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作家为小说赋予生活之上的隐喻意义,往往源于自己内心的时代焦虑。本期讨论的几篇小说,邓一光的《风很大》(《长江文艺》2019年1期),双雪涛《剧场》(《作家》2019年1期),余一鸣《理想主义青年郑三寿》(《清明》2019年1期),雷默《苍蝇馆子》(《当代》2019年1期),有着某些内在的相通之处。《风很大》中的陶问夏,《剧场》中的“耳钉男孩”是逃离的姿态;《苍蝇馆子》中的刀锋,《理想主义青年郑三寿》中的郑三寿选择了回归。这几篇小说,其实都在探讨一个人如何生活的问题,这是个终极而永恒的疑问,对于人类来说,没有人能完全置身世外。邓一光的浪漫主义,余一鸣的理想主义,雷默的现实主义,双雪涛的象征主义,只是他们构建小说世界时预留的装饰。在作家营造的对抗感中,我们思索他人的生活,无论是否会带入自己的观念、感情和判断,都不妨碍对命运的理解,以及那些装饰背后作家真正想要表达的意义所在。
1. 隐喻与救赎
《风很大》和《剧场》这两篇小说在叙事上各有设计。《风很大》突出镜头感,记忆闪回,类寓言式表达;《剧场》中插入了一个剧本,与小说叙事构成互文。台风,火灾,瘟疫,都是灾难叙事。小说叙事重心并不在于灾难本身的渲染,我们在平庸琐碎的当下生活中能找到什么,又能避开什么?在更巨大的困境中,作家给了我们台风过后的一地狼藉,副驾驶座位下面的瑟瑟发抖,拆迁之后的满眼废墟,也给了我们十字路口耐心等候红灯的卡曼,当然,还有丢掉无用的东西,全速驶向故乡那片瘟疫覆盖之地的精神乌托邦追求。
《风很大》:飓风中的寓言
陶问夏作为工科博士后,一向冷静从容理性,精密仪器专业的她对待生活也是严肃认真一丝不苟;丈夫邹茂茂事业失败,颓废崩溃打算出家修行;小姑兼闺蜜邹芊芊婚姻失败,仍旧充满战斗激情争夺财产。陶问夏无法帮助邹茂茂重新振作,也无法接受小姑的战斗姿态,因而对人生充满疑问。这是陶问夏面对的生活。在这个大台风天,尽管房子已经保护得很好,待在家里非常安全,但是陶问夏还是开车出来,沿途救起风雨中挣扎的猫猫狗狗。
这篇小说无疑具有隱喻意味。台风,经济危机,逃避的出走与冒险的出行,名存实亡的婚姻与离婚大战,困境中的挣扎,遇险的人生,很难说谁更理性。邹芊芊显然更现实:“你以为能修好这个世界,知道需要多少吨大号螺丝?”邹茂茂作为曾经的上市公司风控师,精英中的精英,并不能预控自己人生的风险,在现实打击面前,他脆弱,放弃,一蹶不振,直至看破红尘。曾经想过的“单纯的度过一生,是幸福吧”,在现实面前轻易破碎。就像大梅沙的天长地久石在台风中垮了,显露出里面的砖头。那些仿佛牢不可破的东西,有着怎样脆弱而虚假的内核?同事赵的存在,未尝不是一种自救,只是因为砖头而质疑天长地久,是因为内心里根本不曾有这样的信念。到底在意一个人,还是他的灵魂?经历那么多,陶问夏最终做了决定,把那双皮拖鞋扔进垃圾桶。
对于陶问夏来说,“她希望有力而深刻地生活,在日后宣称自己真实地生活过,但不曾做到,……她不敢少许松懈,害怕一旦松手,面前一片荒芜。”这不仅仅是生存意义上的恐慌,更是心理意义上的,对于人生而言,岌岌可危的并不是失业或者失败,而是那种无边无际的荒芜淹没尘世中的自己,所有挣扎就像车上的小猫小狗,狼狈不堪,却并不一定能够遇到获救的方舟。陶问夏的另一个疑问是,这个世界很奇怪,不断移动的人群都在试图改变自己的身份,直到分辨不清谱系和来源,拼命奋斗,抓在手里的到底是什么?陶问夏自问,是不是只剩下她一个人还在守着规矩,等待红灯过去。在这个长街空空荡荡的大台风天,这辆停泊在十字路口的卡曼,载着流浪猫狗,无异于大洪水中的方舟。而陶问夏想的是把这一切生命带离大洪水,而她也一起离开。
《剧场》:暴风雨与瘟疫
这两年辽宁“80后”作家颇引人注目。双雪涛,班宇,郑执,关注度很高,堪称2018年文坛的现象级热点。双雪涛小说有着基于现实生活,比现实主义更深刻的艺术审美,而且这位年轻的“80后”作家,还拥有讲故事的高超智慧。
《剧场》通过小说和剧本补述延伸,真实与虚构穿插,现在和未来重叠。主线是“我”24年人生的归来与出走,曹西雪的背负与救赎。“我”大学毕业,回到L市(感觉现在写小说用C城L市什么的很少了,每次读到会想一下,作家可以随意找个名字,为什么要用字母代替呢,这个话题应该也蛮有意思。)电视台实习。这份工作并不是“我”想要的,想要什么样的生活,自己也并不清楚。成长在一个有些自闭的家庭,父母一直都是关着门过日子,不愿意被人打扰,不与人往来。“我”也一样。和同事疏离,独自住在一个缺少光照的公寓,甚至和邀请自己回来的发小曹西雪也没有什么交往。公寓只有在傍晚时,夕照的反光会通过电视台大楼的脊背射进屋内,洒在窗台里一步远的地方。从小长大的筒子楼和现在居住的公寓没有什么差别,承载的是普通人平淡无奇、或长或短的一生。邻居曹西雪父亲搞发明失火烧掉了筒子楼,死了很多人,父亲也因此瘸了腿。父母一生最高调的大概就是火灾时从四楼纵身跳下。曹西雪是我的童年伙伴,唯一谈得来的一个人,如今住在一座远离单位的孤零零的梯形房子里,周围拆迁已经成了一片废墟。这座梯形的二层楼是一个小剧场,在固定时间,曹西雪会带着六个盲女排演莎士比亚剧目《暴风雨》。
小说后半段加入了一个剧本。六个盲人各执一词讲述火灾和瘟疫的起因。曹西雪排演《暴风雨》,大约是寻找内心的平衡和安宁,以求和火灾中死去的那些灵魂达成和解,也可能她并没有这些背负。而在盲女们的讲述中,每个人眼里都钉着一个游魂。插入的剧本试图澄清瘟疫的起因和火灾的真相,可惜真相并不存在。“而今鬓斑白,无处把身藏。去时怀心属,归来似尘土。”确乎像是耳钉男孩历经沧桑后的感怀。剧本拓展了小说的时间和空间线。梯形的房子终于还是被扒掉了,只剩下梯形的灰迹。曹西雪做义工,去教堂,说不上替父赎罪,她没有道过歉,也看不出负罪感,反倒是“我”常常感到非常内疚,因为父母的遭遇,虽然自己也并不能改变什么。小说有两个细节,大学毕业回L市前,“我”坐地铁在北京游荡,然后把地铁卡扔进垃圾桶。失业后准备回北京,水仙和月季花扔进了垃圾桶,打车在L市游荡了一下午。城市漫游者的流浪姿态里没有压抑和反抗,生活经验匮乏,记忆和经历最终都扔进了垃圾桶。这些多余人不属于城市生活核心,却是不可缺少的景观。事实上,大街小巷有无数这样的年轻人在游荡。小说中的生活非常真实,现实主义叙事技术娴熟,而读者始终是看客的心态。就像耳钉男孩站在曹西雪对面,就像梯形剧场外面那两个长袖男人。世界如剧场,人生是一场循环演出。
这两篇小说的救赎意味,值得探究。台风中飘摇的陶问夏、卡曼、流浪猫狗;剧本里孤独的老人、船、六个盲女,都为小说赋予了强烈的暗示意味。陶问夏没有抗拒风雨的力量,只是不忍心暴风雨中面对生死考验的生灵;老人也没有什么神力,只是一身疲惫想回到故乡看看。曹西雪说的都是真话,罪与罚的背负,并没有改变她宣教的姿态;耳钉男孩满嘴谎言,却可能活得更加真实。那些自嘲、冷漠,是拒绝自欺和伪善的选择。生命中全部救赎是在放下中完成,也是在持守中得到永恒。每个人在动摇中看清自我,找回自我,或者找回自己存在的依据。支撑个体去冒险,去北京,去莲花山,回故乡,不是神,只是一种情感的力量,一些具体的事物,细小,甚至隐藏在生命深处和死亡边缘,成为治愈自我的奇迹。陶问夏没有回到避风港,船上的人粮草充足却没有回航。浪迹天涯的人,最终想回到故乡,只不过故乡已经不再。死亡可能就在前面,拉着我们向前去的力量是什么?我们始终渴望自己成为自己希望的那样,也渴望世界成为我们希望的那样。尽管台风肆虐,瘟疫横行,尽管地狱空荡荡,魔鬼在人间,仍然愿意不断触摸死亡的边缘,不断打破幻觉的边界,以此对抗世界的混乱粗陋,对抗虚无的佛系。有神吗?有救世主吗?陶问夏,船上的老人,就算脚下是诺亚方舟,他们也不是救世主,救起猫狗,救起盲女,首先是自救。这两篇小说表达的思考和理解,即使不能够对抗离婚争夺战和无聊的杀人游戏,至少可以在内心里保持活着的尊严。
2. 出走与回归
《理想主义青年郑三寿》和《苍蝇馆子》叙事更贴近日常生活。郑三寿是优秀学生,刀锋是失足青年。人到中年,一个成为最美乡村教师,另一个成为打面传承人。两个人物塑造都很成功,作家用意大约并不在此。余一鸣借郑三寿写社会变迁,以及一代年轻人的道路分化;雷默借刀锋写出一碗面里的历史、文化、生活和日常神性。这两篇小说较之前面谈到的两篇,没有隐含的宗教维度,但同样关乎信仰。
《理想主义青年郑三寿》:乡村少年成长史
小说以大学生活为核心回溯与补述。乡村,城市,农民家庭,知识分子家庭,高官家庭,有静态对比,也有动态呼应。主线是郑三寿的成长,农村少年的大学生活回忆录充满了年代感。郑三寿是典型的乡下孩子,出身卑微,家庭贫困,高考成功为他和娘赢得了村里的尊重。他携带着对未来无限美好的憧憬和乡村少年的腼腆笨拙自尊,来到了大城市苏州,走进了大学校园。大学生活中,这些美好想象不断因为他的贫穷被打破,这其实还是涂自强的翻版。四年大学生活,考研成功,因为娘病重,郑三寿放弃继续求学,选择回乡尽孝,成为一名乡村教师。郑三寿喜欢自己独处,刘其纲热衷社会活动,刘其纲是郑三寿的镜像,是他看自己、看世界时的另一双眼睛。拒绝敞开自己和拒绝自恋是事物的一体两面,对于个人而言,如何在群体中生活,如何处理自己与他人的距离,意味着一个人的成长和成熟程度。在大学宿舍、教室、沈家、许教授家,因为五十块钱,因为一把勺子,因为一双破袜子,郑三寿倍感羞耻。郑三寿并不是没有办法融入城市生活,虽然价值观,生活习惯,对人对事,存在着种种差异。四年的大学生活,并没有从根本上改造他,他的思维方式、价值判断和行为方式,还是最本真的自我。
读大学,读研,于他本来是落水求生的状态,可他先后拒绝了刘其纲的邀请,拒绝了沈一平的茶叶,拒绝成为大众中的一员。他把自己从群体中剥离出来,试图以坚守自我的方式,获得一种内在的尊严。郑三寿不是自然主义者,尽管笛声悠扬,他甚至连掼稻这样的农活都做得不够好;他不是反现代性,虽然看不惯那些灯红酒绿;他也并不拒绝城市,城市给他这样的优秀青年提供了很多选择。他留下来,读研读博,成家立业,成为物理学家或者著名教授,也是一种理想;而回乡村任教,是另一种理想主义。那个时代的确是理想主义的年代,年轻人可以有更多的选择,更多的追求,社会也提供了实现个人价值的更多方式。这个小说因此具有了超出个体命运圆心,反思社会发展轨迹的意义。还想说的是,小说结尾比较喜剧,较之郑三寿的人生选择,这个结尾补述更接近作家的理想主义(功成名就,娘是养母,这两处交代,真是用心良苦)。另外,小说对女性采用了俯视角度。沈一平、沈母、徐梦竹、陶冶的女友,刘其刚身边的大学女生,多半自私而功利。 最正面的女性形象是郑三寿的娘,妹妹菱菱,本质意义上是亲人,与性别无关。这一叙事倾向,也令我颇感兴趣。
《苍蝇馆子》:一碗打面里的审美
以小镇的过往与现实为视域,老街,各种手艺人,三教九流,五行八作,热热闹闹的俗世日子活色生香。这种民间视角,特别容易让人沉溺于一种踏实细碎的日常氛围。苍蝇馆子只卖打面,地方特色面食,银灿祖传的打面手艺,一丝不苟地对待每一碗面。吃面的人也觉得是一种荣耀,五角钱的猪肉,街市上的炫耀,市声喧哗,小面馆里自有一份天长地久。银灿手艺好,有自己的生意经,馆子开得有声有色。儿子刀锋不成器,初中没有毕业就辍学了。学习打面的过程非常辛苦,父亲要求严格,刀锋临阵脱逃,选择学修车。没多久又回到面馆学手艺,面馆生意依旧兴隆。再后来,周围的一切慢慢变了,老街上冒出来很多台球厅,游戏机,烧烤摊,小饭店,刀锋把面馆变成了麻将馆,再后来就是背了赌债,四处躲藏,流浪,四处借钱。直到瘸了腿回来,重新经营面馆。仿佛大彻大悟,立地成佛,每一碗面都焕发出凛然的尊严。就像一部无声电影,老街的变迁是一条线,刀锋的经历是一条线,交汇点是苍蝇馆子的那一碗打面。
这篇小说其实是温情的,市井生活本来如此,没有宏大的意义悬置,也没有人生的疑窦丛生,日常人生缓慢消解成为饮食耽溺。而市井里生出一种文化的悠长味道,让我们觉得生活本来就有着坚实的基础,没有那么容易被摧毁和湮灭。生存本身是个问题,却不构成放弃的理由。刀锋未尝没有反抗给定命运和身份的意图,可惜他没有找到正确的道路。大时代转折中,有很多人被加速度甩出了原有轨道。苍蝇馆子原本是农耕生活节奏,突然的娱乐化、商业化让很多人迷失方向。小说写面,写人生轨迹,也是历史与时代的写照。小小的一碗打面,一个小人物,有很多变与不变的烙印。刀锋最后回归,是认命,也是经过选择之后的认同。较之当初父亲监视下的一举一动,此时的刀锋和打面心神合一,是与过往决裂的宁静,也是接续更久远的过去的超然。老街的苍蝇馆子成为宏大的历史世相与渺小的个体生命的结合体。把放逐过的自我召唤回来,让落满灰尘和蜘蛛网的一切重新焕发光彩,雷默写出了世俗深处最有生命力的神性。谁又能够真的对人生洞若观火,多数人其实是如火炙心。这一救赎过程,是人世间的浪子回头,也是存在意义上的自我重构。
这几篇小说多少都有些现实主义的灰色调,金融危机,失业潮,下岗,拆迁,城乡差距,年轻人的人生选择里有着太多无奈。每个人都是孤独的。失败的邹茂茂,失意的耳钉男孩,孤独的陶问夏,四处流浪的刀锋,被同学歧视的郑三寿,每个人都身处困境,置身孤岛。生命中不断分化、解体、重新组合出来的方向,即使没有光环闪耀,幽暗的公寓,苍蝇馆子,暴风雨中的卡曼,瘟疫区的故乡,仍旧有值得守护的信念。终极目标是什么?独处是在观察世界,也是在反观自我,关起门来过日子,或许是我们能够争取到的最大自由,而那个广阔的世界始终都在,即使风雨飘摇,也不会被放弃。
时间,强化了焦虑、无聊和虚无。封闭的个人空间与社会疏离,可以短暂地缓释这种焦虑,但并不会天然地具有克服虚无的力量。我们因为什么而感到不适?是谎言,强权,还是自我怀疑?在城市提供的各种空间中游荡,加重了无聊感,一次次与时间告别,又消解了这种无聊。卡曼,剧场,船,公寓,都是某种形式的庇护所。大学校园,苍蝇馆子,不属于个人空间,更像一个小社会,但是足够一个人隐藏自己。世界广阔,路径狭窄;时代喧闹,独我寂静;生活彩色,内心黑白。用《剧场》中那两句歌詞作结罢:“所有过往,皆为序章。”
【作者简介】张艳梅,女,1971年生,山东理工大学教授。著有《海派市民小说与现代伦理叙事》《新世纪中短篇小说观察》《生态批评》等。曾获山东省刘勰文艺评论奖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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