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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乡记

时间:2024-05-04

讲家沟村与望田煤矿签订利益合同那一天,村里六十多人到县政府上访,闹腾到上灯时候才散。

第二天,也就是2015年5月27日,上访人群移师到了乡政府。有的提着干粮,有的拎着水杯子,如同上地一般。乡干部把人群集中到一楼接待室,满满一屋子,有些放不下。村民乱嘴调舌,有说新合同的,有说班子腐败的,有说2004年资源整合的,有说自己房子裂缝的。我听得头疼,就和乡党委书记张平说,我再去看看徐家沟村的丈量登记,张平笑着说你去吧,去村庄野外心情也好,这里反正有我和他们熬着,等一会刘县长也要来。

徐家沟村被望田煤矿采塌,乡上与煤矿组成工作组,丈量登记房屋。丈量组的人员正准备出发,支书和主任开着一辆包子车,我坐上去。来到徐家沟村口,支书说地里有两只野鸡。我们停车下去看,一只公野鸡拖着漂亮的翎子,正与一只母野鸡在玉米地里追逐嬉戏,看见我们后,不慌不忙迈着细碎的步子跑开了。

把车停到一户人家的院子里,坐下等望田煤礦的人。十点半,矿上两个人才从县城上来,比划着说路过芦子沟煤矿,看见工地吊塔顶上坐着一个人,是讨工钱的,朝下挂了一道标语,声言不给钱就要往下跳,消防队的人在下面给铺气垫。两人还照了几张相,打开手机让我们看,但吊塔上的人太小,看不清。

上午一共丈量了四户人家,十二点返回乡政府。讲家沟一群人还在,分管煤炭的刘副县长上来给讲了一番话后回去了,人们依然不散。一个人正在逐字逐句给大家宣读昨天和望田煤矿签下的合同,众人挑剔说这不对,那不行,吵成一团。

讲家沟的人在接待室吵合同,我们去吃饭。我有些担心,会不会像义门镇那样,村民跟过来抢着把饭吃了。现在的情形是,村民感觉自己就是王大,没有丝毫的畏惧,这样一种无序状态下,如果有人带头或者说几句鼓动的话,人们很容易失去控制。我一边想,一边不由回头看了几眼。

我把这心思说与张平,张平说讲家沟村不要紧,人们还能听进去话,是冀家沟村没有保证,说不定会闹出什么乱子。饭后回县城,路过芦子沟煤矿,吊塔事件还在持续。煤矿基建未完,工业广场还是乱糟糟一片工地。两座圆库中间有一座吊塔,大约四十来米高,吊塔的平衡块上躺着一个人,从下面只能望见一条腿。垂下来一条白布,隐约写着我要跳楼等字样。长长的塔臂随风或左或右转动,那个人如同躺在高空转椅上,不停转动之余,还承受着正午烈日的炙烤。

工地门口拉着一条红色横幅,上面用白字写着“杀人偿命,欠债还钱”。附近停着新康医院的一辆救护车,不见医生,大概吃饭去了。县消防队的两辆消防车也停在一旁,七八名士兵正在往吊塔下面铺气垫。气垫是那样小,吊塔是那样高,吊臂转动的范围又是那样大,即便上面那个人瞄着往气垫上跳也很难瞄得准。工地上原本没有人,此刻也没有看热闹的,只有矿上五六个人陪着消防兵。吊塔上的同伙也不知哪里去了。我过去的时候,煤矿给消防兵送来了盒饭。煤矿的几个人说,吊塔上这人不吃不喝,这样暴晒一天,将来连往下爬的力气也没有了,十分危险。我问消防队长,将来这个人如何下来,队长仰头看着吊塔说,只能是咱们的战士上去解救,他自己肯定下不来,我们也不敢让他自己下。

望着吊塔上的那个人,我又想到芦子沟煤矿欠冀家沟村的合同款。人躺在四十米高的吊塔上还要不下钱,冀家沟村如何能要得下?要不下又如何能善罢甘休,如何能稳定得住?真愁人。

晚上吃饭遇到了刘副县长,正气急败坏地举着电话喊,让工人们拿上棒子,把狗日们的打跑!原来是和芦子沟煤矿的人在说吊塔事件。刘县长说来的这些人好像是讨债公司的,一共12个,开着奥迪车,到工地二话不说就扯起横幅,一个人猴子麻利般爬上了吊塔,垂下了竖条,非要把钱放到手上人才下来,一看就来者不善,今天如果出下事,地方政府也难逃干系。我这才想起,中午看见吊塔上垂的竖条和门口扯的横幅都已陈旧不堪,想来是这些人的道具,已不知使用过多少次了。爬吊塔那个人也很专业,那样高的吊塔,一般人爬不上去,即使勉力爬上去,四下无遮无拦,塔臂左转右转,根本昏得待不住。而从这个人来说,爬吊塔已经是一件玩熟的活路,熬一天下来,能挣一笔大钱。到七点多,芦子沟煤矿来电话,说六十多万块钱已经给了人家,消防战士把吊塔上的那个人也弄下来,送到医院去了。

讲家沟村上访的根源在村委换届上。6月1日,我和张平、武副书记进村去摸底,看看能否再组织一次选举。村庄离县城15里,离腰庄乡10里。全村179户,540口人,村里并无姓讲或者姓姜、蒋的,只有赵、吴两姓。村庄如其名,在一条南北走向的沟里,人家散落在东面山坡上。沟原来比较深,上世纪九十年代打起淤地坝,淤出一沟地,人家院落显得平缓了一些。村周围布满果树、榆树和杨柳树,若不是运煤大车川流不息,这个小山村安然宁静,可以说是山清水秀。沟里曾有六七眼山泉,这些年都被煤矿挖瞎了。那一座被村民视为会吐钱的藏宝洞煤窑就在村口,早先只是一个井口和几间东倒西歪的板房,三亩地大的窑场上常年燃烧着一堆炭火。那黑乎乎斜着的井口,头几年进出的是人拉平车,接着是骡子车,后来是机动三轮车。前些年被望田煤矿整合后,改造成了年产120万吨的现代化矿井,煤矿每年给村里145万元,村民每人可分得两千多。运煤公路穿村而过,煤尘荡漾如同分钱,无一遗漏地散落给村里每一户人家。

三个人径直来到选委会主任家。主任叫赵玉清,62岁,小名四狗儿,人称老四。从生产队副队长、队长到村委会主任,当过多年干部,在村里属于有影响的人。他家在东面一条支沟里,满沟皆是密密麻麻高低不一的榆树杨柳树,站在大门口,抬眼但见树梢相搭,绿叶纵横,全然望不见沟底,一条沟宛若一个清凉世界。更让我惊异的是,老四家的房舍比满沟树木还要气势,正面一溜九眼窑洞,西面一栋二层小楼,东面又是两眼窑洞,走进去发现,这两眼窑洞还套着另外两眼窑洞。如此大的房舍院落,足以装得下一个乡政府,在农村实为少见。老四有三个儿子,这一进大院没有隔墙,有三个大门。

老四身材不高,精瘦,手脚利落,说话很快,属于村里那种麻利人。若问讲家沟村谁最有能耐,村民看法并不一致,但问村上谁最会说,无人不推老四。连前任支书赵有富也说,他能领导得了老四,但说不过老四,老四一张嘴村上无人能及。一般情况,不管谁上台,老四都是帮忙的,用村民的话说,老四是扶朝的人。但如果捋不顺,老四稍微捣乱一下,村干部的日子就不好过。这一次推举老四当选委会主任,也是多方面权衡的结果。

老四把我们带到东面的窑套窑中,落座后没有上茶水,搬上来六罐健力宝。大家先议论一回最近几天的上访,主要是赵有清带领,扛的还是上届主任赵七十八扛过的那面旗帜,向县里讨要价款和煤矿整合投资款,给每个村民分上几万元。

老四给我们回顾前四次选举情况。村里有三股势力,一股是现任主任赵七十八,旗下人数相对少一些;另一股是最近领头上访的赵有清;还有一股是赵光,赵有清的叔伯兄弟,与现任支书关系不错。2014年的村委换届从10月底开始,要求新年前结束。讲家沟成立选委会,老四气昂昂当了选委主任,自己说当过队长、村委主任,就是未当过选委主任。当上主任以后,制定选举办法,登记选民,一切顺利,选民341人。但第一次开会选举,大家拒不投票,要求先公布村务账目,于是第一次选举姜子牙卖面——没动秤,票也没投。忙活了几天,公布了财务,然后进行第二次选举。但竞争三方却又好像都没有准备好,都不投票。老四大呼小叫忙活半天,票箱投进去不到20张,选举流产,连票箱也没有开。第三次,三方都觉着准备差不多了,一起上阵,但计票结果,只有一名副主任过了半数,其他皆未过半。选完決定,把得票前两名作为下次选举的候选人。而唯一当选的副主任上任一个多月,交椅尚未坐热,就有人告状,说曾经因为赌博被公安机关处理过,尚未满两年,结果副主任也被革职。

第四次选举,按照村委会换届选举法,只要参选人数超过选民的一半,得票超过总票数三分之一就可当选,算下来赵光最有可能取胜。但第四次选举时候,赵有清和赵七十八两派的人只站在学校大门外探头观看,就是不进院。老四大呼小叫,人们就是不来领票。中途还有一条汉子横刀立马,拦在票箱前不让投。老四急得跺着脚喊,这是什么坛场了,公家的王法还有没有了?你们领导和干警站着那些,连个摊子也执领不了,把你们那权力交给我,我一个人也执掌这个坛场。老四一番话激动了派出所指导员,把水杯往桌上一摔,冲着拦票箱的汉子大喝一声:“拿下!”玻璃水杯碎了,拦票箱汉子吓得一跳,兔子受惊般逃走,没有被拿下。投票继续,但最终投票的只有赵光一股,参选人数达不到选民的半数,选举无效。

老四家坐不多久,支书赵补生也来了。赵补生看上去是一个慢性子,说话低声细语。说村里实在太复杂,有些人就不像一回事。老四说,前两天赵有清拿着一张空白纸来签字,说是要带人去讨要价款和投资款,老四说空纸上不能签,签上字如果你去告乡政府怎么办?如果你把这张签名贴到国务院门上,我们还要去坐禁闭哩。老四说,村里很难弄,本也是有我们几个给支撑着了,这第五次选举,看样子七成也是选不出来。张平说,不管成功失败,咱最后只选这一次,草筛子饮驴——情尽了。

最后议定,6月2日发公告,6月9日举行第五次选举。

6月9日一上班,我再上腰庄乡。九点,乡人大姜主席、武副书记、高副乡长带领七八个乡干部和派出所三名干警开赴讲家沟村。张平说咱们先不去,等投票开始以后再去。

中午十二点,正在乡政府吃饭,人大姜主席从讲家沟打来电话,说村民来了六七十人,但未等选举,被赵七十八的哥哥赵七十三做了一番演说,众人又不选了,正在解散。张平说我们马上就到,随即赶紧扒拉几口饭,起身往讲家沟赶。

十二点四十来到讲家沟小学,是一所完好的大院,正面三个教室,东西两面几间办公室,南面围墙大门。院内垂柳依依,却是多年没学生了。村民已经散得剩下不足二十人,有的还正在往外走,看见我们就笑着说,人也散完了你们才来了?武副书记汇报,村民来了六七十人,正准备开选,赵七十三站出来发表演讲,说上届村主任上台前一天还发誓说,上台后一定要追回合同款,给村民分钱,但上台以后再无动静,村民未见一分钱。这次也和上次一样,有人又说能给村民要回钱来,只怕一选成主任就又不去要钱了,不如先要下钱,然后再选举。赵七十三说的上届主任,就是他的亲弟弟赵七十八,只差没有点出名来。赵七十三演说完,有人鼓掌,有人附和,说不选主任有人领着我们去要钱,一旦选上,就没人带头要钱了,不用选了。选委会主任老四说,今天是选举,其他胡常八九的事不要提,选不选大家决定,咱们站站队,同意选举的站到我这边来,不同意选举的站到七十三那里去。结果老四这边稀稀拉拉,大多数人站到了赵七十三那边。老四无奈,只好说选不成先不选了,等乡上来定夺。

听罢汇报,张平说咱先开一个支部委员、选委委员会吧。显然他在来村的路上已经有了方案。

支部委员五人,选委会委员七人,大家都没走远,很快便集中到一间教室内。教室里空空荡荡,桌椅板凳七零八落,人少教室大,说话回声嗡嗡响。老四先汇报前面的情况,特别说到,自己用站队的方法来决定是否选举,实在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支书吴补生说,当的要当哩,选的不选,就是这个结果。张平也不在意前面如何,好像这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只让大家说下一步如何。选委会一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人说,村民所以不选举,是因为前几任干部都是选前说得好,选上以后不给老百姓兑现承诺,反倒为自己谋私利,所以大家就不选了,现在选村委班子没有意义,不如选几个村民代表。

这个年轻人刚说完,角落里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站起来说,前几任干部只知道给自己捞挖,选谁也不行,不如不选。

两委会的人发言不积极,而且明显看出大家心不往一处想,说不下一个情由。等众人都不言语了,张平绕口令般总结说,问题是要人来解决的,不选班子谁来解决问题?先解决问题再选班子不对,应该是先选班子再解决问题,支委和选委要加强团结,共同做工作,分头行动,把人叫回来,重新选举。

散会后,也不见什么动静,有些人到老四家里吃饭去了。老四家中做好了大米猪肉烩菜,是给家在县城回来没处吃饭的人预备的。几乎所有的人对选举都已不抱希望,我也觉得来了不选,一哄而散,再要招回来怕是覆水难收。张平也没谱,说事到如今,走过场也得走到底,死马权当活马医,不到晚上不收场。几名乡干部重新开启高音喇叭,呼喊人们来会场投票。

我离开会议室,到学校大门外散步。这时候,下面路上大步走来一个老汉,大约六十多岁,牵一辆牛车,车上放一张犁。离老远,他就扯着嗓子骂上了,边走边骂,气冲斗牛。说自己刚刚从地里回来,是谁让选举了,选他妈的个甚,为甚不通知我?老汉脸红脖子粗,红眼睛瞪得比牛眼还大,一副要找人打架的样子。他一边骂,一边牵着牛车往学校门口走,没有人和他接茬。走过我跟前时,他两眼瞪着我,我不清楚这是一个什么人,也不敢搭话。他把牛车拴在学校铁栅栏大门上,走进院里转着圈子继续骂,骂村干部,骂乡政府,依然没有人接茬。后来他走进了会议室,我真担心和乡干部冲突起来。但老汉走到张平面前却不骂了,说张书记来了?伸出手来和张平握了握。张平说你不要乱叫唤。老汉说我给人家种山药去了,刚回来,挣得一百块钱,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一百元给张平看。张平说挣上票子就好。说了几句,老汉收起票子,走出会议室,立马如同换了一个人,又骂起来。老汉的儿子也在院里,是个三十来岁的壮后生,看老汉骂得不像样,就走过来劝了两句。不料老汉却连儿子也骂起来,说没出息等等,半天不停歇。儿子被骂得脸上有些挂不住,拳头一提说,你看,再说没好的。老汉不敢骂了,走到大门上看他的牛车,牛却已是拉下了一大摊牛屎。

乡干部说,老汉平时不是这个样子,从不乱骂人,前几次选举很讲道理,今天这状态,显然是耕地回来路上就被人给灌进半瓶烧酒去了。我想起了那句网络流行语,“高手在民间”,给老汉灌烧酒的这个人真是高手,倘若再跑来几个醉汉,哪还能搞成什么选举。张平却笑着对我说,用不了几天,这老汉就会把谁给他喝的酒,吩咐了些什么话,全盘汇报过来。

看看已是下午三点,学校院内只十来个老汉。我和他们闲聊,问这学校是什么时候修的。几个人说是1990年,那几年是讲家沟村最好的阶段,除过学校以外,还打了坝,修了路,盖了戏台,开了煤窑。问学校什么时候关闭的?几个人陷入了遥远的回忆,一时说不准究竟是哪一年,但可以肯定,学校没有学生已经超过十年了。也就是说,刚刚进入新世纪时候,讲家沟的学校就倒闭了。问村里这些年考出去几个大学生?一个老汉仰头想了一番,说考上两个三本。数说村里的知名人士,数来数去只有赵家兄弟两个,开着一个建筑公司,给县城盖过不少楼房,此外还有几个教师,全村连一个正科干部也没有。问有几个吸毒的?大家不好意思起来,含含糊糊说,就那几个老鬼,再没有新的,现在戒毒所里住着四个。问有没有信教的,回答说一个也没有,没人信那东西。我知道,煤矿采塌村庄大地的同时,许多东西也跟着陷落了。村里秩序混乱,人们无所敬畏,两眼只盯着钱,人与人的关系变得异常复杂。这样一个村子,除非神仙来领导,否则不管选上谁也难以有起色。

村民迟迟不来,乡干部不放弃,轮番在高音喇叭上呼唤人们来投票。张平说让他们继续坚持着,咱到望田煤矿去走走。

煤矿离学校大约三四里地,办公楼里空荡荡,人走过大厅,脚下腾起一种空谷回响的声音。一楼没人,上二楼敲了好几扇门,才找到一个,是办公室高主任。高主任客气地把我们领到接待室,一边倒茶,一边说正副矿长都不在。高主任也是山东人,三十多岁,来矿上已经四年。村矿纠纷冲突不断,高主任深入研究村情,对讲家沟了如指掌,不但知道今天选主任,还知道竞争者是谁,知道村里原来赵姓和吴姓有矛盾,现在赵姓内部也分为几股,互存芥蒂。听说选举又一次搁置,高主任叹着气说,山东没有这样的村子,山东人忙着挣钱,没有坐下讹钱的,没有为争夺一个村干部闹事上访的。说煤矿上有些后勤岗位,每月1500到1800工资,但讲家沟的人嫌少,宁可坐着也不来干,就等着向煤矿要钱分钱。我问煤矿如何,高主任愁着一张脸说,前些年一吨煤420块,现在降到120块,从矿长到员工,工资大幅下降,后勤管理人员强制轮休,煤矿的日子比讲家沟村还要艰难。

说毕村里的混乱和煤矿的艰难,再无话题,三个人冷冷清清枯坐在接待室。近五点,沟里面已经没了阳光,房间渐渐幽暗起来。忽然,武副书记打来电话,说村民开始到场,已经来了五六十人,有可能要选成。张平一下来了精神,赶紧站起身,一边满地走动,一边连着给谁打电话,说发一把力,做做工作,尽力动员人们到场,帮助老四维持好秩序,争取把选举搞成。打完电话,我问打给谁,张平说是他在讲家沟的耳线,一共三个。一个耳线大概有情况汇报或者有计谋要献上,张平说自己在矿上,让耳线去和武副书记讲一讲,就说是他安排的。张平说耳线在一定时候能发挥公安也发挥不了的作用,去年他在讲家沟开会讲话,中途有一个人说讲得不对,结果一个耳线马上站起来说,张书记讲得很对,你不想听就出去,不要捣乱,边说边瞪着那个人,那人乖乖坐下不吭气了。张平说耳线要有,但一定要选正气人,如果用上不正气的,他倒能给你帮忙出力,但也会提出各种要求,如果满足不了,有可能就反过来挟持你,腰庄乡在各村的耳线都是正气人,没有后遗症。

村里的事真是难以捉摸,我原以为选举流产了,现在居然峰回路转,有戏了。走散的人为何还能再回来,谁起了关键作用?上午演说的赵七十三会不会再次演说,那个醉酒老汉是否还在骂人?三个竞选人在现场如何表现,会不会再有人拦在票箱前?张平的耳线献上了什么锦囊妙计,精瘦的老四将如何大呼小叫组织选举?所有这些,悬念重重,我很想重回现场去仔细观察。我问张平回不回去,张平说等选举结束时候再回去,这个时间咱不在现场为好,万一有事,出面好处理,如果守在现场,有事卷进去就被動了。我深以为然,无论胜利还是失败,打扫战场总比亲历战斗从容一些。我虽然很想去现场看看,但想一想那个醉酒老汉,那个提着拳头的壮后生,那个一席话说散满院人的演说家,还有上一次选举堵票箱的汉子,我也不敢回去了。如果回去,现场发生冲突打起架来该如何?怎么说咱也算是一个县领导,守在现场出了事,害得张平也不好处理。

不回现场去,就在煤矿的接待室待着。三个人坐在空荡荡的接待室里,有一搭没一搭说闲话。我终于困倦起来,就告辞返回县城,张平继续坐下等结果。

晚上七点,张平打来电话,说讲家沟的人选举热情很高,后来县城又赶回去不少人,总共投下三百多票,现正在计票,看架势赵有清要当选了。

讲家沟选举成功有点出乎意料,6月15日,我再上腰庄乡,和冯副乡长坐下聊一阵,他给我还原了那天选举的场景:

三点时候人虽然走散,但乡干部在喇叭上不停呼喊,喊得各派的人都不放心,都在附近守着观望,有些渐渐忍不住就走进了院子里。乡干部看见院里有了人,就宣布领票。一些正经人说不管如何,家有头,村有主,总得有一个人,才能出去签合同,办事。此外,赵光那一股的人也来领票,投票,选举慢慢开始。投了一阵,乡干部走到外面散风说,票箱已经投入150多票了,众人一听,知道再不参加就等于弃权,另两派赶紧通知自己的人火速前来投票,把县城的人都催了回来。

上午发表演说的赵七十三一直守在现场,但没有重新演说,是最后一个投的票,当场宣布他的票投给赵有清。赵七十八也守在现场,却是让儿子代投的票。

醉酒老汉还在院里转圈子,老四连劝说带咋唬,说县里也来人了,派出所也有人,再捣乱小心坐禁闭。老汉的酒也醒了大半,牵着牛车回家去了。整个投票期间再无人出来干扰。

按照村里制定的选举办法,每人可代三个直系亲属投票,那天下午实际参加投票的一百多人,投下327票。赵有清165票,赵光133票,废票29张,没有另选他人的。赵七十八说一声放弃,就弃得干干净净,连一票也没有,其组织严密可见一斑。赵七十八退出竞争以后,旗下多数票转投给了赵有清。赵七十八所以放弃,是因为乡上和他打了招呼,说竞争不上你就退开吧,不然引发告状更麻烦。

自从有了煤矿,讲家沟村委换届每一次都很复杂。上一届选举,是赵七十三和赵七十八亲弟兄两个,代表着两派竞争村主任。第一次投票,弟兄两个得票居然相等,都是168票,第二次投票才见高低,弟弟赵七十八胜出。赵七十八所以胜出,是因为夸下海口,要给村里讨回两千多万元合同款。后来两千多万无着落,只成了留在对立派手中的话柄,每每以此为突破口,攻击赵七十八说话不算数,不履行承诺。

今年赵有清竞选的旗帜更辉煌,说要为村里讨回资源整合的六千余万,给村民每人分上十万八万。一眼看出,这面旗帜看似更诱人,实际上更离谱,更容易落下把柄。选举结束以后,赵有清对乡干部说,这下给乡政府摘掉一顶愁帽了。而村里的微信群却已在讨论赵有清何时去要回那六千万,何时给大家分钱了。

6月16日,赵家峁村紧急报告,望天煤矿又采过来了,塌陷区离村民房屋只剩100米了,于是我再上腰庄乡。十点来钟,讲家沟村支书吴补生、原任主任赵七十八、副主任赵补和,领着村会计来乡上核对账务,准备给新的村委会移交。我笑着问他们选举情况,四个人神情各异,却又一致说很复杂,七股八岔。我说这些年全村人两眼就盯着一个煤窑,赵七十八说得更干脆:“就盯着一个钱。”前两天我曾问张平,那一天是谁给牵牛老汉喝的酒,张平说是赵七十八。今天看见赵七十八,想起此事,我就问赵七十八,说选举那天有人说是你给牵牛老汉喝的酒?赵七十八连忙否认,不是,可不是,他们瞎说了。吴补生慢条斯理说,老汉是给任家墕村一户人家种山药去了,种完在主人家吃的饭喝的酒。想一想,这个说法似乎也成立。

村委会诞生,讲家沟三派暂时取得平衡,能安稳下来,可以说是给乡政府摘了一顶愁帽。

高定存,山西保德县人,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散文》 《美文》 《山西文学》 《黄河》等刊物。曾分别获《山西文学》《黄河》年度优秀作品奖。著有散文集《黄河往西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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