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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课

时间:2024-05-04

1

气流里沉淀着夏初以来所有的温度,既让人烦躁,又令人不安。

我低着头,看到影子重叠在赭褐色的细碎砖块上,觉得眩晕。对这即将到来的夏季,充满了恐惧。活着的,只有垂在砖块上被风吹动的五星红旗的影子。我搓搓手指,干燥又干燥。

以前也见过尸体,大多是亲人铁青而塌陷的面庞。但现在这种情况,左手落在草丛里,大腿挂在窗户的栏杆中,整个上半身黏在台阶上,还是头一次。虽然高中时候看过不少生理卫生的书,但看不出死因,也不会看。只是觉得这具散落的尸体与校园格格不入,而且,头呢?一阵暖烘烘的干风迎面而来,我闻到尸体里铁锈的味道。我有些撑不住,蹲在地上,干呕了起来。但脊背一凉,觉得尸体正向我爬过来。我回头一看,它还在那里,苍蝇也没有一只。我用食指抠着嗓子眼儿,想吐出些东西来。直到被刺激的泪腺流出的液体滴在眼镜上,我才觉得自己的处境可怜。坐在地上,看着食指和中指间连成一线晶晶的唾液,竟心酸了起来。我拿出手机,拨通赵悦的电话,说:“赵悦,我爱你。”

赵悦没说话。

我说:你能每天为我做饭,陪我逛书店,听我讲故事吗?

赵悦还是没有说话。

无名的悲伤从两腮间升起,肿大。我感觉我要哭。

赵悦那边传来嘟嘟的声音。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了,陪着我的,只剩下一面红旗和尸体。

这时,赵悦的电话打来,我感受到手机的振动也令我激动起来。我接起电话,说,赵悦,你知道吗?我……

赵悦打断我说,我过来了。

我挣扎着起身,顾不得皮肤又渗出了许多的汗。四下打量,看到赵悦在距离我三十米的地方,从主楼的后面穿堂而来,我有点儿供血不足,但我还是迎了上去,我抱着她,她也抱着我。我感觉到她起伏的胸脯顶在我的胸脯上,但给我安慰的,是汗与汗结结实实地贴在了一起。我的鼻子扫到她的头发,带着干涩的香味儿。我说了些什么?还是没有说?我的手下滑,到了肩胛骨的地方,感觉黏黏湿湿的一大片,我睁眼,看到手掌全是血。我脖颈往后一仰,赵悦已经变成了另一具尸体。

我突然醒来,看了下手机,14:25。

卧槽,还有五分钟就上课了。

2

我所在的学校,是一个区级二流初中的分校。分管这个小区的副校长,是一个体育老师,姓钱,但性格和姓氏并无关系,新进三年的老师,全都给压缩在教学楼后面的宿舍楼里。那里面,四四方方,总共六层。四层以下是学生,往上是教师。按照惯例,都是两点整,学生像洪水猛兽般冲出宿舍楼,十分钟后,各中青年教师才放羊般漫步出来。而当我走出宿舍楼时,已没有学生和教师在外面了。我看了下手机,还剩两分钟上课。幸好第一节是自己班的,奈何平时群众基础不错,学生也不会对我迟到说些什么。想到这儿,觉得当一个班主任还是挺有满足感的。

午梦的氤氲还未散去,我走起路来还有些摇晃。这一觉睡得浮汗遍身,感觉透支了太多的精力。最近,赵悦总想着和我分手。谈了三年,不知道又出什么幺蛾子。睡前我们大吵了一架,没想到梦里我这么没出息。更没出息的是,还以为睡起来赵悦会给我发上百条道歉短信,谁知道连流量通知都没有。而且,梦里在说“我爱你”时候,为什么用的句号,而不是感情洋溢的感叹号?梦里的声音是怎么转换成视觉影像的?我做个梦为什么如此细小的地方都注意到了?正想着,灼白的太阳照在地上,反射到眼里像沙白的砖地上长出了无数的针,刺得我后背痒痒。一想到我要在这么热的天气里,从一个四楼跑到另一个四楼,觉得这比没出息还绝望。上午教研的时候老钱还在说,年轻教师要处理好生活和工作的关系。怎么处理呢?领导巴不得你生活里也全是工作。早早散了会,我也就回宿舍睡觉了。没成想,平时睡四十分钟刚好醒来,这多睡了半个小时,就把生物钟打乱了,可能是吵架太耗力气。

宿舍前面,有一栋五层的U型楼,那是我上课的地方,古板而坚硬。每次看到它,都像一座反卡夫卡式的城堡,进去就出不来了。平时,一到下课,整栋楼都在晃动,四起的吼叫盖过了铃声。七人宽的走廊出口,冲出的学生像十几根被你拖曳着的粗粝的麻绳,摩擦中的撕裂感从眼眶传到内心。那时我就知道,我是个人,但我是个不喜欢人多的人。每次我都等学生被荷尔蒙怂恿着到了操场之后,才能以从容的心态走进主楼大厅。一来避开人群,二来对学校的规章有些抵触。不知从何时起,老钱要求所有学生对看到的不论认识不认识的教师都要喊“老师好”,而教师也要一一招呼。说到这儿时,老钱还动情地说:“你想,一个学生,能得到老师的回应,内心会多么的温暖。”我们私下想,这打不打招呼,你还能管?老钱进而补充道:“上次我看到一个学生写的周记,说打招呼的老师和蔼可亲,不打招呼的老师面若冰霜。”我听到这里,简直就要骂娘,你老钱还要看学生周记来监督我们啊!计划实行了三四天,大家的颈椎病都治好了。本来,教师只是不和学生一起上厕所,现在好了,教师都不和学生走一条道了。

我快步走进主楼,就闻到了一股泔水味儿,那是黄师傅为了降温而把各种节省下来的液体洒在地面的结果。我耸了两下鼻翼,想把气味赶出去。主楼大厅的两侧挂着很多死去的伟人,伟人下面的塑料宣传栏里,是各届知名校友。在他们标准的微笑和注目中,我拾级小跑上四楼,即使在这样炎热烦躁的时候,我还是在重复又重复的动作中收拾心情。

下周就要考试了,学生要比往日安分很多。各班大门紧闭,一来是因为开了空调,二来也是不想让路过的老师知道本班的复习进度。我走过11班的时候,看到孙骐拈着一根粉笔在黑板上敲来敲去,余光瞟到了我,转过脸跟我微笑,学生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来。我从那个小窗户里招了招手,就径直走到自己班。

来到门口,我迟疑了。平日里沸反盈天的他们,今日安静了很多。我估摸着班长肯定吼了他们两句,八成都趴在桌上静息。我捋了捋头发,不能让学生看出我是因为没睡醒而迟到,要让他们不多的情商悟出老师是因为别的更重要的事情而迟到。我一进门,大家抬头看我。我说,今天不讲课,拿出卷子来吧。

说时,我扫了一眼全班,发现老钱在最后一排窝着身子,坐在一个塑料凳子上看课本。我心里咯噔,嘴上还是调侃了一句:怪不得这么安静,原来校长来听课了。大家不敢明笑,低着头闷笑,看上去像在哭,“觳觫”了几下。我心说,领导来听课还好,讲完卷子就糊弄过去了,可迟到他是实实在在看进眼里了,估计课后又要挨批。

这次期中,我出的题。本想着学生熟悉了我的思路,应该考得不错。谁知道整体水平大幅度下滑。我猜老钱就是因为这个来的。学生拿出卷子,我听着这异常整齐的哗啦啦声,又看了看老钱。他在四处张望,想必没有卷子,在看我们班学生的听课状况。不管他,我顺着题目一道道讲下去。偶尔穿插两个笑话,大家也都绷得很紧。本来就烦躁的下午,因为几个没有爆的笑点,让我觉得有些失落。这卷子讲得也了无生气,渐渐熬成了对答案。老钱也打了一个哈欠,掏出手机看了看,就再也没放回去。

丁零一声,熬到下课,我还在黑板上留作业,老钱就点着头搬着凳子快步走了出去。班长上来小声说,校长进来的时候,班里有点儿乱。我故作镇定,说,还有吗?班长摇摇头。

我夹着书,感觉心里有块儿死皮,怎么也揪不起来。迎头进了办公室,看到只有孙骐在。

3

孙骐是语文组的一朵奇葩,在全国专业排名第一的吉林大学学的古文字,既是校学生会主席,又是省级大学生创业奖章获得者。我问他,那你为啥来教书了?孙骐说,去波兰进货,被人家骗了,官司没打赢,就这样了。是真是假,只有孙骐知道,我们都只负责听着过瘾。孙骐甘肃人,说话却没西北的悍风,尖而细,强调某事的时候,像吵架,总是把每个字的音长展现得淋漓尽致。上次有个学生把桌子拆了,站在办公室受训。孙骐把书拿起来,又猛地扔在桌上,然后问:你说,你干什么了!起起伏伏,跌跌荡荡,第一个“你”字由低到高,突破云霄,像是整个胸腔怼了出来,直接把学生吓哭了。

这时,孙骐看到我,端着杯水过来故作悄声:是不是被老钱听课了?

我说,孙老师,办公室就咱俩,你别这样,搞得我有点儿紧张。老钱就过来慰问下单身青年教师,你怎么知道的?

孙骐压低脑袋,眼睛越过眼镜看着我,笑着说,嘿嘿,我看到他从隔壁办公室搬了把椅子,就赶紧关了教室的前后门。等了一会儿他没来,就知道他去你班上了。你别不信,你看,这次期中考试,就咱俩考得差,总得有一个被听课。

正说着,我师父进来,像问路一样问我,老钱听你课了?

我撇撇嘴,说,全世界都知道了?

我师父说,哈哈,果然。我刚才看到老钱拿着板凳过去,就知道他听课了。而且,当时只有你们班下课,他也只能是被你放出来的。

我垂着脑袋,问师父说,那我要不要象征性地问问领导,对我上课有什么意见。

我师父说,问了也是白问,一个学体育的,成天不跑步,就知道来听语文课。

我笑着走出办公室,准备去楼下上课。边往一楼走,边给赵悦发微信:悦,还在生气吗?我看到老钱从楼梯拐角处上来,我往右让了一小步。老钱抬着头,笑着说,思琦啊,刚才,是不是没备课?

我说,没有啊。说着,往下走了两步,好让老钱的脑袋不那么僵着。并转念一想:老钱没说我迟到的事儿。

老钱继续说,没有?那怎么没用PPT。

我笑着把书从左腋下递到右腋下,说,讲卷子嘛,一般都不用。

老钱说,你讲卷子的时候,有七八个学生在睡觉。我叫他们起来,他们一会儿又睡了。你这个班,有点儿问题啊。

我僵到两腮的肌肉把整个脸往后拉,表情不自然起来,搪塞道:钱校,没办法,那几个学生在谁的课上都睡啊。

老钱叹口气,说,第三节课记得来开班主任会,不要忘了。

我说,钱校,那你这是去哪儿?

老钱说:听听孙骐的语文课。

4

我这个校区,有三个副校长,一个教心理的,四十多岁的女老师,一个教生物的,五十多岁的男老师,还有一个就是老钱了。老钱相对那两个高屋建瓴的副校,管的都是些鸡零狗碎的事情。学生做操的时候,天天见他在台上训话,久而久之,起了个外号,叫钱光头。其实老钱的光头,全是为了工作,据他说,这不是谢顶,而是早晨起来查岗图方便,就直接剃了。老钱查起岗来,那叫一个要命。作为一个八十年代北师大毕业的体育系高材生,一直保持着优秀的作息习惯,六点起来跑步,七点吃早餐,七点二十站在主楼前的操场,和各位睡眼惺忪的老师点头微笑。别人以为的点头是打招呼,我和孙骐私底下都觉得那更像是点名。上上下下六十个班,点上差不多六十下,老钱就看看表,七点三十五,开始一层层巡查,看看各班早读情况。老钱衡量早读的标准很简单,只要够大声,只要够整齐,那就是一个优秀的早读课。老钱没事儿的时候,还喜欢拿着小本子到处听课,据不完全统计,他最爱听语文课。我师父对此的解释是,只有语文的门槛最低。而语文组新进来的老师,只有我和孙骐两个,每天都有百分之五十的中奖率,今天好了,大家都是百分百。

好在第二堂课老钱不会来。那是周正天的班,一个英语老师,比我大三四岁。他们班学生成绩好,情商也高,常常比我自己班的学生还好用。

我走到一楼,看见周老师已经站在门口。大家颔首,我就安静地走进去。一声“起立”,把我吓了一跳。我说,大家都是自己人,别那么客气,坐坐坐。说着下去关门的时候,看到周老师还没走,我们又是颔首。估计他听到我刚才的言语,也会不以为然。周老师是英语组的异类,既不时髦,也不活跃,冬天冲锋衣,夏天白T恤,跟他聊起天来,有一种便秘的感觉,换句话说,就是有聊天的样子,却硬是聊不出内容。

回到台面上,我把椅子拖出来,说:把卷子拿出来。

一样的内容,一样的笑话,没有领导在后面看着,讲起来就是轻松。铃声很快响起来了大家散去,还有几个平时就爱抬杠的学生围着,问些本质主义者才喜欢的问题,什么作文怎么写,阅读理解怎么做,背诵怎么背。我喝了口水,冲淡了一些焦躁,准备告诉这个乖巧的男生,有些问题,是要实践过才能问出来的。这时,我看到我们班班主任助理站在门口向里望。我用右手做了一个向下砍的动作,学生很聪明地让开一条道。

助理本不是个扭捏的人,但这时却吞吞吐吐起来。我开玩笑说:在写作文吗?她才扑哧自然起来,原来生物老师发脾气,起因是没有学生回答问题,一气之下就让大家看了一节课视频。谁知道学生不争气,有两个看着看着睡着了,生物老师已疲于管理,直接留下大半堂课的学生走了。

其实我蛮理解她的,新进的老师多少都有点儿完美主义,久了,自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心说,比老钱来的时候少多了。嘴上问,然后呢?

助理说,还有一件事……

我看见孙骐朝我这边走来,忙打住助理的话头,“你先回去,完了再说。”怕本班的黑历史被孙骐这个大嘴巴听到。她噘噘嘴,以为我是在敷衍她。

孙骐一溜小跑,与助理擦肩而过,他扭头看了一眼,对我说,班上又出事了?哈哈,来,给你看个东西。

我凑过去,看他翻着朋友圈,指着老钱分享的一篇文章,题目是《没有单位你什么也不是》,说,你看时间。

什么时间?

上课的时间,老钱都不听你的课,在发朋友圈。

我想起来什么,就问他,老钱刚才是不是去听你的课了?

孙骐用音量强行岔开话题说,你是讲了什么,能让兢兢业业的钱校都发开朋友圈了。

我听了一句,便不搭茬。想来老钱肯定没在他的课上发朋友圈,这件事只能从侧面推断出两个结论,一是我讲的课很无聊,另一个是孙骐自认为比我讲得有意思。我看着孙骐,终于明白他为什么来找我说这件事。我没好气地说,走吧,去开会。

孙骐说,你连个本子都不带?

5

因为这个校区才建不久,人心浮躁,大家都有着自己的小九九。我来这里,也是抱着考博的准备。所以,上有领导需要蒙骗,旁有同事需要提防,见了学生,也不能全盘托出。但有一次上课,说到鲁迅和读书,讲着讲着,我竟然也动情起来说,我们的努力,都是为了离开这里,去别样的地方,读不一样的书。学生问,老师,你要去哪儿呢?我插科打诨说,去一个没有熊孩子的地方。所以,考博,是我一个很敏感的事情。但是,刚入校没一个月,火就把纸给烧透了。那次我去办户口迁移,托孙骐帮我拿快递,虽然不是考博的教材,但都是些初中语文老师用不到的前沿理论。孙骐透过半透明的包装看得一清二楚,后来看到我在自习课上无聊时抄写的单词笔记,更加坐实了心中的猜测。好在孙骐也有打算,只是他不清楚我知不知道,而我模棱两可的样子,也让他无法捉摸。这,算是扯平了。

这时,孙骐拖着我,非要一起上厕所,说是一个人进去会紧张。我受不了他这胡说八道,但还是一同进去。

我们很少来学生厕所,一个是因为太脏,另一个是见了学生打招呼太尴尬。但学校也没修教工厕所,所以,我小便尽量找上课时间,大便就硬憋着跑回宿舍。有一次拉肚子,实在扛不住,就选了最里面一间坑位。没想到黄师傅进来拖地,看到我,就把墩布立着,竟然聊起天来。我不便哼哼哧哧,于是方便得也不爽利。黄师傅说,李老师,你们老师真是忙啊,上厕所还得找学生上课的时间。说完自顾笑起来。

我听出话里带着老实人的讽刺,说,黄师傅,拖完地就没事了吧?

黄师傅说,没有呀,李老师,拖完外面的地,我还要用水管把厕所冲一下。

言下之意,我在这里碍着他的事了。所以,我们在方便的时候,非常不方便。你说,教师如果按照墙上写的,小便入池,那我和孙骐站在池台上,已经蛮尴尬了,还总会有学生斜着余光偷瞄。不管墙上的话,被学生看到又影响“为人师表”。不知道是不是所有语文老师都这样纠结,我和孙骐早已不管这些,一人一坑,就去开会。

学校的班主任会,历来只有三件事:领导灌灌鸡汤,打几个巴掌,撒一些糖。我俩进门,瞅着最后一排奔过去。刚到半路,周老师就把我拉住,低声问,上节课,我们班怎么样?这是周老师逢人必问的,已经取代了点头招手你好吃了吗等传统见面礼。我搪塞了两句,说,挺好啊,不,一直都很好啊。周老师忧心忡忡说,夏天到了,感觉学生很躁动,你帮忙盯着点儿,只有我们各科老师每个人抓一点,最后才能大丰收啊!我笑着,看他一脸真诚,说,肯定的嘛,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都上着劲儿呢!话还没说完,老钱拿着话筒拍了拍说,各位老师,赶紧入座,不要晃来晃去了。

我看着最后一排还有七八步路,又看看老钱。他正好扫到我这里,我就顺势坐在周老师身边,回头看着最后一排的孙骐。他捂着嘴,显然是在笑我没及时过去。

老钱左右瞅了瞅,说,初三年级中考完都去培训了,我们就两个年级,大家可以往前面坐点儿嘛!孙骐,来前面,不要和大家搞得那么生分。

我偷笑了半天,周老师问我,你怎么了?我摇摇头。周老师一脸怪异。不是我不想和他分享,周老师的脑回路基本上就是默写题模式,直接得很,对语文老师间这种小摩擦产生的幽默感,往往一脸严肃。

因为这是本学期最后一次开会,大家的性子极好。老钱呢,把在我课上分享的文章拿出来给大家念。完了还自我陶醉地阐释了一下说,有些老师,水平不高,但心气儿很高,补课都比人家多十块五块。你有什么本事,还不是这个学校给你的?我这两天在听课,发现很多老师不负责任,课也不备,讲得也没意思,学生昏昏欲睡,这还怎么搞教学?还有些年轻老师,上课迟来两分钟,下课早走两分钟,学生可是都交过学费啊!

停顿的空当,老钱向我们这边扫来,我的后背一阵扎进热麸般的刺痒,心想,完蛋了,这个老家伙当面不说,拿到这个场合讲。谁知道他又看向第一排的孙骐。孙骐低着头,在纸上画着什么。我翻出手机,发现赵悦并没回我微信,我想,可能她还在睡。我试着拨过去,但却总是“呼叫失败”。想起赵悦和我吵架前,还交代我说给她交一百块钱话费。紧接着就为了假期补不补课吵了起来。赵悦知道我不想补,更知道劝说不动我。一个人在电话那头生闷气,我知道,她假期想去欧洲玩,我不补课,就没有钱,没有钱,就不能玩,不能玩儿假期还有什么意思。我心平气和地说,这个和钱无关,我只是不想补,而且,就算补了,我也想攒着,读博时候发文章,你知道……嘭,电话挂了。(手机其实不存在“嘭”的一声,只是挂得突然,像下落的石头落在了鼓面上)十分钟后就收到赵悦的微信:你的生活从来没有考虑过我的存在,我要去哪儿,你从来不管,你要去哪儿,也没想过我怎么安排。

老钱一直讲到第三节课下了,才罢嘴。说,教书不管好坏,学校还能不让你吃饭?去吧,散会。老钱就是这样,一句话能让你膈应半天。

会一结束,孙骐就跑过来问我,你说,是不是在说你?

我火气上来,说,你第二节课不是也被听了?

周老师凑过来,说,怎么了?

孙骐说,笑死了,老钱在他的课上刷朋友圈。

周老师问,刷了啥?

我拉着周老师,说,走走,吃饭去。

6

我和孙骐都是语文组新来的老师,搬进一个办公室后,就有些别扭。我本是没什么追求的人,为了避免麻烦,更是主动示弱。孙骐呢,好像硬是要把我当成对手,不,是对比,活得才起劲儿。我又是个耐不住寂寞的人,新老师就俩,能说上话的,插科打诨的,也就孙骐了。难道去找周天正?一个夜宵都能吃成班主任会。

大家来到饭堂,就跟换了个人一样,办公室那点儿鸡毛蒜皮,全成了伸着脖子的单细胞动物。好在学校的饭菜油水大,量又足,大家吃得也其乐融融。顺着各自的小圈子,围桌一圈,或三四人,或七八人。我一手拿着铝制餐盘,上面覆着一大勺蚕豆炒莴笋,七八片梅菜扣肉和几块香菇鸡的碎片,另一手端着一碗蒸蛋浇过的米饭。简单几样东西,已是满满当当。我坐在孙骐侧面,这是潜意识在作祟:在最惬意的时候,我可不想和孙骐面对面。我尝了一口鸡块,回味说,鸡不错。孙骐放下筷子,一本正经地说,李老师学问好,三个字,既赞美了一道菜,又评价了一个行业。我转动筷子,继续看着鸡块说,孙老师不愧学文字学的,以小见大,听出了我对大师傅的感情。你也听出来了,尽管话题很有意思,但我并不想纠缠,夹了一片扣肉塞进嘴里,一股烟熏味儿冲到了嗓子眼儿。

饭桌上,孙骐又把老钱发朋友圈的事情推广了下,还绘声绘色地说老钱其实已经瞌睡了,但不好意思半途就走,硬撑到了最后。大家问我是不是真的。我说,孙老师的课上老钱没发朋友圈,估计就是睡过去了。孙骐脸色一黑,觉得我这刀早不捅,晚不捅,偏偏大家坐在一起才捅。我自顾扒拉餐盘,收到师父发来的微信,问我晚上有事没,一起出来吃个饭。

7

师父,我有两个。一个是学科师父,姓郑,被调往另一个新校区,说是主持工作,其实算发配;眼下这个是我的班主任师父,姓吴,年级主任,全校出了名的黄赌毒。黄是三句必有黄段子,赌是爱打麻将,毒是嘴上太过刻薄。据说往年好几个被他评过课的小姑娘都哭得稀里哗啦,但事后却对他崇拜得要死不活。究其原因,是我师父为人爽利,又有着粗野之风,现下的少女们,不喜欢文弱书生,就喜欢带着点儿草莽之气的帅哥。你也感觉出来了,脸,还是第一位的。我这个师父,人称消防员,哪些班级实在带不下去了,他管上一年准好。由此看出,这是个多么霸道老练的人。不过他不这么想,有时候办公室没人的时候,就对我说,他这儿就是一个垃圾场,哪些害群之马混不下去了,都往他这儿扔。领导一句“能者多劳”就打发了。现下,我知道他班上又出了乱子。新来的一个留级女生,在操场给另两个女生递烟,被他看到了,想来还在气头上,所以找我去喝酒。而我的心里一直有抵触,一来,是他太能喝,每次把我喝麻,就打车把我扔到富侨足疗,他自己开另一间睡觉。二来,他精力过于旺盛,喝到后半夜,第二天也照常上课,我就昏死过去了。我估摸着不能把生命耗在这地方,就拒绝了好几次。我知道套路,就回复说,晚上还有自习,明儿还有四节连堂呢。

我师父急了,发语音说,我一地理老师一天五六节,不也照样该吃吃该喝喝?领导六点就下班吃吃喝喝了,你守那个自习给谁看?晚上八点,学校西门下坡路那个烤鱼店等我。

我师父就是这个逻辑,身体是自己,身体不去折腾就老了,所以,在上班时间休息,在下班时间折腾。只不过他的折腾和休息都是喝酒。看来今晚躲不过,我打算喝到一半就找个理由走。强拉硬拽,也不回头了。

自习守到七点半,我发了一套卷子,看看表,够他们做一个半小时了。班长在讲台上坐着,我扫射了一下全班,又看到班主任助理那焦急的脸,就招了招手,她跟着就出来了。

这是一个区县来的女孩,全身上下透着一股子蒸汽时代才有的潮润的聪明,你说一,她就明白到十。除了不学习,对什么都很上心。我问她,什么事?

她皱着眉,噘着嘴说,李老师,我们宿舍中午吵架了。

我说,你?

没,是班长和宣传委员。

原来早在开学的时候,我好几个学生帮忙领书发书,有个小姑娘就毛遂自荐,带着一帮男生去了。发书的时候井井有条,一本不多,一本不少,我就想,先把班长定下了。谁知道另一个女生看在眼里,觉得仅凭这点儿“功劳”还不足以服众。后来她成了宣传委员,虽然并无实权,但也是朝廷大员。带着早先的隔阂,久而久之,两个人就结下了矛盾,到今天,因为班长想家,在阳台打电话的时候哭了,宣传委员没睡好,起来就大吵了一架。

我看了下手机,说,这样啊,宿舍间的小摩擦很正常嘛,我回头找她俩聊聊。

她接着说,李老师,她俩在宿舍没事就不说话,吵架已经很多次了。我觉得,你不能再拖了,一定要管管。而且……

而且啥?

宣传委员说,班长家肯定是送礼来我们学校的,不是考进来的。

我鼻子一出气,说,咱们学校也用考?说着我看了眼手机,师父发来条微信,说,你等会儿把孙骐一块儿叫上。我抬起头,继续说,行了,我知道了,晚上去你们宿舍调解群众内部矛盾。

她扑哧笑了一下,转身回到班上。我跟着她后面,站在门口又望了望,正好与宣传委员的目光相接。我看着她满脸怨气,显然是知道我们在外面说了些什么。这个学生虽然也是来自区县,但从小就在全市最好的小学读书,平日里的兴趣培养也能看出家里眼光独特,都是些骑马、壁球、插花什么的,入学成绩也不错,但还不是最好。我看她一到班上就趾高气扬,打心里觉得应该压一压。果然,压出了军机处和六部的矛盾。我向班长点头示意,然后退了出来。

这时,孙骐在不远处叫我。我心想,这家伙也太着急了。谁知道他自己走过来,一脸不情愿地说,你师父晚上又要吃饭,感觉不到三点回不去了。

我没敢接茬。

他说,咱可说好了啊,你走的时候叫上我。

我撇了下嘴,说,上次你走的时候也没叫上我啊!

8

当我和孙骐走到那家烧烤店之后,发现不止有我师父,还有周老师。他身旁坐着两个和我差不多大的人,都穿着白T恤,一个平头,一个毛寸,一个魁梧,一个肥硕。我走过去,先跟师父打了声招呼,坐在他身边,然后向周老师点了点头。

孙骐喜笑颜开,向所有人招了招手,然后两肘压在我和周老师肩上,热络地说,吴老师,来多久了,点菜了没?

我师父靠着塑料椅子,横举右臂,手指自然松弛,像凤爪般懒洋洋地挥了一下,说,刚点了,你去找老板娘看看,还有啥要吃的。

孙骐说,先吃着,不够了我去要,咱今天是喝什么酒?

说着,周老师和我相视一笑,我们都明白,孙骐就适合这个场合。

我师父一挑眉,笑着说:小骐骐,你这是做好了战斗准备啊,晚上的自习都安排好了?

孙骐把周老师旁边的椅子往后拉了一把,坐进去,说,吴老师好不容易请喝酒,就算家长会,我也要出来。

我师父哈哈笑了起来,说,你可以把家长都叫来啊。

孙骐拿出手机,那我现在就打电话。说完,大家都笑了。

只要是和领导或是师父吃饭,有孙骐在,就不会冷场。但是,孙骐说话的时候,总给人一张不符合他面庞的江湖气,在国字脸的肌肉调配中,会产生言过其实的感觉。有一次,我师父在办公室问,你们几个研究生怎么想的,要来一个初中当老师?还在我思考这个问题该怎么回答的时候,孙骐就端着水杯猛然站起来,脖子前挺,半压着腰,朝着我师父说,正是有吴老师你这样的老师在,才吸引我们过来的啊!说完,看着我,说,你说是吧,李老师。我点点头,既不过分,又不失真诚。其实我知道师父所问何意,他作为一个底层领导,为了年级稳定,肯定要试探新进老师对工作的态度。但是,最好的答案让孙骐说了,我只好沉默。好在我师父哼哧了一下,没再说话。我不明白的是,孙骐为什么这么讲,而且说的时候,明显带着大家都能看出来的戏谑。与此相反,我们几个新进老师在一起的时候,孙骐的面貌又焕然一新。还记得刚进校的那段日子,孙老师天天跟历史组的大美女韩老师腻在一起,我们都以为新人要成一对,可没过半月,两人再也没同时出现过。很多年后,我早已在计生委当了一个小科员,过着不温不火的小日子。偶然在新华书店碰到选购辅导书的韩老师,问起孙骐,她才回忆起那时的场景,她说,初见孙骐,他就给我讲他的教育理想,当时把我给迷的,讲了两天,真的是两天,你别不信,哪儿有半个月,我就感觉出不对了。

我问,哪儿不对?

他说话时那种一本正经的样子,像是从书里背来的,什么我们注定要接受伟大时代的洗礼,什么教育是关乎人性的,什么我们应该为这个世界的改变做点儿什么。你也知道,两个人在一起,总说这些东西,怪膈应的。

我看着韩老师镜片后面的鱼尾纹,察觉出她原来记得这么清。她接着说,我疏远他之后,感觉他还是老样子,我终于明白,她只是把我当成一个听众了。

我试着回想孙骐给我讲过些什么,可捡起来的都是些无关痛痒的碎片,记忆的画面里,孙骐总是令人捉摸不透。

从时间的洄流中挣脱出来,回到我和周老师相视一笑的时刻。我师父正挨个介绍,原来那两个哥们儿都是附近某高校的博士,上次期中考试请来帮忙改卷,这次专程请他们吃饭。我一听博士,来了精神,就问,什么专业?心理学。基础心理学,还是应用心理学?

李老师,你懂得不少啊。孙骐插了一句。

我师父倒是很警觉地看着这一幕,但此时他打断我们说,老板,还差十份鱼豆腐,别光顾着聊,赶紧吃,边吃边喝边聊。说着,往各自的杯里倒酒。我赶忙抢过来,说,师父,还是我倒吧。他也没让,又靠了回去。师父总是担心我考博,嘴上说着舍不得,心里还是怕年级上不稳定。我知道又一脚踏进了敏感话题的边缘,便打算闭嘴。

谁知道那俩博士碰完杯,还没聊够,接着问,你是打算考博吗?我心想,完蛋了。嘴上说,研三那会儿准备过,没去考。

我端起杯,说,来,大家碰一个。硬生生把话题截断了,但我知道,考博这个事从一开始就横亘在我和所有人之间。或者也不能说是考博,领导才不管你考博,他担心的是职位的空缺,科任老师还好说,走了就找大学生来顶一阵子,班主任走了,四下去哪儿找?没人愿意当。

平头博士说,文科博士好像不太好考,得排队吧。

我师父说,考啥博,考博出来不也得工作?就拿你们语文来说,我觉得大学上到大二就够用了。俩博士面面相觑,显然不能理解这一大套反智主义式的论调,但这话我已听得多了。

我插一句说,那教高中呢?

我师父下巴一低,眉头微皱,摆了摆手,显然对我的问题很失望,说,不是教啥,来走一个。嗯,我是说,你学知识,学到大二就够用了。我毕业的时候也可以保研来着,但我想,读研不也为了找工作?

我看着两个博士,他俩已经从惊讶,变成了不屑,嘴唇也松弛了下来,显然不想再就这个话题说些什么。

我师父看着孙骐说,你说是不是,你一个吉林大学文字学研究生,参加工作后,没想过这个问题?

孙骐也有点儿尴尬,说,是啊,我要是不读研,说不定……

这时,我手机震了起来,都快十点了,谁打的。我一看,是班主任助理。

9

喂,什么事?

那边传来她低低沉沉,显然怕被查寝老师听到的音量:李老师,不好了,班长和生活委员又吵架了。

又是因为什么?这时,我站了起来,躲到一边,尽量避免被他们听到。

宣传委员说要等你来,不然就不睡觉。后来班长说,不睡觉被查寝老师看到会扣分,就吵了起来。你知道吗?吵着吵着,宣传委员就说班长家给你送礼了,所以才当上班长。班长就哭着去阳台打电话,好像她爸爸一会儿就过来……

我听得一身燥毛,说,你在哪儿呢?

我在楼梯口呢。

快回去,被宿管看见要扣分。其实我并不怕被扣分,我是烦学生处那帮老头儿老太太带着老花镜,看一眼各班分数统计表,看一眼你,然后絮絮叨叨旁敲侧击教训你,一句这个分数很关键,是领导考察班主任工作的一个重要参考,一句大家都不想找麻烦,都想把数字统计得漂亮些,一句李老师要常去宿舍查寝,大家工作才好做。就是烦,一种抱着桌子抖腿那种烦。

没事,我就说给你打电话呢。李老师,你过来吗?助理那边传来的声音说。

我说,我在外面,一会儿过去。

今天是怎么了?我带着烦躁,垂头丧气地走回饭桌,准备跟大家告辞。孙骐仰着脖子看着我说,李老师,是不是女朋友打来的呀?瞧把你亲密的,都躲到一边儿不让我们听。

我没理他,压着身子跟我师父讲了原委。他偏着脑袋,显然不太乐意,说,那你处理完记得回来。

孙骐一听,就要跳起来,李老师,你可别一处理,就不回来了啊!

10

回学校路上,我走得很慢,终于可以松口气了。路上我给赵悦打了个电话,感觉她还在气头上,问一句答一句,了无生气,我说,那你早点儿休息。她说,好。我知道我们的感情已经到了一个瓶颈,她的情绪,我无法感受,我的情绪,她又何尝理解呢?我们有时候只是住在一起的两个聋子。挂了电话,助理也打了两个,催我过去,说家长已经到了。我心想,到了就到了,错又不在我,何况刚才喝了两瓶啤酒,带着酒气过去也不好。临到门口,买了瓶冰镇的可乐,痛饮两口,才觉得满足。这时初三才放学,我逆着人流,竟然也穿了过来。

女生宿舍在后门紧靠围墙的地方,总共七层,呈一个扇形。离宿舍最近的路,必经锅炉房,那里茂林丛生,夜间经常是猫狗的聚居区。有时候还会有不法女学生从楼上扔下垃圾,虽然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塑料瓶和纸屑,但总让人担心会扔出别的什么东西。学校为此狠抓了一阵子,直到安上了一个朝天的监控,情况才好转了起来。我今天走的就是这条路,不过,并没有猫狗,倒是保安从这儿过,看到我说,李老师,这么晚还去查寝啊?我说,没,学生生病,我去看看。还记得师父第一天就跟我说,在单位,不能跟谁都和盘托出,指不定好事坏事都在背后嚼舌头。保安点点头,让过我就晃着手电走远了。

我顺着小路尽头昏黄的灯,看到四五个人站在宿舍楼门口也朝我这边望了一眼。我酝酿好,打算各打五十大板,迅速了结此事,好回去睡觉。

渐行渐近,我看到一个脸有横油,腰有肥肉的男人背着手在跟我们班四个女生说话。我走近,正好处在台阶下端,他们五人已经站满了楼道口,我只能仰面看了他们一圈。那位家长点头示意,让处在水平线以下的我觉得有种趋炎附势低声下气的感觉。我看清场面,有助理和班长,还有另外两个陪着出来的女生,唯独没有宣传委员。家长说着起劲儿,我就没插话,听了半天,原来明着是训斥自己女儿不懂事,不会和宿舍人相处,暗里在说我不管不顾,不关心学生状态。他又朝着陪出来的两个女生说,宿舍吵架,你们都不拦一下?李老师平时就是这么教的?她俩低头看我,我用眼神给她们力量。临了,这位家长终于做出了总结,说,你们先好好休息,我和你们李老师还要再谈谈,回去后不要打扰那个同学睡觉。

我目送她们进门,跟这位家长寒暄了两句。本想着安抚一下,就让他回去。谁知道他说要这个地方吃个夜宵,好好和我聊聊。我心里自嘲说,命里从来不缺饭。嘴上说,好呀,就学校门口的烤鱼吧。

我和他闲逛至北门外的烤鱼店,路上闲聊,大多是李老师哪儿的人李老师结婚了吗。这辈家长,大多比我的父母小几岁,看到我,说话总带着长辈的口气。到了地儿,他又像主人般指着一个四人小矮桌说,坐那儿,我去点点儿东西。

我一坐下,差点儿仰翻。以为椅子不平,原来坐的地方是个不明显的缓坡。我换到侧位,也总觉得别扭,人总想往下坡的方向靠,四扭五扭,终于摆成一个舒服的姿势。这才环顾四周,都是三三两两光着膀子的客人排成几桌,老板在屋里吼,客人们都自己进去拿。我拿出手机,看到一大堆未浏览的微信。本以为是赵悦,谁知道孙骐这家伙在我走之后建了个微信群,发了一张张照片把酒言欢畅聊抒怀,唯独没有我,却又让我看到。不一会儿,家长端着一个铁皮盘,里面盛着半摞烤得熏黄熏绿的菜走过来,坐在我对面,很客气地说,哎呀,这么晚真是打扰了。我要了一件啤酒,少喝点,没关系吧。说着开了一瓶,放到我这边。

我们刚碰完一杯,我师父的电话打来。

喂,徒儿,你回来了没?

没啊,在和一个家长聊。

我跟你说,我和一个朋友喝酒,呃,现在要回去。你要搞完了,就联系下孙骐他们别走,我一会儿过去接着喝。我听出来师父终于有点儿醉了。

我说,我不在附近啊,现在赶不过去。

我师父说,一个家长,你怕啥,这么晚了,就该你休息时间,做工作,不要那么拼。听话。

挂了电话,我想着怎么安排,家长闲摊着有一口没一口吃菜,看我挂了电话,说,李老师,吃啊。

我夹起一块黑绿交错的韭菜往口里塞,又和他碰了一杯。

喂,孙老师,你们走了没?

正准备打包走呢啊。

先别打包了,我师父一会儿要过来了。

你师父,已经走了啊,再来喝第二圈?

我说,还叫了几个朋友,你们看谁扛不住了,就先回。语气中我故意加重了“你们来去自由”的调子。

孙骐一口应承,好呀。

打电话的工夫,铁皮盘子里的菜已吃大半。家长探测般地说,李老师,我送你过去?

我心想,今晚这是怎么了?到处都是事儿。

不了不了,我顺着这个坡到另一个门就好了。

好呀,我家正好在那边,上车送你嘛。

说着,我俩喝完第二瓶的最后一杯。还没咽下去,我师父的电话又来了。

好徒儿,到了没?你赶紧啊,去了再点几个菜,不要太小气。我马上过去了,呃。

最后那是一个酒嗝。

11

家长开了一辆白色Q7,和他魁梧的身材不太搭调。我从前门上去,正打算系安全带,他说,没事儿,就放那儿。我这才想起来,说,咱这喝了酒,没事吧。李老师说没事,就没事。说完自顾笑了起来。

其实很近,走个六七百米一转弯,再下坡两百多米,就是地摊扎堆的山坪路。他过了红灯,把车靠在十字路口。我象征性地问,要不一起过去?

他摆摆手,不了不了,和李老师喝就够了。

下车后,我看到孙骐和周老师坐在那里,就知道俩博士已经走了。

孙骐高呼,你可算是来了,刚才我们结了账,俩博士说这些菜没怎么吃太可惜,非要打包。拿饭盒的工夫就接到你传达的圣旨了。俩博士一听,还要再喝?吓得跑了。

我正笑着,周老师递给我一盒酸奶,我说干啥。周老师说,提提神。

不一会儿,就看到我师父和两个人勾肩搭背晃荡着过来,我眯起眼睛一看,老钱和化学组组长王晓勇。

我们仨突然都有些不自然起来。我师父离近了,一个大跨,扶住了我的肩,顺势挨着与我坐了下去。老钱晃了晃神,看了一圈,坐在我师父另一边,王晓勇插在周老师和孙骐中间,两只胳膊盘在胸前,低头便睡,不清楚是喝醉,还是故意。

初见无言,只听到我师父呃呃呃的酒嗝。孙骐看了我一眼,努了下嘴,我就开了三瓶酒,给他们满上。

我师父问,怎么少俩人?

我说,博士有事就先走了。

师父说,博士能有啥事,白天睡觉,晚上泡学妹,咱们上学的时候都这么过来,是吧。

孙骐说,唉,你们一个个人面兽心,我可是连初手都没送出去。

谈笑着,我给老钱倒满了酒。正要坐下,老钱一把抓住我的手腕,乜斜着我说,小李啊,你今天有地方做错了。

我表情夸张,说,啊?哪儿错了?

老钱端起杯,一口喝干,说,你和小孙不懂事啊!

孙骐看着我,比我还紧张,说,钱校,你说,我们改。

老钱说,听完课,也不来找我交流,这是一个虚心的态度吗?呃,你说呢,吴老师。

我师父端起杯,和老钱碰了一下,说,是我没带好徒弟,我自己的徒弟,我自己管。

老钱手一挥,发出一个扬升表示反对的“哎”,说,哪儿的话,都是学校的年轻老师,大家一起带。

我师父横着挥了挥两根指头,象征的是我和孙骐,说,你俩,还不敬酒!

孙骐说,是是是,钱老,我们两个年轻晚辈敬你!

说着,我也凑了上去。刚敬完酒,手机震了一下,我翻出来,没解锁,就看到屏幕上显示着赵悦的微信:还是分手吧。但我还是按了密码,因为手抖,输错了一遍。我知道点开微信,赵悦的内容也不会发生改变,但我还是想点开,好像是完成什么仪式,更像是拖延时间。我看着对话框的背景里是赵悦噘嘴的照片。眼睛看着我,嘴下单列着“还是分手吧”。我突然觉得耳边听到的一切都不那么真切了,有一股气从胸腔升上来,像是覆盖一切的雪,整个食管气管胸膈膜以上都极度稀薄。

老钱朝我这边压过身子,说,小李,你笑起来的样子,太淫荡了,对学生影响不好。

我干笑着,顺势着,跟大家说,我去上个厕所。

12

我站起身,听到他们更不拘束的笑声。老板娘给我指着楼梯背后的隔间,我走进去,酸刺的味道涌上来,我想吐。吐不出来。我看着涩黄涩黄的便池,有一些头晕。打开水龙头,洗了把手,便将两个指头并在一起,伸进喉咙。

胸膈膜处有一点儿紧,接着一股酸流打着旋儿激上来,我的脊柱感觉一道光充斥其间,有了某种快感,仿佛把自己都吐了出来,只剩下纯粹肉体的,虚弱又轻松。我又伸进去,反复三四次。指头上粘着口水,食物和油的混合液体,我用水龙头冲了把脸,看到镜中的自己松弛的脸,眼里泛着泪,但那并不是哭。

这时手机响了起来,我师父劈头就问,小李,你跑哪儿了?

我在厕所呢。

那边传来孙骐的声音:老李,你别是跑回宿舍睡觉了吧!

韩一嘉,生于1989年冬,山西长治人。太原师范学院毕业,后考入西南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硕士研究生。曾发表诗歌论文散篇若干,《听课》为小说处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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