她在梦中擦肩而过,消失于陌生的街道,各自踏上不同的归途”。文中远方寄来的那个“瓶中船”,“用盐水瓶装着,里面卧着一艘精致的白色帆船”。父亲说是东北寄来的,“我跟你妈研究半天,也没搞明白这船是怎么塞进去的。你说瓶口这么小,哪儿装得下这么大的船?太不可思议了。” (《十月·长篇小说》2019年第1期,第236、237页)

张舸当然是不说话,“望着帆船发呆”。她知道这是“图们”给她寄来的。她想起她和“图们”在北京的那些快乐的日子。“他按照1:700的比例,制作了一艘木制帆船模型”,“他小心翼翼地拼装龙骨,铺甲板,拉绳索,挂帆,最后加上火炮、三眼滑车,甲板上还立着几排栩栩如生的士兵,拉上国旗”。圣诞节那天,“他把这艘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制作而成的船模当圣诞礼物送给了她。她捧在手上,沉甸甸的,心里顿时一热”。(同上,第183页)可惜。她被现实所压迫,又爱慕虚荣,没有珍惜。“大吵过几次,有一次她把他送的圣诞礼物,那艘花了他很长时间制作的船模摔了个粉碎。摔完了她后悔了,为了掩饰自己的懊恼,她朝他歇斯底里地吼,企图激怒他。”(同上,第185)这就是现代人的命运,为了那些充满光环的虚幻的东西,自己充满活力的生命装进了盐水瓶里,成为“雾中花”“梦中人”。现在.张舸当然“好奇的不是它怎么进去的,而是怎样出来。对她来说,它被困在里面了”。(同上,第237页)可惜,现在一切都有些晚了,“她摩挲着瓶子,眼泪一下就下来了”。(同上,第237页)

这当然是我们这些被时代与现实压弯了腰的现代人人生的真实写照,或者是一种比喻和象征。正如小说中那位青年作家岳廉所写的,“不管在世界的何方,我短暂的一生都未曾真正快乐过。世界囚禁着我,我同样囚禁着世界。我呼吸,我冷漠,我幻想,人死灯灭,每天都和死亡和欲望的使者搏斗”。(同上,第215页)顾烨,还有好多女人,可能就是上帝给他派来的“死亡和欲望的使者”。岳廉又何尝不是上帝给她派来的“死亡和欲望的使者”?“他是喜欢带着她。以业余画家和他女朋友的身份,各种场合都参加。她也乐于进入他的生活,人生百态,粉墨登场,在北京巨大的舞台上,各自表演。导演、作家、演员、制片人、出版商、编辑、主持人、骗子、绿茶婊,眼花缭乱。有次在酒桌上还碰到一位当红流量小生,一起玩杀人游戏到天亮。当然见得最多的,是一个个作为‘外省青年的漂泊者,有点才华,又不安于现状,带着梦想,来到北京,被这座巨兽般的城市一天天磨掉锐气,丧失意志,最后泯然众人矣。”(同上,第189页)就是这样,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一年年地衰老是既成的事实。我依然单身,我驻守着空荡,年轮是攫取我灵魂的怪圈。我渇望有一个地方,在死后收纳这具空荡的皮囊。那里有阳光,有鲜花,有泉水,有清澈的空气。”“在冥想的世界里,那兒有真实的爱情,真实的花裙,真实的呼吸,真实的欢愉,真实的自由,我是我的王。”(同上,第215页)

但是,我们在现代化的科技进步和社会变化不断加速,越来越紧密地被捆绑到时代与现实当中,无法自拔,以至于与过往的空间、物、行动、时间、自我和社会不断地物化或异化,都成为“有病的人”。对于一切人都向往的美好而自然的事物,只能成为“孤独的呓语”。“我穷尽一生,追求黑暗之光,仍然被黑暗吞没。”(同上,第23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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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世界,才华与野心之间,存在着一层微妙的关系。”(同上,第231页)小说就是要呈现与揭示每一个人都存在的这“一层微妙的关系”。这是一部真正让时代感凸显、并且真正把时代事件拉入小说使它成为故事推力和?手的小说。这也是郑小驴这十年多来写得最有分量、完成度最高的一部小说。它最大的独特性,不仅在于让那些罹患现代性综合症的各色人等在同一时空中交错汇聚,而且还在于这里面写尽了作家对同时代人极为切身的痛楚感受,以及一个年轻而敏感的写作者用尽身心之力试图寻找答案的决心。《去洞庭》写的都是一群某种意义上的失败者和失意者。小说的核心人物史谦与前妻汪灵本来是“天作之合”,几经打拼,两人的事业和生活都渐入佳境。但史谦出轨了,因此离婚后,又找上了比自己小二十岁的文艺女青年顾烨。他能给了她相对富足和安稳的生活,却给不了她充满激情的生活。她竟然多次去和那位青年作家偷情并怀上了他的骨血。这一切让史谦感到自己失败了;准备用小说成就自己的岳廉,以为自己遇到了生命中贵人,除了给他带来生活的激情,还给他带来生存上的资助,直到最后他想回归一份发自肺腑的情感的,已经为时已晚,被人送上了沉湖的不归之路。这自然是一个失败者;那个名叫耿直的小耿本来成绩不差,憧憬考个好大学,从父母苦难的命运中脱胎换骨,却因父亲身患绝症,缺钱就医,只好放弃夙愿,打工谋生,典型的一般穷人孩子早当家的精神图谱,没想到被雇捉人,也走上了失败者的道路;在北京经历了一次次情感挫折,甚至被假冒军人骗了的女硕士毕业生张舸,变得神经兮兮的,也是一个失败者。但是,这些失败者和失意者并不是天生的坏人,都认为自己并没有做什么坏事,只不过是他们实在不甘于现实的庸常,却又经不起云雾一样的诱惑。这种时代与现实的迷失与怅然,让他们的人生出现了不由自主的失控。买凶捉人的史谦,其实并不真想要妻子情人的命;爱上人妻的青年作家岳廉,也没有想到自己会淹死在洞庭湖中,冥冥之中演绎了自己的小说情节。或许身处情惑漩涡中的文艺女青年顾烨最后因车祸昏迷算是幸运,但可能要面对终生灵魂的内疚自责。小耿失控了,他在瞬间的情欲涌来之时,强暴了张舸,很迅速地进入到了小说的纵深地帶,在小说的最后,他又失控把岳廉送进了他宿命般的洞庭湖。“小耿抬眼望了望天空,天空全是这些幻灭般的碎片,仿佛正在重新编织他的人生,让人无法看穿,一时竟呆住了。”(同上,第236页)

不是小说中的人物很容易失手和失控,而是所处的这个“野心时代”的人们,都容易被现实追赶得因慌慌张张而失手,甚至失控。人一旦失控,造成不可挽回的错误之后,就不再拥有自主权了,就很可能会沿着迷失自我的岔道,一次又一次地把自己推向了更深的绝境。这或许就是《去洞庭》这部小说通过这几个因失手而人生失控的失败者的故事要警醒我们的。正如作家在小说的“后记”中所言:“我相信笔下的这些故事和遭遇,正是我们日常生活中常见的漩涡,或被礁石拍碎的瞬间。它们与我们的现实处境血脉相连,心灵共鸣,从而具有普遍的意义。这些迷雾制造者,在通往洞庭途中各自人生轨迹已悄然改变,此时的洞庭,已不仅是现实所指,也暗含了人生丰富的隐喻。” (同上,第23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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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华曾在《长篇小说的写作》一文中说过:“与现实签订什么样的合约,决定了一部作品完成后是什么样的品格。因为一开始,作家就必须将作品的语感、叙述方式和故事的位置确立下来。也就是说,作家在一开始就应该让自己明白,正在叙述中的作品是一个传说,还是真实的故事?是荒诞的,还是现实的?或者两者都有?”(《没有一条道路是重复的》,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116页)这种“签约说”,其实就是作家与现实生活的一种清醒而又创作主体意识极强的写作关系。为什么我们在一些所谓的现实主义小说中,既看不到我们所处时代的表征性生活,也看不到这个时代与现实中所有人的精神状态。尽管这些小说跟生活一样的真实,真的就是生活的翻版一样,但就是让你从中感受不到一点时代与现实中的活泼泼气息和人活生生的感觉。真正的现实主义小说,总是作家与生活有一种最紧密而有效的“签约”关系。他不是去镜子般的写实现实生活,而是找到了小说与生活最恰当的一种隐喻与象征的关系,他用虚构的伟大力量与想象翅膀写出了现实生活最实在而真切的感觉和经验。他在揭示和表达生活的复杂性和人性的多样性方面,给我们提供了独特而新鲜的经验。他在注重艺术“意味”的同时,也十分注重对社会生活和精神世界、心灵世界的真切关怀。《去洞庭》就是在试图通过生活的表象并洞穿表象,从而揭示出隐含于表象背后的人的复杂性与人性的复杂性。它在极强的结构意识和叙事能力中,用一种瓷器般的叙述美感,写出了我们所处的当下时代的人活生生的生存经验与内在感受。

在小说“旅行”一节中,作家在写到史谦与顾烨貌合神离的生活状态时,是这样写的:“半夜,他酒醒,一阵窸窣,将手探入她睡衣,没有征得她同意,一把按在身下,粗鲁地对待她。黑暗中,她听见他一直喃喃自语,嘴里吐出连串‘贱货‘婊子‘荡妇的字眼。她深感惊讶。他从未在她面前说过如此粗鄙的字眼。很快,他从她身上翻了下来,房间又恢复了黑一般的寂静。没过多久,她听见一阵低沉的鼾声。她却再无睡意,顿时感到四肢百骸一阵虚空。继而,恐慌和失措攫取了她。她恼羞地拧开床头灯,猛然瞥见男人正睁眼望着她。”(《十月·长篇小说》2019年第1期,第221页)这让我想起奥地利作家罗伯特·穆齐尔那部著名小说《没有个性的人》中的一段描写:“有一天晚上,狄奥蒂玛和丈夫图齐在一起睡觉时,又陷入到了对阿恩海姆的思念之中。熟睡的丈夫隐约听见了妻子‘无限遥远的哭泣声,便突然从睡梦中惊起,在床上坐直了身子。他知道妻子醒着,就轻轻地呼唤着她的名字,并试图抚慰她。他扳过妻子的头,看到了妻子黑暗中的那张脸:她正恶狠狠地望着自己,露出悖逆的神色,甚至毫不掩饰自己的哭泣。他当然知道妻子的哭泣与情敌阿恩海姆有关。但作为一名训练有素的外交官,他知道安稳的睡眠是做好一切工作的首要前提,也是自己的主要美德。因此,他决定对妻子的痛苦不予理会,‘怒气冲冲地一直睡到天亮。”(罗伯特·穆齐尓:《没有个性的人》,张荣昌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5年版,第187页)“同床异梦”的生活古今中外都有,但我以前觉得谁也没有罗伯特·穆齐尔大师写得真切而生动的了。可是,现在读了《去洞庭》之后,觉得郑小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写得更符合我们当下这个时代与现实中人的真实感受。因为我们毕竟所处的时代不能和罗伯特·穆齐尔所处的20世纪上半叶相比,没有那时的人含蓄而有教养,文明而有耐心,却比那时的人粗鲁而直接,缺乏愧疚而毫无羞耻感。

人,真的是很有意思的一种高级动物!

【作者简介】马明高,山西孝义市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影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在全国性文学报刊发表有小说、散文、文学评论六百余万字。创作的电视剧《田野的风》《柳镇细雨》《百岁老人侯佑诚》《酸枣坡》《黄土歌谣》等在央视与各省卫视播出。出版著作20余部,荣获全国优秀电视剧奖、全国优秀电视艺术节目一等奖,山西省“五个一”工程奖,山西省文艺理论评论奖和赵树理文学奖等10多个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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