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张石山
一 历经风雨话老宅
1 被神化的高祖父
贾家的老根在阳城演礼。从我老丈人去世,到二十年之后老丈母去世,安葬老人以及上坟祭祀,我几次去过演礼,上过贾家的祖坟。上坟之后,返回村子里,和大家一道去看过贾家老宅。
坟茔地,当年自然属于私有。依据国家税赋条律,只要按土地面积缴税,谁家愿意占用土地埋葬先人,政府决不干涉。贾家祖坟,立祖是最早在此安葬的书云公。说来也有了百年历史。
比起种庄稼的土地,坟茔地对于人们有着更加不同寻常的意义。有那样一块祖坟地,历代先人埋骨于此,在伦理道德教化的意义上,那相当于一块激励与约束儿孙后辈的“道德高地”。时时提醒人们,为人处世要合乎传统道德,以免被人指戳自家的坟头。
贾家的坟茔地,在演礼镇正北偏西的一处高冈上。从那里可以俯瞰整个演礼镇。向远处眺望,前有案山,后有靠座;冈峦丘陵自东而西,逶迤起伏,风水说上便是那来龙地脉所在。
风水云云,事涉诞妄,但又不能说它一点道理没有。选择一处好地界,安葬先人,并且希望能够保佑后代平安吉祥、发达兴旺,至少是一点心理寄托。但假如某些人不仁不义,暴虐专横,戕害大众,祸国殃民,死后选择了一块所谓风水宝地,便能保佑家族万代兴旺,天地间哪有这样的道理!
按那风水说的眼光来看,风水之好何处能比得过明十三陵、清东西陵?明朝朱家皇帝最终的结局很惨,清朝爱新觉罗氏皇家的结局也很惨。所以,任何风水著作开宗明义都要强调这样一句话:
世人都道穴在山,岂知穴在方寸间。欲求阴地好,先须心地好。
许多年来,摊坟灭墓的事件时有发生。最早是农业社人民公社时代,倡导破除迷信、号召节约耕地。
我们红崖底所有户家的坟地,都曾经遭到几番除灭。发展到极端,我们盂县在“文化大革命”当中,还不许老百姓死后使用棺木。说那是浪费木材资源,县领导要竖起一个“移风易俗”的样板来。村干部率领民兵,冲进户家,哪位老人预备了棺木,要当场砸烂劈碎。谁家偷偷使用棺材掩埋了老人,要挖开坟墓,将尸体扔在野地里,将那棺木当场烧毁。据说,这样就节约了木材、破除了封建迷信。
老百姓有什么办法?诅咒臭骂,庄稼地里骂朝廷罢啦。等运动风潮过去,大家该用棺木还用棺木。被摊平的坟堆,又重新培垒出原先模样。
近些年,则是许多地方向开发商卖地,打开了坟地的主意。国家土地政策划出了红线,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平摊村里老百姓的祖坟地,可以统计出一个数字,共有土地多少亩;于是,开发商看中的地界,就能卖出多少亩。既没有触及红线,又卖了土地搞活了财政。有了大大的政绩,完成了GDP任务,岂不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
这样的行径,极其伤害民众心理,甚至极其伤害我们的民族文化根本。
贾家的祖茔地,也早已成了耕地。后来又成了果树地。果树间隙里,挨挨挤挤委委屈屈堆垒一些坟包。躲避着果木枝杈,孝子戚属们缩手缩脚叩头上香。上坟,本是庄敬哀伤的祭祀活动,哀伤中便平添了若干苦涩与惆怅。
几次上坟过后,贾家儿孙后辈,都要回贾家大院看看。
“贾家的老根在演礼”,对于贾家后人而言,更具体的心理寄托和实物指认,其实就是贾家大院。
贾建唐的父辈老弟兄四人,家族四支,原先都住在贾家老院,土改时统统扫地出门了。后来甄别成分,贾建唐一支,他的三叔、贾绑住一辈称做堂屋爷的三爷爷一支,曾经被允许回到贾家院居住。两家原先各有楼上楼下六间房,并且各有厨房、耳房。回来之后,贾建唐一家只住了一间半正房,另外还有大门顶上一处阁楼间。多少年过去,这两支的后人也都统统离开了贾家老院。镇上人都叫这儿“贾家老院”,其实这里早已不属贾家所有。大家回老院来看看,只是一种心情。追忆凭吊,凭吊的意味比追忆还更多一些。
关于贾家老院,平常小贾和我难免话及,阖家一道回去,对其言说也就更为集中频繁。渐渐地,我也就知道了它的许多历史过往。
贾建唐的曾祖父,也就是贾绑住他们的高祖父贾书云,建造了这座贾家老院。老辈传言,演礼镇贾家,清朝年间从洛阳迁居此地。没有土地,做点小生意勉强糊口。几代人苦斗积累,贾家有了一点小小积蓄。贾书云的父亲,大名贾德文,在阳城一带赫赫有名,不惟善于经商,更有一身好武艺。与人搭伙做生意,兼而负责保镖。阳城商家的生意,渐渐就做到了砀山。
书云公十四岁上,父亲贾德文带着他闯荡江湖,竟然在砀山那九州冲要之地闯出一片天地,站稳了脚跟。贾家生意,主要经营铁货、瓷器,还有染坊、当铺。当铺名堂叫做“隆顺瑞”,在砀山名头响亮,口碑上佳。贾家开得起当铺,手头宽裕,于是购置地皮,在演礼镇盖起了首屈一指的院落。
贾家大院,几十年来无人修缮,虽已几分破败,作为古旧院落,在演礼镇依然最为高大宏敞,可以想见当年新建之初的辉煌气派。大门的门楣上方,悬挂有匾额,至今四个大字依稀可辨,是为《尚书》上的“业广惟勤”。四合院既是两层建筑,门楼亦是两层。整座建筑,一色青砖卧地,包裹得铁桶一般。厚实的铁叶大门一关,俨然小小一座城堡。
这位高祖父书云公,身量高大,据说进那大门的时候,都要下意识地微微低头。脸型狭长,深目高鼻,后人甚至怀疑自家祖上有几分西洋人血统。西洋商贾,历史上当然有流落中华者。但贾家没有族谱,此事只能存疑。
家族里传说,书云公十四岁开始学做生意,到他亲自主持贾家在砀山的全部生意铺面,前后有数十年。其经商能为,已经到了神而化之的境界。传说里有一段,讲的是老人家在砀山开当铺时发生过的故事。前头铺面上伙计们在接待顾客,老东家在后边屋子里午休歇晌,单是听见客人将东西摆在柜台上的声响,便能判断其所当货品的成色真假。具体说,就是有人要当一只银元宝,伙计正待仔细看货,听见那银元宝落在柜台上“咯噔”一响,书云公在里边发话道:
包皮货,让他欢欢拿走!
从贾绑住到贾泽生,对这个本家族的传说自是深信不疑。他们从前人口中听得,并且责无旁贷讲给后人。其间,能够看出整个家族对书云公的敬仰和崇拜。
对于这个故事,我倒是坚信其真实性。因为我有我的分析判断。我相信那书云公,敢说那元宝是假货,不是听出来的,多半也是判断出来的。清代通行货币,不过制钱、铜元和白银。元宝太大,除了大桩生意使用,寻常用以库存。市面上流通,使用些散碎银子。银子重量几何?要上戥子称量。不若制钱铜元那么方便。直到大清朝学习西方,有了造币局,这才铸造了银元流通上市。银元一只,重量合十六两老秤七钱二分。
所谓当铺,老百姓说法是“当铺门口脱裤子,死宝变活宝”。手中无钱,家里急用,只要不是垃圾,几乎可以拿任何东西来当,换成银钱来救急。到期按价赎回你的原货,开当铺的按期收取费用。如果货品过期未赎,当铺按合约有权处置货品。一件上好皮袄,在合约书上都会写成“光板无毛”,以免赎当的时候有所纷争。到期不来,那么,这件上好皮袄自然会按上好品质卖得上好价钱。当铺从中得利,谁也无可如何。建国后取消了当铺,国家办起信托商行,其实那经营手段系一脉相承。
常理而论,哪有手头缺钱,却拿银元宝来放当的?真是银元宝,完全可以到官办机构去兑换成小额银两。
故事中的来者不善,但那只是一个初级骗局。当铺方面一旦中计,到时顾客前来赎当,会恶意讹赖,说当铺将他的真货变成了假货。
贾绑住贾泽生们,对高祖书云公怀有敬仰与崇拜,甚至带着几分美化乃至神化先人的倾向。中国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宗教。敬天法祖,先人崇拜,差不多就是中国人奉行的宗教。至少,其间有着宗教般的情怀。
我们中国人,不是上帝造的,是人类始祖伏羲女娲们血脉繁衍而来的。这中间,没有宗教迷狂,有的是一种朴素的理性认知。
大禹治水,不是神迹,是东亚版块上农耕文明曾经创建的辉煌伟业。三皇五帝,尧舜禹汤,原本不是天神,他们的丰功伟业造福族群,是华夏民族的后裔愿意将他们当做神仙一般来祭祀崇拜。
疑古学派鹦鹉学舌,跟在西方欧洲中心主义屁股后面,恶意矮化中华文明、短化中国文明史。希腊神话被尔等奉若神明,中国神话便诋毁是荒诞无稽;欧洲文明史可以很长,华夏文明史决不可有那么长;捡拾日本所谓专家的余唾,说什么“大舜是一支烛台、大禹只是一条虫”;他们的种种说法经不起推敲,种种小把戏早已破产。
崇拜我们自己的先人,这是一种美好的情怀。
历史虚无主义要不得;家族历史虚无主义同样要不得。
贾家在阳城演礼的立祖书云公,贾家后人愿意崇拜他。
书云公身上有许多传奇,他建造的贾家老院耸立百年。
有形的建筑和口头传说,成为他身后的丰碑。
2 爷爷猝死的悬案
书云公的长孙,贾绑住的祖父贾尚廉,也是十四岁开始学做生意。到他不幸四十岁上去世,从商共有二十六年。
贾家的生意,始终在砀山。贾德文创业,贾书云以下三代人守成,前后达六七十年。到辛亥革命,清廷逊位,民国开基,进而有军阀混战,国事全非,贾家的生意才不得已从外埠渐次收缩回泽州阳城本省地面。
具体商家的勃兴或败落、扩张或收缩,当然离不开经营者的辛劳与智慧。决策是否允当,往往会决定成败。但也一定离不开当时的大态势。
早些年,我开始学写小说,就对我们家族的兴衰史有过粗浅的思考。
我的母族,外祖父一支,祖上曾经经商,家业一度兴旺。外曾祖手上,家道败落。我的父族这面,曾祖父曾经是我们盂县最大的商号“大有乾”的掌柜。盂县和阳城一样,盛产煤铁,“大有乾”主要经营铁货。曾祖父年老还家,东家一再邀请出山,说是哪怕他只是坐在商号里,买卖就会源源不断。“大有乾”结果却是破产了。破产的时候,东家将全部产业摆在明面上,所有债主前来瓜分,民间传统的说法叫做“吃火锅”。曾祖父大掌柜名下,只落下一口大铁锅,一条拴狗的铁链。
父族、母族,再加上我的妻族,在大致相同的时代,都出现了大致相同的情况。这,难道是偶然的吗?
三年前,有制片商曾经找过我,请我改编话剧《立秋》。计划改编为三十集电视剧。成立合同之初,我提出了自己的改编主导构想。
不论话剧《立秋》经由操作表现出如何的演出效果,也不管当时的省委宣传部长如何重视,我对那场话剧彰显的主题有不同看法。主题先行,概念化解读,本身已落了下乘。这部话剧解读出了这样一个主题:我们晋商是诚信的,然而又是保守的;于是,晋商在历史大变革的形势下失败了。
这样解读,也未尝不可。有人认为这样解读精当而准确,也未尝不可。而我难以苟同。
中世纪农耕文明,乍然遭遇咄咄逼人的工业文明,猝不及防、转身不及。况且,满清统治下的中国,吏治腐败,军事落伍,经济滞后,大败亏输直至崩溃,是必然的。在这样的大势下,单单要求晋商徽商等中国商家,能够一枝独秀、立于不败之地,这本身就是强求古人。
我的改编主导思想,希望能够更为全面也更加客观地解读晋商的败落。制片方认为违背了大为看好的话剧的主题本旨。双方最终解除合同。
和我的曾祖父以及外曾祖父的情况有所不同,贾绑住的高祖父曾祖父没有破产。贾家因时而动,及时调整商战方针,收缩经营规模,贾家退回本土,毕竟站住了脚跟。
家业传到贾绑住的祖父尚廉公手中,贾家依然是演礼镇上首屈一指的富户。
1937年“七七”事变之后,蓄谋已久的日寇开始了全面侵华战争。如前所述,阳城沁水一带,日寇占领了县城和若干集镇,广大乡野则是八路军的天下。一些勇敢的商家瞅中商机,冒险出入敌占区,偷偷贩运食盐,甚至冒险为八路军秘密购办极度短缺的军用品和医药品。贾尚廉便是其中最为突出的商家代表。贾家的商业经营,仍然在艰难困苦中勉强支撑。
非常不幸的是,1940年,虚称四十年仅三十九周岁的贾尚廉突然暴病去世。家里这才召回十九岁的贾建唐,主持家政。
年代相隔不远,许多知情人健在,关于贾尚廉英年早逝的缘由,贾家后人知之甚悉。
事情的起因,与贾尚廉给八路军偷运医药品有关。
1939年的深秋,贾尚廉从晋城那面日占区担了一担食盐返回阳城。当时,食盐属于管控物资,不许运往八路军控制的根据地。老百姓日常用盐,价格涨到三升米兑换一斤盐。商家没有胆略的,不敢私买偷运;光有胆子,没有过硬的关系,也买不到。贾尚廉有胆有识,门道熟络;卖家也觉得靠实,即便出事,也断不会随口攀扯。
这一回,食盐装了小袋,上面盖了一层普通小商品。过路卡的时候,也给汉奸狗腿子们塞上了好处,没有受到盘查。不知哪儿出了问题,日本鬼子竟然追了上来。如果担子里只是食盐也罢了,无非被鬼子抓住,臭揍一回,加倍痛罚。末了,花钱买通关节,落一个破财消灾。但在那食盐小袋当中,更有一袋西药片剂。这个要是让鬼子破获了,那可就是掉脑袋的大祸了。
贾尚廉挑着担子,飞奔开来。情急之际,不敢再走渡口大路,斜刺里穿过芦苇丛,冒死跳入沁河。食盐又不可沾水,贾尚廉高举百十斤的担子,硬是涉过沁河,逃脱了鬼子的追击。
深秋的河水,已是砭人肌骨。再加上浑身大汗淋漓,乍然受凉,贾尚廉因之患了伤寒,竟至一病不起!百般医治调理,不见好转。
病病恹恹熬到年关。过去商家做生意,最是讲究人情。本乡本土,熟人熟面,顾客常年日用,大可不必现钱交易。记账赊欠,寻常不过。到了年关,多数客户自会前来结账还账。大宗买卖所赊欠的大宗款项,也有卖家登门收账的。倒不是买家专意拖欠,买卖双方有个在柜台上结算的过程。结算停当,也好钱货两清。贾尚廉卧床不起,好几日、歹几日。好一些的日子,顶多在院子里走走,见见日头。出门收账,势已不成。病卧不起的这些日子,几处生意无法兼顾,有两处铺面,就折价盘给了他人。
那贾尚廉的妻子李巧莲,娘家姐妹四人,下有兄弟三人,三兄弟自然都是贾尚廉的小舅子。最小的弟弟老三,素日和姐姐姐夫往来不绝,也跟着姐夫参与些个生意往来。此时自告奋勇,愿意代姐夫去收账。这个三小舅子,家里年纪最少,免不得娇生惯养,倒也聪明伶俐,却沾染了赌博的恶习。姐姐姐夫寻常教责,小舅子也听;欠了人家赌债,姐夫也替他有过偿还。赌咒发誓,说要痛改前非。
就是这个小舅子,拍着胸脯要替贾尚廉年关收账。年景不算太好,账款连同两间铺面,拢共合计下来,也有一千多现大洋。谁知这小子已然欠下赌债几百元,当下动了念头,身背六七十斤硬头货,腰粗气壮下了赌场。先将数百元赌债还上,指望随后赌上一场,能将几百元的窟窿填上。谁知一场接一场,连明彻夜,连战连北。一千多现大洋,转眼消失,嘟噜噜飞走。
大清早,小舅子慌慌失失奔进贾家院,进了堂屋,就跪在了贾尚廉床头。编个谎言,哭哀哀地表告:
我那姐夫呀!收了账,已经晚了;我怕走夜路出事,就住了客栈。是我不小心,就、就把咱要下的账,都、都给丢啦!
哭着,在地下扇自己的脸。
姐姐李巧莲正给丈夫端药,惊得摔了药碗;姐夫贾尚廉待要往起挣扎,直杠杠仰面躺了回去。
连年的心血辛苦,贾家差不多半份家业,就这么毁了。
当年的银元价值,是个什么概念?一个上等庄稼汉,给人扛一年长工,月工钱不过两块大洋,一年下来只有二十四元。二十四元,能买一亩地,能买一头好牛。穷家小户,能娶一个媳妇。
贾尚廉这就病上加气,有气还撒不出,结果成了夹气伤寒。堪堪熬过年关,撒手人寰。
种种天灾人祸,特别是日寇侵华的战争年代,中国有多少人死亡牺牲。或有大人物,为国为民建功立业,不幸亡故,乃载诸竹帛,光耀史册。众多普通老百姓,寂寂无名,只成为填充那些笼统数字的一个基本单位罢了。
贾尚廉英年早逝,时在抗战年代,其得病起因在于日寇追击,被迫徒步涉过沁河身染伤寒。贾家后人,明事理、懂是非,这笔账记在了日本鬼子头上。作为家族遗产,代代相传。
一家之主弃世,那是整个家庭的灾难。
如果说,做丈夫的中年丧妻犹如地陷;那么,做妻子的中年丧夫恰似天塌。
从此,三十九岁的李巧莲开始守寡,她寡居了整整三十九年。
从此,十九岁的贾建唐吞咽苦涩、坚毅成长,勉力挑起了支撑门户的重担。
最令人不堪回首的是:贾建唐的弟弟,不得不忍痛送人,改名于化龙。
贾尚廉早逝,是为家族不幸;他身后的家人承受了一切。
3 叔叔怎么姓了于
早在20年前,我和小贾下晋城办回门的时候,在认亲环节就算认识了他的叔叔。分明是一个嫡亲叔叔,名字却叫个“于化龙”。对此,小贾简单说过,这个叔叔,从小就送给了外人。叔叔比爸爸小十八岁,爸爸对这个叔叔非常关照。
那一回,我的心里就存了一点疑问:我的岳父拢共兄弟两个,以贾家的家道,再不济,也不至于把孩子送人吧?像我奶奶,一共生了我父亲他们兄弟七人,还有两个女孩子,家里地亩不多,日子过得极为艰难,但也没有把亲生孩子送人。
到岳父大人不幸去世,于化龙从临汾赶来奔丧。兄长去世,于化龙极为悲伤。亲情流露,哭泣哀哀。记得是在大家一道用餐的场合,于化龙和我聊谈,他说:我哥,对我这个弟弟,那是太好啦!我小小没了爸爸,又把我给了别人家……只说了这么两句,已是喉咙哽咽,泣不成声。
泽生他们在旁,连忙劝慰。于化龙大概也觉得有些失态,哥哥丧中,自己不曾化解侄儿们的哀痛,倒要他们来劝慰自己。结果,我和这位丈人叔叔的聊谈,便没有了下文。
隔了二十年,我的岳母大人去世,于化龙偕同妻子儿子一道来奔丧。这一回,还是在大家一道用餐的场合,还是那个小餐厅,还是在那张餐桌上,于化龙和我又聊谈开来。仿佛我们有个约定,要将谈话接续起来进行到底;又仿佛二十年时光化于无形,我们的聊谈根本就没有中断。
关于贾家如何就将一个儿子送给了旁人,我终于弄清了个中原委。
贾尚廉十四岁就到砀山学习做生意。十八岁上回阳城演礼和李巧莲成婚。二十岁,夫妻俩就有了自己的头生子贾建唐。后来,尚廉公一直在砀山经营贾家商铺,按咱们晋商的规矩,买卖行在外做生意,一般不得携带家口。三年两载,方才回来过年祭祖探亲,与家人团聚。两夫妻便再未有孩子。到贾家生意从砀山收缩回泽州地面,李巧莲将近四十岁,方才二次怀孕。家中将要添人加口,贾尚廉甘冒风险出入敌占区,千方百计希图维持家业,当然也与这个有关。
正是贾尚廉不幸患了伤寒的当口,妻子怀孕足月临盆。愈加不幸的是,李巧莲生产之后,突然得了大病。
早年间,妇女生孩子是个大关口。说得严重一点,那等于在鬼门关上走一回。因为难产而母婴双双毙命的事件,时有发生。孩子总算生下来了,马上面临另一道关口。就孩子而言,有所谓“四六风”。现代词汇叫新生儿黄疸新生儿肺炎。当下取人性命,无法救治。对产妇来说,有产后风、产褥热这些名堂来作怪。母婴是否平安健康,只能依赖天意命相。说到大龄生育,即便是现在,也属于高危产妇。
李巧莲大龄生育,到底患了什么疾病?后人谁也说不清楚。当时的实际情况是,产后昏睡不醒,已经几乎探不到鼻息,没有了生命迹象。贾家请来木工匠人,就在当院里打制棺木。同时,着人火急通知李巧莲的娘家人。娘家父母弟妹赶来贾家院,已是哭成一团。
当时,那个孩子出生两天,吃不到奶水,一条小生命奄奄一息。妈妈眼看是不行了,这个娃娃怎么办?那李巧莲的两个妹妹,出嫁有年,却都不曾生育。当下情势,贾家李家都有人在场,便协商出了一个方案:让李巧莲的大妹妹收养下这个孩子来。按说,也是一个靠谱的方案。孩子眼看没了生母,养在亲姨姨门下该算上选;李巧莲妹妹这厢,与其抱养别家子息,莫如抱养姐姐的孩子。
双方各无异词。出世两三天的这个孩子,便这样离开了贾家院。姨父姨姨,一朝成了养父养母。给这孩子取名“启兴”,名字蕴含寄托的意思,蛮好。
而贾建唐的生母、贾绑住他们的奶奶李巧莲,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九死一生,竟是活了下来。
李巧莲大难不死,说来自是一桩喜事,但更是一桩奇事。
贾家打制棺木,请动阴阳先生,匆匆给李巧莲预备后事。族人村邻不请自到,插手帮忙。人来人往之际,贾家院大门口,突然冒出来一个游方郎中。高扬虎撑,连连摇动。所谓虎撑,又叫“虎衔”、“串铃”、“报君知”,乃是江湖医士的标志性物件。好比剃头师傅的音叉,磨刀师傅的铜号,算命先生的小锣长笛,无须呐喊,世人一听便知身份。这虎撑,摇动开来,正是当年市声之一种。
游方郎中、江湖医士,使用偏方奇药,专治疑难杂症。或有张大其词,混一碗饭吃;也有果然高明,偏方正对了病症,治好了大病怪病。
贾家救人心切,说不得也有“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意思。家下有几个现大洋,终不能看重了钱财,错过了万一能治病救人的可能。母亲病重,贾建唐从沁水得信,已经赶了回来,此事记忆准确,给孩子们曾经说起过。那郎中其貌不扬,但口气不小,开价最是狮子大张口。一般乡下有些名堂的中医称做先生的,诊脉开药方,脉礼高不过三五毛银元。你去抓药,中药铺按方称药,另外按价收钱。这江湖郎中自带药品,声称一剂药下去,定能救人性命。开价大洋二十元,少了一文都不成。
贾尚廉虽在病中,在家中当然照样主事。儿子贾建唐讲明情况,父子俩无须商议,相互一对眼神,自然是要不惜银钱,赶紧救人。当下拿出银元二十枚给那郎中,换得不知其名的药丸一粒。大门外,游方郎中揣起银洋,摇动虎撑,扬长而去。病榻前,速速将药丸依法化作汤汁一勺,灌喂病人。说来几分侥幸,更兼几分神奇,撬开牙关,药丸一剂灌下去,那李巧莲竟当即有了呼吸,喉咙里发出呻吟,真个活转还阳。
自那之后,莫说贾家人,便是演礼周边村镇,谁都没有再见过那位游方郎中。李巧莲命悬一线的关口,怎么就正好来了那样一个游医,竟然有着那样起死回生的能耐。不由人不感叹那份神奇。
李巧莲算是命不该绝,传奇一般死而复生。但那样暴病一场,侥幸活转,身子骨大不如前。再加上土改运动中被残酷吊打,高高挑挑展展堂堂一个女人,后来佝偻了腰身,再没有挺直起来过。到了晚年,整个身子更加弯曲如一张弓。这种病症,医学上或许该称做“强直性脊柱炎”; 老百姓的说法,阳城叫做“牛筋痨”,盂县称做“朽骨痨”。
贾家长房长门这一支,当家人贾尚廉不幸早逝,未亡人李巧莲又不幸患上这般疾病,正是雪上加霜。年轻的贾建唐奋力挑起继承接续家业的重担,势以无法更多顾及那个给出去的弟弟。
就情理而言,乡土文明教化出的乡间百姓,恪守约定俗成的种种为人处世道德准则。在那样的情势下,已经应许将孩子给人,即便情势发生多大的变化转捩,绝无反悔的道理。再者,孩子也不是给了外人,给的是李巧莲的亲妹妹、贾建唐的亲姨姨,谅那娃娃也不会受苦。本来姐妹们经常走动往来,“走亲走亲,越走越亲”,但从那之后,为着让养父养母那头放心,除了大年节下贾建唐去给姨姨姨父拜年,寻常很少登门。
头几年,姨姨姨父待那启兴果然亲生一般,贾建唐回来说给妈妈,妈妈心下也好生熨帖。
战争年代,日月艰难。坚韧的中国老百姓,年年难过年年过。苦苦熬磨日子,苦苦支撑着中国抗战。终于,二战结束,抗战胜利,中国人赢得了百年屈辱史上第一场大胜。说话间,就到了解放区开始土改运动的年月。
演礼镇贾家,被扫地出门。
贾建唐,被贫农团罢免了生产供销联社主任的职务。
后来我学得了一个新名词,比如土改运动、“文化大革命”运动,这样的时期叫做“社会失范期”。这个名词,所指能指内涵外延,用来表述那样的运动,也还准确允当。
这一天,有人仿佛无意间说起,贾家给出去的那个孩子,在养父养母家里遭受虐待,实在遭罪,那个村里的人们都看不下去了。此前,贾家先是听说李巧莲的大妹妹有了身孕,后来听说生了一个男娃娃。四十岁出头,开怀生养,也算老树开花。李巧莲真心替妹妹高兴。她抱养了“启兴”,看来是好事,名字也取得好。家人外人或有议论,会不会有了亲生看着养子就不亲了呢?李巧莲听在耳朵里,总觉得自家妹妹不至于。莫说一个娃娃,就是一条狗,喂养几年也该有了感情。
今番听说了那消息,到底不能放心。那家要是待启兴不错,哪里会有这样的传言?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乡民口碑流传,看似无影无踪,最是快捷,也最是公正。约束着人们的言行,彰显着社会的道德尺度。
贾建唐操心弟弟,李巧莲也忽忽心动。与其揣测担心,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不如去亲眼见见。
好在贾建唐虽被罢免,并未限制行动自由。三二十里远近,一两个时辰也就到了。到了村头,贾建唐自然不忙上姨姨家。且待眼里物色一位老成长者,也好从旁打听究竟。村口撞上几个村人老少,其中有人已然认出贾建唐。知晓是曾经来串过亲的贾家大少,远近知名的联社主任。这厢问询“启兴”,村人对对眼儿,纷纷开言。
有的说:那娃娃可是遭了罪啦!
有的讲:你们的家道,养不起一张嘴呀?
有的道:早该来看看你兄弟,怕也是刚听说什么了吧?
一位老者,指指村外一处山坡:早早牵上牛出村,放牛带着割草。你不如先上那儿找找看。
农家子弟,起小上山下田,又何足为怪。贾建唐找到地界,两兄弟见了面。启兴七八岁了,看到哥哥,哇地一声哭了起来。一见弟弟那模样,二十好几的哥哥也哭了。
那孩子瘦骨伶仃,头上身上都是黄水疮,衣服裤子不知多少日子不曾脱下来过,和那疮痂脓血紧紧粘连,像是长在身上一般。
贾建唐虽然上有高堂,今番已是贾家当家汉子,自己便拿个主张。带着弟弟回到姨姨门上,当场数落了几句。话语不多,句句都有分量:
你们家有了亲的,不该虐待这个养的。你们怕他长大分家产,该把话讲在明处,把他送回贾家院。贾家让扫地出门了,我贾建唐自量还能养得起这个兄弟!兄弟,这就跟哥走!
姨姨姨父尴尬着,还想说两句场面话,贾建唐携了弟弟的手,兀自离开,再不回头。
大儿子带回了小儿子,李巧莲一看孩子那个样儿,简直痛彻心扉。不顾自己挨打挨吊的苦痛,连忙给小儿子设法除去那长在身上的衣裤。先用温水浸湿衣服,然后用剪刀剪开小块,那么一寸一寸剥落。嘴里咝咝倒吸冷气,真个是疼在儿子身上,痛在为娘的心头。有些地方粘连过分紧密,小心翼翼剪成条条缕缕,再轻轻揭下。陋房土炕,孤灯如豆,光是除去这身铁痂衣装,佝偻身躯的母亲忙活了半夜。
——我这位丈人叔叔,七十好几的老人了,讲到此处,泣不成声。再也禁不住老泪纵横,泪珠扑噜扑噜滚落衣襟。
这个叫做启兴的孩子逃出生天,回到演礼贾家门下,即刻引起了贫农团的注意。土改运动,划定成分,主要是依据土地多少。但具体的界限标准,贫农团说了算。贾家地亩虽然不多,但贾建唐一户,只有李巧莲和儿子儿媳,外加一个狗女,拢共四口人。狗女算在其内,贾家便是中农;狗女是捡回来的,所以抛除在外;贾家剩下三口人,按人均地亩,至少也是一户富裕中农。“富裕中农”去掉两个字,就是富农。要不,凭什么吊打那富农婆?贾家要是收留回来这个孩子,地亩再来人均,顶多够个中农。这样的情况,贫农团不满意、不高兴、不答应。在这个时候,贾建唐领回来他家弟弟,想要干什么?要在后来,大力倡导“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年月,这属于阶级斗争新动向。土改当年,也有词儿,这叫地富不老实,和贫农团“抗膀子”。
于是,贫农团加大了吊打李巧莲的力度。
这般形势之下,贾建唐以及他的老娘哪里敢跟贫农团抗膀子?只是秉着天理人情,领回自家骨肉兄弟,想不到给老娘带来如此罪过。
说来怪哉,李巧莲的大妹妹早先不生育,底下的二妹妹竟然也不生育。二妹妹起初出嫁在庄头村,娘家既是大户人家,夫家日子也殷实。二妹妹的夫家,在那庄上是为首户,很方便就被庄上的贫农团划成了地主成分,只斗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李巧莲的二妹妹,眼睁睁看着男人被斗死。接下来,明知道贫农团要抓阄儿分配女人,实在没有办法了,为着自保自救,就嫁到一个叫做胡窊沟的村子,给一个贫农当了老婆。
二妹妹好不容易逃出生天,转而担忧姐姐的命运。二妹妹前来演礼探视大姐,看了大姐这般处境,自己又不生育,就主动提出说要领养启兴。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刚刚回到身边的二小子,李巧莲忍痛再次送人。当时情况,也不可能铺纸写契,口头约定,过继给了自家二妹妹。怎么说呢,这孩子离开演礼,去了胡窊沟,头上有个贫农当老子,也算是遇难呈祥的好事。
二妹妹改嫁的这家贫农姓于。曾经叫个“启兴”的贾家子弟,从此有了另一个名字:于化龙。
4 差点被贫农团分走的奶奶
近年来,关于1946-1947年左右解放区土改的研究文章、口述实录材料,出版发行不少。改革开放以来,我们伟大的中华民族,志在复兴,正视历史,尊重史实,不再被诟病。反思过往,惩前毖后,渐渐成为充满正能量的潮流。公众对现实、对历史,都在捍卫自己的知情权。民族理性在呼唤我们,我们要成为一个更具理性的民族。
就我的有限了解,我们盂县的土改运动,在全省范围比照,并不是最暴烈。阳城演礼一带,就我近年从贾家后人的口中所听闻的种种,比起我们盂县,那还是温和了许多。
有人说,我们是全盘照搬学习苏联,其实不尽然。苏联在上世纪20年代末开始的农业集体化运动中,富农作为一个阶级,基本上被彻底消灭。被消灭的富农户数达到100万户左右。相比而言,我们的土改运动,则要温和许多。
作为农耕文明的古老国度,土地问题自古而然就是一个首要问题。一旦官僚豪强兼并土地严重,贫富差距扩大,失地农民太多,整个社会便岌岌可危。民国开基,声称要“耕者有其田”,即是要平均地权。质言之,从所有制着眼,这是国家长治久安的根本。
从解放区土改,到中国大陆全境解放后在全国进行土改运动,其初衷便是平均地权。土改运动,并不曾具体要求肉体消灭地主富农,具体操作当中,也没有像苏联一样将富农关入集中营或流放劳改。只是在土改运动当中,贫下中农被发动起来,“雇贫掌天下,说啥就是啥”,许多地方难免出现过火行为。也就是前面说过的,出现了短暂的“社会失范期”。到运动后期,开始从贫农团手中收回权力,制止过火行为,社会失范期已然造成事实后果。平反、甄别,虽是亡羊补牢,毕竟为时未晚。
到土改运动年月,贾家长房以下四支早已分家。贾家以经商为主,地亩不很多。兄弟们一分家,加上人口繁衍,按人头平均地亩,也就是中农水平。一开始,贫农团说,贾家贾建唐这一支,成分至少是富裕中农,指的就是经商的货币收入。贫农团先是将贾建唐全家扫地出门,瓜分了房产;往下到了“挖浮财”阶段,重点就是贾家的货币积累,银元珠宝一类。
贫农团瓜分房产之初,也曾怀疑贾家老宅的地下,是不是埋着大批银元。但演礼镇上的老者记得,贾家祖上贾尚廉起造贾家大院的时候,属于委托中人监工建造,包括匠人的记忆,没有什么地窨子密室之类。有人说,见到过盖房打地基之初,在伙房那个位置,地下好像埋过几口大缸。
贫农团自然不会无视这样的重要信息,当下便掘地三尺。伙房地面掘下去,果然现出两口黑釉大缸。每一口能盛七担水,属于本地瓷窑所造最大瓷货。贫雇农们眼睛放光,打开缸口一看,大缸却是空的。有经验懂得营造法式的老工匠解释道,这是过去高门大院建造宅舍的寻常作法。假如有强盗在墙外欲要攻破砖墙,或者开掘地道,那大缸能放大声音,惊动里边。包括过去中国各州府县的城墙之内,也都有这样的防务设计。
分到房产的住户,纷纷入住。一楼是方砖铺设,一楼二楼之间是厚实的松木板材隔断,便也再舍不得掘地三尺。
贾家祖辈经商,岂能没有土地之外的产业?但那些产业,油坊瓷厂杂货铺,摆在明处,而且都已入股新政权领导下的生产供销联社。贾家人丁被扫地出门,大户人家原先多有的屋内传统摆设,条几、方桌、官帽椅等明式家具,都连同房子分给了贫农团。炕箱、躺柜、立柜,统统大揭盖,细细搜查一过。压箱底的整匹绸缎,毛皮衣物,自是被当做斗争果实抄没一空。家堂神案上用来烧香的明代宣德炉,包括那香炉的楠木底座,还有几尺高的传统工艺制造的镀金铜灯架,通通被席卷一空。
贫农团不知道宣德炉和铜灯架的价值,那帮人瓜分到手之后,自个家里也用不着,都当废铜卖掉了。当年土改当中,贫农团冲进五台山大显通寺,将大殿前两丈高的铜塔推倒砸碎,还不是照样卖了废铜。
作为家财底子,贾家也有千把个银元,几筐子珠宝玉器。在那样的形势之下,哪里还敢私藏,贾家赶紧主动交给了贫农团。
所谓“斗浮财”,就是在这些之外,贫农团怀疑地主富农老财们,一定还有钱财私藏起来,用刑吊打,逼其老实交代。
贾建唐的母亲,那患了“牛筋痨”佝偻着身子的寡妇女人,就这样被吊打了好几回。
有的老者劝导:
要说,这女人可是个好人。
贫农团断喝一声:
你说什么?“八路军不打好人”,我们打的人,成了好人啦?
有的女人抹泪念叨:
可怜见的,脊梁弯弓成那个样儿。
贫农团把人吊得更高些:
脊梁弯弓?吊上几绳,给她捋展堂了!
吊打了好几回,家里实在没有了什么浮财,李巧莲编谎也编不出来。
瓜分土地房产、斗浮财之后,运动如火如荼,就进展到分配女人的阶段。
贫农团里头家里太穷娶不起媳妇的光棍,包括在传统乡土社会名声很臭娶不到老婆的地痞无赖,开天辟地遇上这般好时候,做梦都梦不到分配老婆这般好事。抓阄抓纸团的,争抢斗殴的,不一而足。
对于李巧莲一个寡妇人家,咱们雇贫掌天下说啥就是啥,吊起便能吊起,分配便可分配。可是,李巧莲没了丈夫,却有个儿子。她的儿子,就是那受到共产党重用的演礼镇生产供销联社主任贾建唐啦!这个可就有些不好办。贾建唐活人活马的,眼下是政府干部,分掉他的妈妈,他会怎么想?
连带着,这也就有了一举罢免贾建唐联社主任的动机和往下的既成事实。
贫农团鼓噪起来,冲进生产供销联社,宣布这儿由贫雇农接管。接着不由分说,贾建唐当场被罢免了联社主任的职务。
贾建唐被罢免之后,贫农团即刻开始查账。查账的用意,不过是要罗织罪名。
自生产供销联社成立起来,政府实际控股,贾建唐的联社主任职务,是政府正式任命;在联社掌握财会权力的,是政府工作人员。这些人尊重事实,讲究原则。贫农团说贾建唐有经济问题,岂不是给政府抹黑吗?
万幸而有余,阳城地面的土改运动及时得到了刹车纠偏。
真个应该谢天谢地谢政府,贾建唐的母亲,贾绑住们的奶奶,那位苦命的寡妇女人逃过了一劫。她只是“差点被贫农团分走”而已。
二 老树老根老奶奶
1 冲出弹雨的长途客车
自贾尚廉去世,贾建唐回到贾家大院主持家业顶门立户,寡母李巧莲的人生,可以说就是一个重心:不遗余力帮衬儿子的光景日月。
贾家先是在1944年收养了养女小狗。全家人最疼爱同时也是付出最多心血养护这个女娃的,无疑是奶奶。
1948年,长孙贾绑住出生,1952年,次孙贾二绑出生,伺候媳妇坐月子,帮着护理两个孙子,老奶奶责无旁贷,更是全力以赴。
建国后,贾建唐到柳树底创办铁矿,后来条件允许携带家口,老婆孩子都到了身边。妻子武鸾英却不幸染病,身体状况渐渐不济,依然是老母亲前来操持家务,养护孩子包括服侍病中的儿媳。
1957年,贾建唐重组家庭,二绑在晋城随父亲生活,绑住则是将户口迁回老家演礼,由奶奶一手抚养照顾。老奶奶跟前,除了养女小狗,孙子绑住,不久还连带养护起了贾香琴。
1959年,我的老丈人老丈母有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贾泽生,是老奶奶到晋城来伺候的月子。
1961年,我的老丈母曾经到太原冶金学校进修会计专业,时间有一年多。贾泽生两岁,贾香琴五岁,两个小孩子家被送回阳城演礼老家,还是交给老奶奶来看护。
1963年,贾晋蒲也就是我内子小贾出生。到1967年,她同样是被送回老家演礼,交由老奶奶看护。
小贾说起她奶奶这前前后后一桩一款,我心中感慨良多。
我的奶奶,生育了七个儿子。七个儿子之下,有十来个孙子十来个孙女。我在男丁中排行老四,在我之前哥哥姐姐们出生时节,都是奶奶伺候媳妇坐的月子。
从我记事,父亲老弟兄们有四位在老家种地,三个在太原工作。这三个,是二伯,我父亲,还有七叔。这在外的三个儿子,我奶奶都竭尽所能,给过种种帮衬。
1950年初,我两岁出头,奶奶六十多岁。我被父亲送回老家红崖底,在奶奶身边一直长到十二岁。
1956年,我虚称十岁,奶奶年龄已经过了七十。七叔的男孩子闰山送回老家,交给奶奶看护。
1959年,奶奶七十五岁。记得是在秋天,二伯在太原染上了伤寒。二伯在太原拉小平车,归属搬运公司平车社,按说是有单位的人。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没有在太原的医院治疗,却是回到老家由我奶奶服侍。
民间偏方说,伤寒病人,如果一天喝七茶壶白开水,坚持七七四十九天,病就能好。二伯先是卧床不起,奶奶日夜服侍,用汤匙喂二伯喝水。后来,二伯能够坐起来了,奶奶在一旁监督着,逼迫他每天必须喝够那七茶壶白开水。到一个多月,二伯的伤寒病竟是治好了。二伯身体康复,吼着没板没眼的干梆子上太原,奶奶却给累倒了。
到了冬天,奶奶的身体方才将养过来。这个时候,我那个猪头七叔被拔了“白旗”,到太原东山观家峪劳教。他的小女儿壮英刚满一岁,送回老家由我奶奶看护。奶奶给她接屎接尿,往厕所送屎倒尿则是我的任务。记得那小女娃长得很壮实,奶奶高兴地抱在怀里亲昵逗弄:看我娃娃,吃得像个小猪子!
大姐翠凤已经出嫁,回娘家来见到了,笑话奶奶:
奶奶说话可笑人哩!人家叫我七叔老猪,你说这个娃娃像个小猪子!
奶奶不计较大孙女,沉浸在含饴弄孙的天伦之乐中。
儿子们在城里头做事,当个公家人,挣着一份工钱。老家,是他们永远的老营;老妈,是他们永远的守护神。
城乡分治,城市的繁荣,以农村的惨烈牺牲为代价。我们的乡野,沉默的大地,扛起了这一切。
社会变革,给千百万家庭带来了种种冲击。几乎在每个家庭里,尤其是我们的奶奶和母亲们,承受了这一切。
1967年,小贾四岁出头。回到老家演礼的过程,她已经有了若干零星记忆。童年的记忆,犹如天幕晨星,清晰而高远。
当时,“文化大革命”开始已经一年。全国大中小学的学生,统统响应中央号召,停课闹革命。从首都到各地,从城市到农村,从党政机关到工矿企业,革命群众纷纷成立各种战斗队,向走资派开战。战斗队的背景不同,战斗目标也有分歧。渐渐分成两大派。一派认定当权领导是走资派,要坚决打倒他们,保卫毛主席;这一派自称造反派。另一派认定当权领导是好干部,不许坏人乘机作乱,要保护这些干部,这也是保卫毛主席;被另一派称做保皇派。
派性斗争,渐渐席卷全国。终于发展成为两派武斗,动刀动枪。军队支左,也分了派别。革命群众哄抢部队武器库,是为“明抢暗发”。有坦克大炮上街,轻重机枪横扫。
山西的派系武斗,以革命老区晋东南为最。
贾建唐属于晋钢领导干部,即便是被群众斗死,也不能离开工作岗位。原青娥这时在工厂食堂当会计,厂矿企业的职工响应号召“抓革命,促生产”,依然得天天上班。此前,贾二绑已经上了中学。中学里不上课,学生们整天批斗校长老师的,贾建唐将他送回老家老院,跟上奶奶生活,以免参加武斗。打死老师,或者自个被打死,岂不哀哉。贾泽生七八岁,贾晋蒲三四岁,扔在家里没人管,枪子儿弹片在空中乱飞,终究不能放心。于是,也决定送回演礼老家。
小贾朦胧记得,是一个深夜,突然有人砸烂家里的窗玻璃,将带刺刀的步枪戳到了床上来。
她记得好像在那之后不久,绑住哥哥听得父亲召唤,从阳城赶来,负责将泽生和晋蒲两个小弟妹接回老家。枪炮声就在耳边,好不吓人,但从晋城到阳城的长途客车,竟然还在间歇往来。也许,汽车公司也必须“抓革命,促生产”,以正常运营来赚钱好给工人发工资吧。但一派群众要生产,另一派必然要批判这是“唯生产力论”,属于错误路线。他们三个买好车票上了车,有一帮人就拦住车辆不许发车;另一帮人坚持要发车,两帮人吵得不可开交。是那司机抽个空子,方才将客车开出了车站。
所谓客车,那时还都是敞口的卡车。车子出了停车场,不知是什么人,也不知从什么方向,有机关枪冲着卡车射击过来。司机猛踩油门,蓦然加速,马槽后部的乘客几乎给甩下车去。在满车人的惊叫声中,卡车愈开愈快,机枪声渐去渐远。
据我的大舅哥绑住回忆,那一回上阳城接泽生和晋蒲,半路上还有另一番更大的惊险。
长途车在开过沁河大桥的时候,公路边的小山包下,另一派的人在这儿设有路卡,不许车子通过。那司机不管这一套,强行冲卡。这时,山包上竟然有人冲客车扔下来好几颗手榴弹!那司机确实是眼疾手快,反应极其敏捷,当下猛打方向盘,那卡车就蓦地来了个急转弯,躲开了手榴弹。卡车的木头车帮子向外甩去,几乎将人甩出马槽。一车人,“呼”地倒向一边,又“呼”地倒了回来。绑住站在车上的人堆里张开两臂护着弟弟妹妹,一下子扑到他们身上,又一下子向后倒去。车子开过去十多米,手榴弹在后边的公路上“轰轰”地炸响。
客车终于准时到站,抵达阳城。兄妹三个怎样打尖用餐,小贾都不记得了。她最清晰的记忆,就是从县城走回老家演礼的一些片断。
县城到演礼,还有将近二十里,需要步行。大哥哥背负一个大大的手提包;小哥哥也没空身,斜挂了一个帆布背包。实在难走的地方,大哥还要背上小贾一程。走呀走,实在太累了,小贾就蹲下来。大哥哥在一边站着喘气,小哥哥会弯下身来劝导:
大哥背着那么重的东西,你歇一歇,就站起来走吧!
当年,贾泽生八岁,已经多少懂事;贾绑住年近二十,长大成人,已经能够替父亲分担家里的事情。小贾每当说起这段经历,充满种种感念。
我们无法选择命运、选择时代、选择生活,我们能够选择的,是学着父兄的样儿,坚毅成长。
2 梦里家山梦里人
回到演礼贾家老院,在奶奶身边的日子,成为小贾整个童年生活中最幸福的时光。
小贾一生的记忆中,妈妈在晋城的家里最辛苦。除了上班,在家中从来都是手不停闲。打里照外、缝补洗涮,扫地抹桌、和泥捡炭,做菜蒸馍、切葱捣蒜,忙得脚不点地。
在阳城老家,则是奶奶最辛苦。一双小脚,总是在那一间半房屋窄窄的地下走来走去;佝偻了身躯,两只手从来不见停歇。凌晨在炕上睁开眼,奶奶早已在灶头忙碌;夜里睡了一觉醒来,奶奶还在地下纺线。
所谓“人家”,咱们老百姓有自己最通俗的解释。
一句说:人家人家,有了人,才能算是人家。华夏族群血脉旺盛,看重子嗣繁衍、血脉流传,敬老爱幼,生生不息。
一句说:人家人家,男人是人,女人是家。男人顶门立户,女人主持中馈。夫妻,是王化之基、人伦之始。有夫妻而后才有父子兄弟,才有三族六亲;扩而大之,才有君臣长幼,天下一家。
在小贾的整个具体成长经历中,家里有一个永远辛劳的母亲,老家有一个永远辛劳的奶奶。没有母亲、没有奶奶的家,会是什么样子呢?那是难以想象的。
小贾在阳城老家奶奶身边生活了三年,直到读小学方才回到晋城。三年里,他们兄妹几个,共同在奶奶的呵护与教责下,兄则友、弟则恭,和谐相处。老家,成为他们健康成长的第一块精神热土。
那时,绑住已经成人。一间半的房子太窄憋,贾家老院的大门顶上,还有不大的一个堆放杂物的阁楼,绑住和二绑夜里睡在那儿。泽生和晋蒲两个小人儿和奶奶住在一搭。小孩子嘛,贪嘴好玩儿,奶奶像宠过她的长孙绑住一样,宠着他俩。小贾记得,几乎是每个清晨醒来,奶奶早已烧旺了灶火,屋子里暖洋洋的。火炉边上,烤好了红薯片或者是柿饼,看见他俩醒来,奶奶就将解馋的小吃食递到枕边。
但奶奶对孙孙孙女决不只是溺爱。老人养育教责出了儿子贾建唐、长孙贾绑住,自有她的管教孩子的规矩。
绑住初中毕业,这时已经回乡务农。在演礼镇大队上当保管,挣着一个全劳力的工分。他就像父亲当年一样,成了贾家在演礼的顶门立户的男子汉。奶奶做好了饭,全家一定要等绑住下工回来,并且要给他盛上第一碗。绑住动了筷子,往下的弟妹们才能开始吃饭。绑住盘腿坐在炕头,大人似的,不苟言笑。吃有吃相,坐有坐相。
而老奶奶,总是最后一个用餐。
家里负责做饭的主妇,总是最后用餐。奶奶是这样,妈妈也是这样。
和妈妈相比,奶奶言语不多,不像妈妈那么嘴碎,几乎从来没有粗话责骂,也极少动怒责打。
自土改运动之后,贾家院就住进了三户贫农。原先的院子主人,贾家被扫地出门,房产被瓜分,原本是划高了成分,弄错了。弄错了,也没人改正,就那么将错就错下来。结果,贾建唐长房一支,堂屋爷三房一支,两家才合住了六间房;贫农们,每家都住着楼下楼上六间房。据泽生和小贾回忆,三家贫农之间,经常吵闹,但奶奶和哪家都相处得来,没有和谁家起过任何纷争。
这绝非软弱,与暴力争胜的丛林法则卓然相异。
土地与房产,可以被分走。金银财宝,可以被剥夺。不会走失不可能被剥夺的,是超然物外的人格操持和道德坚守。
寻常人家过去常用的一副楹联,是为“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可谓微言大义。
许多老百姓,也许不识字,不知道有这样两句话,甚至不会从字面上准确理解这两句话的含义,但大家在这么做。圣人化民成俗,“日用而不知”,是为文化。
贾泽生小时在过奶奶身边,这次回乡,八岁了,有了更多清晰的记忆。
邻家有个男孩子,也十一二了吧,手脚不干净。奶奶在院子里晒着的米面,趁人不注意,被偷偷挖去过好几碗。孩子从别家偷回米面,家里人不数落吗?看来家门不同,家风家教便也各别。后来,就发展到用升子来挖取,愈加登堂入室起来。开始几回,奶奶发现了,没有言语。人民公社,口粮定量。你家挨饿,谁家不饿呢?奶奶要负责几个孙孙的吃喝,这事该管还得管。
这一回,奶奶抓住了现行。贾泽生正野马似的疯玩,奔回家来喝水还是干什么,就见到了那个场面。奶奶抓住那小男孩,没有声张,生怕在院邻人众面前伤了那一户大人的面皮。数说那后生,也没有在院子里,而是引进自家房间里来,轻声慢语说了几句。泽生一头撞进来,奶奶就停下来,不再言语;那邻家男孩,脸红得要破,低头抠弄自家手指甲。
事后,奶奶没有将此事向任何人提起。甚至没有关照自家孙孙,要保守这个秘密。贾泽生小小年岁,这事也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起,包括和奶奶谈论。祖孙二人没有商量,却共同为那邻居小孩子保守了这个秘密。
那小孩子后来满长俊,是演礼镇上实实在在一个庄稼人。
奶奶除了关心孙孙孙女的饮食,顺从孩子的天性让他们自由玩耍,根据孩子的年龄,会给大伙儿分派一点家务,让大家渐渐懂得农家规矩、人生道理。
二绑十四五了,负责给家里担水。水缸不满,做饭洗衣缺了水,唯二绑是问。半大小子,既然来到农村,要学着干农活,要随着社员们下地劳动。给家里挣三分五分劳动日,也是好的。
泽生带着妹妹玩耍,要负责妹妹的安全。之外,小男孩有点力气了,负责给灶火上和煤泥。山西不缺煤炭,但农家做饭取暖,必要时候才舍得用炭块。平常,要使田野里发红色的黏性大的烧土配上煤面,和作煤泥。既节约煤炭,又耐烧耐用。
晋蒲这个小孙女刚刚四岁,拿得动一个笤帚了,负责将自家屋门口一小块院落打扫干净。奶奶比个样子,砖墁地,每个砖缝必须扫得干干净净没有一粒微尘。
有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小贾贪玩,画画似的胡乱扫了几下院子,就算交差。然后迫不及待奔出院子疯玩去了。回来之后,奶奶放下脸子,调过笤帚来,用笤帚疙瘩在屁股上责打了两下。老人不多言语,再次比个样子,将一小块地面细细扫过。
小贾平生挨过奶奶一次责打。从此,她负责扫地,再也没有马虎偷懒过。在我的生活经历中,小贾干净整洁,持家有方,下班回家,也几乎是从来脚不点地、手不停闲。扩而大之省内口碑,评价阳城女人勤劳干净。家族的家风,一地的民风,确乎是一种不可轻忽的存在。
小贾说起那次挨打的经历,对奶奶的思念敬爱之情溢于言表。当下即刻引发了我对自己奶奶的怀念。记得我幼时在老家红崖底,六虚岁上,奶奶令我随着堂兄宝山他们上山砍柴。农家子弟,哪家不是小小下地上山?奶奶说,你爹他们几个,五岁就割柴舁水的啦!
奶奶的涓滴教责,润物无声,最早塑造了我们的人格雏形。
小贾说,成人之后多少年,她但凡忆起奶奶,回忆的画面里,老人家总是那个样子。奶奶伛偻着身躯,她的脊梁无法挺直,抬头非常困难,老奶奶就那样在屋里屋外脚不点地、手不停闲。这样的一位奶奶,这样的形象,定格为永恒。
小贾还说,多少年来,在梦中奔跑,被人追逐而急欲寻找一处庇护,她总是要跑向自己的老家演礼,跑回自家的老宅贾家大院,跑进那间小屋。在梦中,甚至只要进了贾家大院,看见自家房屋,紧张当即消除,安然释然就充盈了整个心田。
她知道,奶奶就在那儿。
3 要求进步的时代青年
在晋东南两派革命群众武斗最严重的两年里,小贾始终都和奶奶在一起生活。她对自己的老家,对贾家大院、对演礼镇,有了更多的感知。
贾家大院大门朝南。出了大门,往右拐,出了巷口就是演礼镇的大街。巷口与街口交叉的地方,是一所大庙。庙院早已变成了演礼镇上的小学校。尽管是在“文革”中,农村小学校的秩序相对还是好一些。
城里的红卫兵,也曾来过镇子上,呜呼呐喊的,声称要大破四旧,要砸烂古庙的塑像碑刻、拆毁雕花砖刻装饰的古屋老院。古屋老院早已分给了贫下中农,这些大爷们如今也是革命造反派,哪里会容忍什么人来拆毁他的住房?手持铁锹禾杈,厉声怒喝:
小兔崽子们,你们要造谁的反?造反造到你贫农爷爷头上来啦?你爷爷造反的时候,你们还在你爹的卵蛋里没转生哩!
红卫兵落荒而逃。
学校里娃娃们不念书,打校长、骂老师,便是贫下中农也不答应:
老子大字不识一个,成了睁眼瞎子。学堂里不教娃娃念书认字,那还成什么学校?还不如叫成驴圈哩!
演礼镇小学校,尽管课本上统统成了毛主席语录,学生们反正是照样念书。孩子们齐声诵读课文,诵读的调令旋律古老而优雅。
出了贾家大门,向左拐,不长的一道巷子一路慢坡倾斜,就到了小河边。河水清且涟漪,曲曲折折绕村而过。小河的下游,一直通到礼庄沟。沿河两岸,是青青的芦苇荡,芦花似雪。
——关于这一河的芦苇,小贾曾经问过她父亲。原来,演礼一带有小河流水,古来却没有芦苇。农家使用的炕席、粮囤席条,哪怕是端午节包粽子的苇叶,都得从集市上购买。是贾建唐当生产供销联社主任的时候,从外地引进的。芦苇经过几十年的繁殖蔓延,如今此处乃有苇叶喧哗、芦花胜雪。
沿着河边道路,小贾随着哥哥们,有时会去礼庄沟串亲。那儿是绑住二绑生母的娘家。舅舅妗子对泽生和小贾,同样亲昵。小贾那时认为,这儿就是自己的姥姥家。
过年的时候,爸爸妈妈从晋城赶回演礼,初一给奶奶和本家老者拜年,初二要带孩子们一道上礼庄沟拜年。在妈妈的口吻里,一口一个“你舅舅、你妗子”,这儿等于就是她的娘家。
初二这一天呢,小狗姐姐和她的丈夫,带上孩子们,要从夫家清池村来演礼串亲,给奶奶拜年。她是在贾家老院长大,并且是从这儿出嫁的,这儿是她的娘家。
晚间,小贾一家子从礼庄沟回来,小狗姐姐还在贾家老院等着,要给爸爸妈妈拜年。
在小贾幼小的心目中,小狗就是自己的大姐。小狗大姐的孩子,比小贾还大几岁,却要称呼小贾“小姨姨”。小姨姨既觉得奇怪,又觉得莫名骄傲。
小狗大姐,是1957年出嫁的。前面讲过,小狗出嫁的时候,贾家完全像看待亲生闺女一样,给做了表里三新的被褥,陪嫁了当时最时兴的成对扣箱等物件。
小狗出嫁之前,已经是演礼镇农业社里的妇女队长。在那样的时代嘛,小狗积极要求进步,靠拢组织,争取入团,努力表现自己。农民入社的时候,土地归公、牲口农具归公之外,还曾经鼓励农民老百姓向国家“献宝”。
一开始,先是村里的干部用铁皮广播筒子呜呼呐喊,接着是民兵妇联青年团的积极分子们到各家院子里号召大家献宝。老奶奶以为又来了土改运动,只吓得心尖儿发颤。
贾家在土改时节,不仅曾被扫地出门,并且被挖过了浮财,还能剩下什么宝物宝贝呢?
贾家被扫地出门之际,各个房间的大件摆设、古旧家具,随着房间分给了贫农团。但贾家另外还有许多家具。贾建唐的母亲李巧莲,娘家是尚礼那个庄子上的首户。家业家产,比贾家还要厚富。李巧莲出嫁时节,陪嫁了若干金珠首饰,还有全套硬木家具。当地称做“二十四件”,足足可以将新婚的婚房摆放满当。到贾建唐成婚,那礼庄沟武家,也是殷实户头。与演礼镇贾家攀亲,女儿的嫁妆便要显出一个相当的规格。也是二十四件,全套硬木。
但贾家所有房间包括新人的婚房,都有上等明式家具,从婆婆到儿媳的陪嫁,这四十八件硬木家具只好闲置,存放起来。存放在哪儿呢?就放在贾家大院大门顶上的阁楼里。挨挨挤挤,几乎塞满所有空间。
土改的时候,贫农团瓜分了贾家房产。住进了贾家院的,每个房间都有配套的家具。楼上闲置的那些物件,贫农团的其他成员,瓜分了不少。到人民公社时代,贾家院开办大食堂,剩余的家具,成了食堂的公共物件。食堂解散,这些家具和成套的青花瓷一样,都不见了踪影。
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贾家到底是贾家,还真个有点宝贝之类。
知道贾家还有宝贝,并且将之全部搜罗殆尽献出去的,正是贾建唐的养女、此时积极靠拢组织要求进步的时代青年小狗。作为要求进步的时代青年,当然要积极响应号召,开动脑筋,要向国家献宝。
这一天,小狗在农业社参加过积极分子会议,回家不由分说就来翻动奶奶的家底儿。炕头的两只扣箱,地下的两个立柜,来了个彻底抄查。贾家从高祖书云公到李巧莲的丈夫尚廉公,几十年在砀山开当铺,手头存下一些东西。比如有死当未赎、不曾出手的小件玉器之类。奶奶的柜箱里,当初斗浮财的时候,金银宝器,统统被贫农团搜罗而去。至于小件玉器,当初那帮人都不懂,既不实用,又不是现钱现货,竟然不曾搜去。这些玉器,扇坠、吊坠、帽花、摆件什么的,小狗就都翻腾出来,结果整整堆满了一只大篮子。
狗女拎起篮子去缴公献宝,临出门,奶奶说:
小狗!给你弟弟妹妹们留下几个,只当是玩具哩!
说着,从篮子里抓出来一把小物件。看了小狗这个样儿,奶奶心里估量,怕是一会儿还要返回来。大夏天,在外面屋檐下烧饭,家里的灶火暂时不用。奶奶就将一把小玉器扔进炉膛深处,心里存了侥幸,或许小狗不再牵挂这点小东西,或许她回来找寻,也不一定找得到。
小狗将一揽子玉器交给组织上,受到了大力表扬。小狗就说,我奶奶手里还抓了一把,我回去坚决斗争,一定要从她手里抢出那些东西,上交国家!
果然不出所料,小狗一会儿气喘吁吁跑回来,逼问奶奶那一把东西的下落。奶奶犹豫之间,一个锅里吃饭一盘炕上睡觉的人,小小一间半房子,会有哪处地方小狗不清楚呢?奶奶想留给孙孙们玩耍的一把小物件,终于被完全彻底干净利落扫荡一空。
老年间,清末到民国的乡下老太,服饰穿扮有个大致的统一规制。比如头上,夏天,一律要戴黑色丝网,以绾住头发,免得凌乱,后脑那儿的发髻上,一般都是插了银篦。讲究些的,才有其余插挂,金簪玉簪之类。正是唐诗里所谓“钿头银篦击节碎”“翠翘金雀玉搔头”。冬天,老太们一律都是护耳的暖帽,帽子前端正中,装饰一个帽花。寻常人家,帽花是个琉璃材质的,富户人家,自然是羊脂玉、蓝田玉。春秋节令,大家头上围一个条带,叫做“昭君条”。昭君条上,要装饰八件精致的金银小饰件,称做八宝。
在我们盂县,在1958年大跃进年代,户家的铜器之类被强行拿走,支援了国家建设。妇女头上的银器玉器、男人烟袋上的翡翠烟嘴之类,则要到1966年“文化大革命”运动大破四旧,方才被一律没收。
我的妻族老奶奶,手头的这样一些玉器头饰小玩意儿,被小狗统统搜去,上交了组织,其时是在1957年。
中国人,中国妇女,看来命中有此一劫,谁都逃不掉。只是来早来迟罢了。
偌大贾家,家里屋里的摆设物件,最后只剩了两样。一样,是一个硬木的衣搭。一米多高,一米多宽,骨架只有指头粗细。摆在闺房里,女子更衣之时,方便搭挂衣物。一样,是一架镜框。底座边框,一色黑檀。小狗也叫狗女,是个女孩子,也要搭衣服照镜子,这两样东西没有上交。
小狗积极要求进步,靠拢组织,努力表现,终于光荣地加入了共青团。成了团员,胸前佩戴了团徽,连走路都兴冲冲起来。孩子要求进步,并且最终要求到了进步,她觉得这样才好,才安全,才幸福。对此,谁能说什么呢?
据小贾和泽生包括绑住二绑所言,在他们的所有记忆里,没有听到奶奶对小狗有过一句抱怨,没有听到爸爸对这个养女有过一句恶评。
小狗出嫁后,夫妻过得也还和美。后来生过几个孩子,由于她的婆婆去世早,都是奶奶去清池庄上伺候的月子。
小狗是贾家的养女,奶奶始终待她如同亲孙女一样。孙女嫁了人、成了家,奶奶为她高兴。她生孩子坐月子,贾家是她的娘家,娘家不能不管。建堂的媳妇在晋城工作,是个公家人,自是不能回阳城来给这个闺女伺候月子。奶奶六十多岁的人啦,伛偻着身子,伺候了小狗好几个月子。
一个河南人,一个被父母无奈遗弃的女娃娃,成了贾家的养女,在贾家大院长大,这是一种缘法。贾家忠厚传家,行好积善,这是老天给了贾家一个行善的机会。
狗女的孩子,那就是老奶奶的重外孙啦。这是老人见到的第四辈人。老人乐于行善,乐在其中。哪里会寄望谁来补报。
我们中国,有一句老话说得好: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4 三十九年的苦守
小贾在奶奶身边生活了两年多,长大到快要读小学了,方才回到晋城父母身边。
贾家长房长孙贾绑住,由于“文化大革命”学校停课,初中毕业之后,就回乡务农了。学生不上课,顶多不认字,毛主席语录照样能够背诵;假如农民不种地,那可就是全党全军全国人民都别想开饭。
当时,演礼镇是一个生产大队,下面分作四个生产小队。贾家所在的生产队,干部社员一致推举贾绑住当了队上的保管。生产队的保管,好比一个家族的大管家,集体的所有实物财产,大到粮食、种子、饲料、农具、农药,小到餐具、文具、桌凳、灯油、雨布,全权负责管理。牵扯到生产队集体利益,关乎每一家每一户,老百姓谁都不傻,断不会让青皮无赖造反派来当保管。
当时,绑住只有十六岁。他觉得自己太年轻,恐怕担不起那样责任。但老百姓长着眼睛,人人心头一杆秤,贾家大院的后生,贾尚廉的孙子、贾建唐的儿子、李巧莲老人教化出来的娃娃,老实可靠!贾绑住就当上了保管。一年下来,人人称赞。都庆幸选对了人,后生对集体的东西精心在意,管理井井有条;一丝一厘,绝无公私不分。
演礼镇,后生家多,姑娘们也不少。上街的一个精干姑娘就看上了贾绑住。姑娘姓原,名字恰恰也叫个“书云”,当时参加了工作,是演礼陶瓷厂的正式职工。正式职工,挣工资、吃供应,那和种地的农民可就是两个世界两重天。贾绑住不敢轻易接招,将情况老老实实禀报给奶奶和父母。养母原青娥,还专程回到演礼一趟,和那姑娘扎扎实实来过话。我家绑住,他是农民户口,闺女你可想好了。
原书云义无反顾,回答了三个字:我愿意!
爱情果然无处不在,爱情的火焰足以烧毁任何人间藩篱。正像一首民歌里唱的:
山挡不住风来,雪挡不住春,
神仙他挡不住个人爱人!
1968年,贾绑住结婚。原书云成了贾家媳妇,住进了贾家大院。奶奶最疼爱的孙子绑住结婚成人,自是欢喜无限。原先“母孙二人,更相为命”,如今老奶奶和孙子孙媳一道过日子,成了三口之家。仿佛当年儿子与武鸾英成婚,最早便是一个三口之家。
当年,李巧莲和武鸾英婆媳相处情如母女,如今奶奶和孙媳相处,隔代亲情,愈加水乳交融。这么说吧,凡是和李巧莲老人相处过的人,没有任何一人讲出过老人一句不是。这位身躯伛偻的老人,总是为他人考虑,总是替他人分忧;总是在劳作,总是在奉献;总是脚不点地,总是手不停闲……
1969年,外面锣鼓喧天的,在庆祝中共九大的胜利召开。贾绑住和原书云有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娃。贾建唐当上了祖父,李巧莲当上了曾祖母。祖父给孙女取名“九丽”。
老奶奶,责无旁贷,先是伺候自己的孙媳妇坐月子,接着帮助孙子孙媳照看孩子。这一年,老人六十九岁。
1976年,绑住和书云有了他们的第二个孩子,是个男娃。爷爷贾建唐给孙子取名“九州”。
老奶奶,还是责无旁贷,伺候孙媳坐了第二个月子,然后帮助孙子孙媳照看第二个孩子。这一年,老人七十六岁。
有了第一个孩子九丽之后,贾绑住应征入伍去当兵。孙子当兵走后,是孙媳原书云和女娃九丽和奶奶一道生活。就像当年,儿子贾建唐成了公家人,是儿媳武鸾英和养女小狗和老人一道生活。
奶奶年纪大了,到了风烛残年,是孙媳原书云始终陪伴在奶奶身边。老人但凡还能走动,依然脚不点地、手不停闲,帮助家里人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与之同时,老人晚年有人照应,含饴弄孙,得享天伦之乐。“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听说了这最后一节,我心中感慨良多。贾绑住,我的这位大舅哥,奶奶最是疼爱他;在他长大成人之后,对奶奶孝顺有加,能够悉心敬养。可以说,是贾绑住子担父责、兄代弟任,为贾家担负起了还报李巧莲这位伟大女性的天职。
我也是奶奶看大的。1960年,由于饥饿,我离开奶奶到太原来读书。每个假期,我都要迫不及待赶回老家,奶奶想我,我也想她老人家。
到1963年,乡村经济得以好转。暑假时节,我放假回到老家。我们邻村搭台唱戏,我和小伙伴们相跟去看戏。出村看戏,过日子向来节俭一分钱掰成两半花的奶奶,给了我一块零花钱。在戏台前,我把一块钱统统买了吃食,吃得精干。
看戏回来,奶奶问我,戏好看不?我说好看。
奶奶又问,一块钱都花啦?我说,是。都买了零食,有油条、糖球,还有海棠果。
奶奶最后问:好吃吗?我说,好吃!
奶奶脸上漾出笑纹,为她的孙子吃到好吃的东西而高兴。
就在那一刻,我突然想到:我吃了那么些好吃的,竟然没有给奶奶带回来一只果子、一个糖球。深深的自责,无边的懊悔,快要淹没了我。
也就是在那一刻,我在心底发下一个庄重的誓言:我要赶紧长大,做工挣钱。等我挣了钱,我一定要先给奶奶买东西。买许多许多好吃的。
那一年,我十六岁。
第二年,1964年,这年夏天,奶奶不幸病逝。
好在,奶奶苟延残喘,硬是等到我放了暑假。我回到老家,见到了我敬爱的奶奶。我陪着她度过了她生命中最后的十天。
十天里,我几乎没有合眼,白天黑夜服侍在奶奶身边。我给奶奶接屎接尿;奶奶没有力气吐痰了,我用手给奶奶扯出喉咙中的痰涎;奶奶的小脚水肿,冰凉冰凉,我将她的小脚暖在我的怀里。奶奶有七个儿子,七个儿媳,十来个孙子和孙女,病榻前人手众多。但我甘愿守候在旁,我要抓住上苍给我的这最后的机会,尽我的心力,还报我的奶奶以万一。
我的大舅哥绑住,和我的岳父一样,不擅多言。但说起对奶奶的情感,我和他的心是相通的。
1978年,李巧莲老人去世。开始得病,也只是寻常感冒。一周之后,病势骤然加剧,溘然而逝。老人没有遭受更多床褥之罪,去得很安详。
1978年,实在是个标志性的年头,值得中国人记忆。众多家族和整个中华民族一道,迎来了再一次解放。李巧莲老人的人生,穿越了种种过往,她活到了这一天。
尚礼庄的李家,是个大家族。这个李姓家族养育出了李巧莲这样一位女性。她出嫁到演礼贾家,这儿成了她的夫家。她敬养公婆,帮衬丈夫,不幸中年守寡;从此帮衬辅佐自己的儿子,接着帮衬辅佐自己的孙子;穷其一生,殚精竭虑,任劳任怨,无怨无悔。
她面对属于自己的人生,坦然走过红尘苦海。她不曾学佛修行,她几乎是自然而然明心见性,她成为一尊人间的肉身菩萨。
她是我们这个伟大的民族养育出的众多伟大女性之一。
众多的伟大女性,伟大的母亲们和奶奶们,大地一般,深厚宽广,承载了一切苦难,托举起了所有辉煌。
我的岳父家里,在客厅的显要位置,摆放着老奶奶的相片。
老奶奶身材伛偻了,抬起面孔面对镜头有些困难的样子。
她的眼神,庄敬有神,多少有一点沉郁。生活的艰难,会留下一丝痕迹吧。
她的额头,明亮开阔。在黑白两色中,发散出善的光芒。
她的脸颊,布满岁月刻画的皱纹。那本身便是历史。(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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