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1
农历八月十四下午,一场牛毛细雨还是打乱了魏久子的计划。
进入八月以来,天就没晴过,一疙瘩一疙瘩的乱云在天上熙来攘往,把个太阳遮得出不来。正是秋忙的时候,各种庄稼都上了打谷场,需要毒毒的阳光和呼呼的风。但天就那么阴着,风也刮不起来,只是一味的阴冷,早上耕地的人穿上棉袄也还得紧紧腰带。雨真的像牛毛那样的细,细得落在魏久子的脖子上他都没有察觉。莜麦的叶子都有点枯黄了,软塌塌的耷拉着,雨滴落到上面,像人鼻翼两边的汗珠,密集而又细小。落得多了,叶子不堪负重,水珠就顺了叶子的末梢流向了地里。魏久子直起腰,摸了一把湿漉漉的脖子向周围看了看,有几个人也和魏久子一样,伸直了腰抬头看着天。六十亩地里的泥土黏性大,不一会儿就泥泞了。抬脚放脚间,鞋上粘了厚厚的一层泥。魏久子原打算这个下午就能把这片莜麦割完,看来人怎么算也算不过天。
庄稼人的每块地都是有名字的,就像这一大片地,叫六十亩地,其实远远不止六十亩,怕是一顷还要多。六十亩地是村里孙老财的家产,靠着每年的余盈每年买一点,买上后就把地界耕了,化成了一片。地是逐年的扩大,把这一大片都买下后,也就赶上了入社。人们都说孙老财是为社里做贡献,是社里的孙子。全西庄就数这一片平展了。一眼望去,竟有大平原的气势。贵生说这六十亩地是一座阴城。村里人都没见过阴城是啥样,觉得贵生在说胡话。但一两个人在这里劳作是有点寂寞的感觉。庄里的声音是传不到这里的,天压得低低的,像要压到身上,地是无边的大,喊出的声音还没到地界就消失了。乌鸦在身边飞来飞去的。开春时,有的生产队在六十亩地种胡麻,有的种豌豆,还有的种黑豆。就魏久子一个队种了莜麦。队里的人都有点纳闷,但魏久子是队长,他说种莜麦就只能种莜麦。现在,六十亩地里别的庄稼都收割完了,地也耕过了,黑黄色的泥土一垄一垄的显得井井有条,只剩下一片白黄色的莜麦。远远望去,竟像一排排白浪涌来。
雨还是像牛毛细细地下着,这会儿有点急促了,雨滴落在脸上就像小米粒打上去一样,有点硬,有点疼。魏久子觉得莜麦是割不完了,就对着雨中微微摇曳着的莜麦田里喊了一嗓子说都回吧,回去该干啥就干啥去。这一嗓子喊完后,地里就齐刷刷的站起了二十多号人来。今年的莜麦长势好,要不是莜麦秆倾斜着,拉直了怕是比人都高。收成好不好还难说,草是足了,牲口是有得吃了。二十多人稀稀落落走出了莜麦地,手里的镰刀闪着亮亮的白光。人好像是被天气传染了,也都阴阴的不说话。魏久子看着他们踢踢踏踏地走出了很远,莜麦地里又冒出个人来,是果子。他不知道果子为啥还来割莜麦,今天是十四,他给队里的妇女放了半天的假,在家里炉饼子过十五。可果子却来割莜麦了。魏久子好像看到果子在向他笑,但他不确定。果子向他招手,他是真的看到了。魏久子也向果子招招手,果子就走出了地。果子的样子有点臃肿,几乎是蹒跚着走了。魏久子知道在果子的两只裤管里,装满了莜麦铃铛。放在以往,魏久子会说这个女人太贪了,可是今天魏久子觉得这女人是把好手。恍惚间,魏久子看到两条结实光滑的腿,插在了白黄色的莜麦铃铛里,锋利的麦芒像一簇簇箭矢,纷纷扬扬地射向果子的腿。肉嫩,箭矢所到之处就起了红红的痕迹。魏久子伸出了手,好像是要抚摸那一道道的红痕,却是把手抬起来,从额头一直摸到下巴,就摸下一把水来。
割莜麦的人都走远了,像几个小黑点在跳跃。魏久子还站在地里没出来。鞋陷在泥里,泥把鞋帮都埋了。魏久子费力地把腳抬起,慢慢地出了莜麦地。远处的马头山雾蒙蒙的,灰蓝灰蓝的山峦逼得他喘不过气来,这才觉出了雨声。魏久子好像什么都看不到了,他揉揉眼,一座四四方方的城就出现了。青砖砌墙,白泥勾缝,城墙高大厚实,城墙上的城楼雕梁画栋,黄色的铜铃在风中清脆作响。城门大开,没有守城的兵士,来来往往的人轻飘飘的,像纸片一样。魏久子大惊失措。
2
西庄人把做月饼称作炉而不是烙或是打。炉月饼的面不是纯粹的白面。西庄的麦子收成不好,一亩只能收四十多斤,白面在西庄很金贵。炉月饼的面是掺了麸子的微微发红的面。月饼的一面做成平的,上面用女人梳头的梳子压出一行一行的花纹,中间还要用老葫芦的把子蘸点杨桃红摁个鲜红的五角星,这样的月饼在西庄人眼里是最好的月饼,走亲戚待客也是能拿得出手的。魏久子的老婆在院里和几个妇女炉月饼。炉月饼是个喜庆的事,笑声不断地从院里传出来。说起炉月饼来,魏久子的爹是炉饼高手,他能从烟囱冒出的烟看出火候的大与小,能从炉里溢出的香味中判断出饼子的熟与生。细雨中老汉往返于屋里和火炉之间。在火炉边,他抬头看着从烟囱里冒出的烟,适时的填加炭块,低头用鼻子用力地嗅,嗅那若有若无的气味,直至香气扑鼻。回到屋里就看她们做饼坯子。女人们往往是手里做着嘴里也闲不下。有人问老汉一辈子做的饼有多少,老汉说怕有几大车吧。有人问最好吃的饼放多少油和糖,老汉就说一斤面四两油四两糖,四油四糖嘛。这些话女人们每年都问,老汉每年都是一样的说法。
魏久子拖着身子无比疲惫地回来了。他老婆正往炉里放饼坯,放完饼坯用两只油手在头上习惯性地抹了抹就问,今天又没劲了?魏久子说还那样。女人跟在魏久子的后面进了屋。屋里的女人们见魏久子回来了,就把摊了一炕的家什拾掇到一边,腾出了一块地方,魏久子顺着往炕上一躺。老婆说刚炉出一炉,你吃不吃。魏久子摇摇头说不想吃,又不是四油四糖的。老婆说今年不错了,两油两糖的,魏久子无力地合上了眼皮。入秋以来,魏久子老是提不起劲来,身子软绵绵的,到了夜晚更甚,躺在炕上一动都不想动,觉得大腿上痒痒,可就是抬不动手,身上的每一寸都是酥酥的,张开的嘴想合起来都不待动弹。不但光是没劲,还老是心惊肉跳的,只要是出其不意的响动,都会把魏久子惊得跳起来。往日霸道的魏久子不见了,说话罡声罡气的魏久子不见了,人们说这世上还就数病最厉害了,看把个魏久子折腾成啥样了。魏久子的爹在没人时会偷偷地抹泪,魏久子也是如此,他担心自己是得了不治之病。好在只是软,只是酥,不痛不痒的,每天还是照样的下地。
魏久子突然从炕上爬起来,随手抓了两个月饼就下了地。他老婆问他这是做啥,魏久子说去看看贵生。老婆说大十五的,看他有什么好,阴阳怪气的冲坏了运气。魏久子头也没回就出了院门。贵生家在村西边,魏久子走到贵生家时竟气喘吁吁的。贵生正就着窗外的光看着一本书,老婆和孩子都不在。魏久子进了门,贵生眨起了他那双细长的眼看着魏久子。贵生的脸在阴天更显黑,眼梢比台上的戏子还长。魏久子无力地说我看到那座阴城了。贵生脸上马上升起了怪怪的笑。贵生说有就是有嘛,我说有他们不信还斗我,我不说难道那城就不在了?你说说那城啥样子,魏久子说了。贵生一边听魏久子说一边就下了地。贵生拿回了一只马尾箩来,对着魏久子就照,魏久子说你干啥,贵生说我给你照照。照完后贵生问魏久子想不想到那城里看看,魏久子说能去吗?贵生说能去,就是到那里后你不要乱跑,别人给你吃的你不要吃。魏久子说那我就拉着你的衣襟好了,贵生说我到那边还有点事,办完了我找你。贵生拉起魏久子走到了另一间屋子。这间屋子窗户上没装玻璃,糊着麻纸,天阴,屋里更加的黯淡。贵生脱掉鞋就上了炕,他让魏久子也上来,顺手拉过一只枕头。魏久子摆弄那只枕头时,觉得手上是凉凉的,滑滑的,就想不知有多少人在这只枕头上睡过了。躺下后贵生就说睡吧,睡吧,魏久子果真就迷糊了。
一觉醒来,天已是全黑下来了。贵生不知啥时点亮了灯。他看着魏久子坐起来。
贵生就说醒啦?
魏久子说醒啦,我做了个梦,你的事办完了吧。贵生说办完了,村里今年有三个人要走了。魏久子听后想了想,说魏大肯定得走,你看他那样儿,走路还在睡觉,嘴里的涎水把胸脯都湿透了还不知道,你说他不走谁走。魏大是魏久子的远房叔叔,都快九十的人了。贵生不置可否的笑了笑。魏久子又说还有一个那应该是大焕妈,那老太太,每年都觉得过不了年,可每年都磕磕绊绊的过来了,今年怕是躲不过了。魏久子对第三个好像拿不准,两只手来回的在额头上摸,贵生的手里拿着魏久子带来的月饼,掰开就着灯光看月饼的茬口。贵生说你爹炉的月饼就是好,你看这茬口,绒绒的,酥酥的,看着就好吃。魏久子见贵生不接他的话,就说莫非有我?贵生说别瞎想。魏久子虚弱地说,是不是有我。贵生说不让你瞎想就不要瞎想,哪能呢。魏久子说那你说说是谁。贵生把一块月饼送到嘴里边吃边说,我不能说,说了折我阳寿。魏久子可怜巴巴地看着贵生。贵生有滋有味地吃着月饼。从贵生家出来后,魏久子像喝了酒一样,摇摇晃晃地向饲养室走去。
3
饲养室就是村里人的娱乐中心。其实也没啥可娱乐的,只不过就是闲下来坐在一起山南海北地闲话。说山南海北还是有点大,村里人,去过的地方实在有限,也不过是些和农事有关和家庭有关甚或是老辈人传下来的闲话。饲养员元疤子光棍一人,常年住在饲养室里。饲养室的对面就是一排排的马厩,各个队的牲口都拴在那里。饲养室的炕上孤零零放着元疤子的一套行李,行李都看不出颜色了。放行李的那一溜铺着牛毛毡子,空余的地方落满了灰尘。地下放着几摞一人高的榨过油后的胡麻饼子。先来的人都会坐在炕沿边上,两条腿耷拉着。后到的人只好蹲在地下。每人一只水烟袋,直抽得屋里青蓝雾罩的,咳嗽声此起彼伏。
魏久子从贵生家出来后就奔饲养室来了,他想看看那头牛。雨还在下着,雨落到地上,竟成了细细的水流,黑暗里,发出一闪一闪白白的光来。还没到饲养室,远远的就听到里面吵闹的声音了。饲养院里由于有牲口的尿液,更是泥泞得不像样子。魏久子閃转腾挪间不知是踩到水里还是尿里,那水凉凉的,沁得魏久子心里倒亮堂了。我这是咋了,贵生的话有谁信过,都是胡说呢。魏久子推开门,烟雾像妖魔一样张牙舞爪的夺门而逃。魏久子站在门口不进,单等那烟雾散净。屋里有人说天阴沉沉的,好不容易聚了点热气,都让你给放跑了,快关上门进来呀。魏久子关上门进来了,炕沿边一个挨一个的坐满了人,地下的人也不少。魏久子把坐在板凳上的一个人用力地推开就坐在了板凳上,然后掏出了水烟袋,就着旁边别人手上燃的通红的艾草要子抽开了。坐在炕沿上的大鼓匠问魏久子,久子,你们队十五准备吃啥肉。魏久子说吃牛肉。大鼓匠说天上龙肉地上驴肉,我们队吃驴肉。魏久子说做梦去吧,你们队就一头小叫驴,有杀你的可能也没杀驴的可能。大鼓匠讪讪地笑着说那你就舍得杀牛吗。魏久子说舍得,都老得没牙了。二鼓匠说久子你软不软了。魏久子振了振身子说不软了。二鼓匠说杀牛时把牛鞭给自个儿留下来好好补补。一屋子的人都敞开了嗓子笑。元疤子正用秤砣捣胡麻饼子,接了话说二鼓匠说得没错,久子你就给自个儿留下来。元疤子把饼子捣成拳头大小,又用手掰成拇指头大小,回身找了料盆子放进去。魏久子知道元疤子是要给牲口添料去,就从墙上摘下马灯,点亮,和元疤子相跟着一前一后出了饲养室。
元疤子把料均匀地撒在槽子里,那些驴呀马呀牛呀的都慢慢地走到槽前,低了头吃起来。魏久子走到那头明天要杀的老牛身边,用手在牛的脖子上来回地摸,那头牛就不吃了,转过身来看着魏久子。牛眼睁得圆圆的,好像是在瞪魏久子。他又在牛的脸上摸了摸 ,牛眼里竟流出了泪水。魏久子对牛说刚才的话你听到了,牛向前走了一步。魏久子刚当上生产队长时,这头牛正在壮年,劲儿大的一天就能耕二十亩地,魏久子每天专门多给这头牛吃两斤莜麦,元疤子当时说比我还吃得好,元疤子一边说一边不住地用手揉搓那些光滑结实的莜麦粒。魏久子还记得他对元疤子说两斤全给喂了,不要省下来,省下来就让你吃了。为这事元疤子和魏久子闹了别扭。魏久子也不怕得罪元疤子,就把每天两斤的莜麦拿回家,每天自己来喂。魏久子看到牛的眼角有指头大的眼屎,就用手指在嘴里蘸了口水去抠,牛静静地站在那里不动等着。元疤子添完料也走过来用手摸牛背。魏久子对牛说明天给你用红布蒙上眼你就不怕了。元疤子在牛屁股上狠狠地拍了一掌,对魏久子说以后谁给我蒙红布呢。魏久子胳膊一软,就把马灯交给了元疤子。魏久子永远也不会知道,在这年的腊月,元疤子在饲养室用剃头刀把自己给了结了。等他们磨磨蹭蹭的出了马厩,饲养室的人们散了,有嗡嗡的说话声传来,还有长筒胶鞋踏在水里叽咕叽咕的声音。
4
果子家不需要炉月饼。果子的男人在煤矿上班,每到八月十五,会从矿上带回月饼来,不光有月饼,还有村里不多见的苹果,葡萄和梨。不需要炉月饼也可以不去割莜麦的,可以在家做点别的,果子却鬼使神差地到六十亩地割莜麦了。每到秋收时节,果子就管不住自己,就会把镰刀磨得寒光闪闪,一副随时待命的样子。
好不容易走回了家。一路上两条腿沉得迈不开步不说,腿上好像是爬了无数的虫子,麻麻的,酥酥的,还有点疼。走在路上还得像模像样,要被人看出来就不好说了。半路上果子有点后悔,但也就是一闪念的事,咬咬牙的事,回来后还是高兴。
果子找了个洗脸盆,一只脚踩进去,把外面的裤子脱了,里面衬裤的口子是松紧口的,弯下腰用力地撑开裤口,白黄色的莜麦铃铛就纷纷扬扬地落到盆里。抖完了一只裤腿,竟有些迫不及待的样子了,干脆把衬裤褪下来。白黄色的莜麦铃铛有满满的一盆,把炕上的席子卷起一角,把莜麦铃铛均匀地撒上去后又把席子放下来。这时就更觉得痒,而且是那种不可抑制的痒。果子两只手在两条腿上不住地抓挠,越挠越痒 ,越痒越挠,白净的腿上到处都是红红的道道,不知是被麦芒蜇的还是被手挠的。看看屋外,天阴得像扣了口锅,雨还是不紧不慢地下着。果子准备烧一锅水洗洗身子。她被自己这个念头弄得脸红心跳的。在六十亩地和魏久子打招呼了,不知他看到没有,好像是他也挥了挥手的。不管怎么说,果子这个澡是洗定了。
果子的家庭在村里有点特别,是那种叫市属户的家庭,就是说这户人家的主人是城市户口他的家属是农村户口。和果子一样的人家全队也就两家。每到队里分粮食时,市属户就要遭人白眼,就是在平时,人们在说起市属户时也是撇着嘴。果子知道,不是她们的人缘不好,不出劳动力或少出劳动力是招人白眼的表面原因,根子是村里人在眼红她们,忌妒她们。村里人一年四季都见不到钱,而她们每月都有现钱。果子嫁到这个不起眼的小山村,她的娘家离这里有二百多里,男人又比她大九岁,这一切都是因为男人在煤矿下井能挣现钱。果子刚嫁过来时,村里没一个熟惯的人,男人过完新婚的第五天就到矿上上班了,矿上离村里有八十多里,每月只能回一次家。那段时间很难熬,果子就用钱来宽慰自己。果子的男人很疼她,每次回来,都从矿上带好多好吃的,而且每月的工资除了必须花的,都如数交给了果子。人就是怪,村里的夫妻每天都在一起,老像乌眼鸡一样不是吵就是打的,果子的男人一月回一次,果子却就因为回家少而闹别扭。果子把这别扭说给街坊近邻听,人们都拿眼看着她,抿了嘴不住地笑。果子问她们笑啥,她们说果子太那个了。果子慢慢地品味出其中的意思后就再不和人说她和男人的事了。果子在娘家早早地就不读书下地劳作了,还参加过村里的妇女突击队,嫁过来是冬天,开春后就跟着队里的社员一起下地了。果子在地里是把好手这谁都看出来了,果子的手脚不干净人们也看到了。秋收时节,不管是啥庄稼,只要是能往怀里揣就往怀里揣,能往裤腿里灌就往里灌。这也许是在娘家惯下的毛病吧,因为照她家的情况是不需要如此的。魏久子在实在看不下眼的时候说过几次,每次果子都被羞得脸红扑扑的,可过后还是照样。魏久子看到果子红扑扑的脸,就觉得心痒难耐。有一次又看到果子的肚子鼓鼓的,就想再看看果子的红脸蛋,还没准备说,果子就红了脸小声地说你搜搜。魏久子落荒而逃。
雨还在不紧不慢地下着,一个人吃力地推着自行车走进了果子的院里。自行车的轮胎裹了一层厚厚的红胶泥,细雨把他的衣服淋透了,一绺一绺的头发贴在脑门上。狗从狗窝里跳出来,后腿着地前爪凌空作了个揖,来人筋疲力尽地垂下了眼皮。
果子快要洗完澡时,听到院里有响动。心跳得咚咚的,正思谋着是穿了衣服还是不穿衣服出去,院里响起果子果子的叫声。果子听出来是她男人回来了。她索性坐在盆里不出来,把水弄得哗哗的。男人推开门,果子冷得打哆嗦。男人狐疑地看着果子说不时不节的洗啥澡。果子头也不抬地说想洗了。男人嘟囔着不时不节的有啥好洗的就关了门。
魏久子还没走到果子家,果子家的狗就凶猛地咬开了,那声音传得很远很远。果子男人出来把半盆水扇面样扬进了雨幕里。对着高声叫着的狗说咬什么咬。狗不咬了,喉咙里却是呼呼的。天被乌云遮得黑漆漆的,月亮和星星躲在云彩的后面。
5
天亮了,雨还在下。在魏久子的记忆里,八月里连阴雨是不多见的。一次是在他很小的时候,小到记不得自己究竟是多大。那一年村里请了戏班子来唱戏。也记不得为什么要唱戏,只记得唱的是连本戏《十五贯》。戏的内容说什么也想不起了,能记住戏名是在那个八月,细雨不住地下,村里人说是唱戏的缘故,《十五贯》,灌得村里汤汤水水的,好多老屋都倒塌了。魏久子记得他家的炕上摆了很多的盆盆罐罐,那是在接屋顶上漏下的雨水,夜里他睡在柜上。還有一次就是现在。魏久子把手臂伸出被子,左右看了看,今天放假,孩子们都出去玩了。老婆也出去了,估计是在喂猪。想到今天要杀牛,就坐起来了。刚坐起来,老婆就进了屋。老婆见他要起来忙说快躺下吧,好不容易是个连阴天,多睡会儿,我给你揉揉。说着就把一只粗糙的大手伸进了被窝。魏久子说今天杀牛。起来后魏久子看看雨下得不大,找了条帆布口袋,把一个角折回去,顶在头上就出去了。没走一会儿,又返回来。老婆正整理炕上的被子。魏久子说给找块红布去。老婆说要红布干啥,魏久子说给牛蒙眼。
饲养院里站了很多的人,有大人,有小孩。有披帆布口袋的,有披牛毛口袋的,有披麻袋的,有披塑料布的,还有干脆什么也不披的,就那样光着头,细小的雨珠顺着脸颊流下来。天上的雨好像把声音都弄湿了,人说话都是有气无力的,只有小孩子偶尔发出尖利的叫声。
其他的几个队没有老得不能下田的牲口,只好杀羊。魏久子进院刚好看见一队的喜拴正拿着雪亮的刀子在羊身上来回地擦,羊毛上留下了暗红色的血。桌子下面盆里的血还在冒着丝丝的热气。三队的羊已杀完了,有生把嘴对着羊腿的一个口子用力地吹。二队的羊放在桌子上,四个蹄子被捆在一起,羊眼发出温柔的蓝色。人说兔子是最温顺的动物,其实羊才是。明明知道自己的命运了,还是那样看着这个世界,一声都不吭,哪怕像猪那样撕心裂肺的嚎几声也好,羊就是不吭气。魏久子看着那些羊,心里竟是莫名的悲伤。有人看见魏久子进来就说久子来了。杀羊不好看,一群人就随了魏久子往马厩里走。魏久子转回身对后边的人说杀牛用不了这么多的人,回家拿家具起萝卜去,起上满满一车。后面的人群中有几个就转了身走出了饲养院。
魏久子把牛牵出来了。那头牛好像是知道挣扎也是徒劳的,随了魏久子一如先前被牵着耕地一样,走得四平八稳。走到一处没有水洼的地方停下来后,魏久子掏出红布给牛蒙上了眼。在村里,杀猪杀羊只要是个男人就能上阵的,猪羊一道菜嘛。可杀牛不同,大牲口通灵性,弄不好会损阳寿的。魏久子回头问谁来试试,没人应答只有嗤嗤地笑。魏久子又说给记一个工,再加一条牛尾巴。毛旦说我来,说罢就走了。一会儿毛旦扛着一柄八磅锤回来,围着的人群给他闪出一条道。毛旦走到牛前,照着牛的面门就是一锤。牛哞的叫了一声就倒地了,四肢挣扎着,稀稀的牛屎拉了一地。有人递给毛旦一把刀,还有人把早已卸下的门板抬过来,准备放肉。围着的圈子越来越小,都睁大眼看毛旦剥牛。
牛肉差不多快分完的时候,起萝卜的人回来对魏久子说萝卜起回来拉到大队院里了。魏久子说等肉分完再分萝卜,捎带着回家取个箩筐。等魏久子和会计拿着秤来到大队院里时,车上绿茵茵的萝卜缨子已被掀到一边,缨子下是黄黄的萝卜。车边围着很多人,都手里攥了萝卜咔嚓咔嚓的吃。魏久子过去也取了个萝卜,用萝卜缨子来回地擦,擦得萝卜像玉一样晶莹。魏久子说萝卜管饱吃,吃坏了肚子是自己的事。会计说每户按几斤分,魏久子说十斤吧。把车围子打开就开始分。先秤箩筐,箩筐五斤,每一秤扣五斤的皮。果子胳膊下夹着个口袋来了,果子来了就从车上取了萝卜用缨子擦,来回地擦。会计看果子擦得起劲,就猥琐地问你家锁锁的有没有这么大。果子一本正经地说比这个稍大点。会计说果子你真会给锁锁长门面,这都快赶上驴的大了。果子说那你还要问。魏久子听着他们的说笑,却是一脸的烦躁。
多数人家分上萝卜后都走了,大队院里剩下的人不多了。果子走到车前准备分。魏久子看看箩筐对会计说扣十斤的皮吧。箩筐里的泥被雨水冲洗得干干净净,褐红色的柳条上有一层淡淡的光。果子说欺负人也不是这样的呀,这明明是活人眼里伸拳头。会计把头从账本上移开说果子你说啥呢,不就是个玩笑嘛。果子说不是那话,是萝卜。会计说萝卜怎么了,果子说为啥扣别人五斤扣我就十斤。会计仔细地看了看果子说你没毛病吧。果子说我能有啥毛病。会计问果子你说是扣十斤好还是扣五斤好,果子愣了愣神。后来人们在回忆起这件事时,那几个当时在场看热闹的人都说要怪就怪魏久子,是魏久子的一句话惹怒了果子的。据说,果子被会计问得羞红了脸,低了头正准备背了萝卜回家,魏久子却扬起脸对着空中的濛濛细雨说不会想还不会看吗,眼睛被萝卜杵了。果子放下口袋对着魏久子破口大骂,随即哭声响起。细雨中,哭声传得很远很远,招来了更多看热闹的人。
6
魏久子老婆把饭端上饭桌后,从外面取回了那根粉红的牛鞭。在饲养院二鼓匠对她说牛鞭要用慢火焙干,捣碎,用滚烫的水冲开,喝了专治软。二鼓匠说时还不时地对她挤眉弄眼的,老大的人了,被二鼓匠弄得很不自在的。牛鞭黏黏的,滑滑的,在手里盘着盘着就散了,好不容易盘成了一盘,就忙把后灶上的火盖子掀起,小心地把牛鞭放了进去。饭里有腥荤,孩子们吃得狼吞虎咽的,魏久子却吃得有一搭没一搭的。魏久子觉得老婆的眼盯在自己的脸上,就埋了头拼命地吃,没用,那双眼还在脸上。魏久子抬头就对老婆说我脸上有牛鞭?老婆不恼也不笑,两眼仍是专注地盯着魏久子。魏久子被老婆看得毛了,把碗重重地放在桌子上。老婆说在外面软,家里倒硬起来了。魏久子黑着一张脸心却虚虚的,怕老婆那双眼盯他。
魏久子和果子的闲话在村里流传得很久了,这样的闲话无孔不入。魏久子听过,他老婆也听过。魏久子听后起初只是好奇是谁传出来的,后来心里竟觉得有点成就感。他老婆听后却是如临大敌。魏久子当队长,早出晚归是常有的事,他常常在晨光蒙蒙或月色依依中看到老婆的身影。看到也不点破,老婆愿意那样就那样吧。魏久子的不动声色让他老婆伤透了脑筋。只要是眼前看不到魏久子,她的心里就惊慌失措,好像是有什么事要即将发生似的,然后就放下手头的营生,匆匆地走到魏久子可能去的任何地方。每次都会看到可疑的开局或是令人沮丧的结尾,可就是看不到想象中的正在进行的事。这么多年来,一条像样的证据都拿不出手,这让魏久子老婆于心不甘。
魏久子睡不踏实,总觉得有事要发生,朦胧中睁开眼,就看到女人站在他的头下,一双眼定定地看着他。魏久子噌地一下坐起来说你干啥。老婆说你醒啦,醒了就跟我到果子家,我给你讨个公道。魏久子没想到女人会这样说话,就说果子她连里外都看不清能和她说出公道来?女人说那不行,一定得说,要不这个十五我过不好。
魏久子稀里糊涂地跟着老婆走在去果子家的路上。还没到果子的门前,果子家的狗就汪汪地咬开了。也就是在那时,魏久子老婆高声地叫骂开了。果子和她男人开了院门迎出来。两个女人的对骂让魏久子头昏脑涨。魏久子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走到两个女人中间,上去就给了果子一巴掌。事后魏久子记起是果子的一句话让魏久子下了狠心,果子在对骂时骂魏久子不得好死。现在魏久子是听不得死这个字的。
一巴掌把个现场打得鸦雀无声。果子的半边头发披散下来了,果子用手捂住脸,两只眼快要喷出火来。周围看热闹的人把魏久子拉到一旁。果子男人愣在那里,脸上竟掠过一丝惊喜,旋即转回家,扛出一柄铁锹来。众人推着魏久子要他走,魏久子像定在那里一样。果子用手拦住男人对着魏久子说打够了没有,魏久子不动。果子说你不让我过好十五,我还就偏要过好。说完拉着男人走回了院子,门被轻轻地关上了。魏久子老婆心花怒放地拉着魏久子说咱回家包饺子去。
后来,贵生说煞气就是在打闹声中聚起来的。
7
十六的早上,天终于放晴了。天蓝蓝的,红红的太阳像久违了的亲人一样出现在人们的头上。果子用胡油炸了一碗牛肉萝卜馅儿饺子。男人感激地看着果子说饺子就最好了,还用油炸。果子收拾著灶台,头也不抬地说好上加好不是更好嘛,快吃吧,吃完早点走。男人推出自行车后对果子说不要招惹那魏久子,等我回来再说。果子说知道了走你的吧。送走了男人,果子从家里找出一把杀羊刀,顺手掖在袖筒里,就出门了。
魏久子赖在被窝里不想起来。身上那种酥酥的软软的感觉让他的四肢不能动弹也不想动弹。白哗哗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老婆从屋外进来,带进一股凉凉的气息。老婆又把手伸进了被窝,在魏久子的背上使劲地搓了几把,说,一干子人都等着你去安排呢,赶紧起吧,油炸饺子我给你热在锅里。
魏久子神情疲惫地出了院门,就看到了果子。果子正昂着头向这边走来。魏久子无端地叫了声果子。果子看到魏久子后说我找了你一条街。魏久子走到果子的面前温和地说啥事。果子说你不让我过好十五,我就不能让你过好十六。说着一把刀就向魏久子的大腿捅去。魏久子怔住了。刀子捅进去,果子专注地看着魏久子的那条腿。果子没想到魏久子一点出手的意思都没有。就抬头看魏久子,魏久子脸上有种古怪的表情。脚下有滴答滴答的声音,果子低头看到魏久子裤子上像开了一朵花,那花慢慢地洇得厚重了,鲜红的血从魏久子的裤腿流下来。果子说久子我不是真心的。魏久子说我知道你不会是真心的。果子说久子我真的不是真心的。果子觉得魏久子摇摇晃晃的,忙伸了手去扶魏久子,魏久子顺势扑到了果子的怀里。
两个人坐在血泊中,魏久子的头靠在果子的胸上。魏久子虚弱地说,果子,我不怨你,看来贵生的话是准的,他说今年我们村要走三个人,我还说是魏大和大焕妈,怪不得他不应答我,原来是说咱俩。果子的泪水汹涌地流着,两只手不停地在魏久子的脸上抚摸着。
魏久子老婆收拾完家后就出来了,一出门就看到果子抱着魏久子坐在地上。慌忙地走到近前,看到的是满地的血迹和魏久子苍白的脸。她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旋即,凄厉绝望的叫声在秋天的早上响起,杀人了,果子杀人了。
【作者简介】吕中,山西左云人。小学教师。有小说散见于《山西文学》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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