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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砚四题

时间:2024-05-04

寓真

1    印砚昆仲

中国文人历来有玩砚的雅兴,端砚、歙砚、澄泥和洮砚被称为四大名砚。还有一种说法,道是“一端二歙三贺兰”。据旧时资料记载,宁夏贺兰山东麓的小口子沟沟源,出产一种深紫间浅绿的两色石,所制砚台高雅秀丽,有“贺兰端”之称。但现在市场上的所谓贺兰石砚,不知是否小口子沟沟源所产,而且多是俗流所作。

偶尔在一处文玩店里,看到一方古砚,却是放在角落处,沾满灰尘,久已无人光顾。揩去蒙尘,只见砚边和四侧残痕已多,显然年代久远,保存不善,正面的色泽却粲然可观。砚堂底色深紫,分布着浅色的花纹,略似眉子或云纹,可以看出贺兰石的端倪。砚额的高浮雕,是古朴有趣的“麒麟送子”,麒麟在右,身卧头仰,双睛有神;左侧的孩儿也是俯卧状,臀部凸起,生动可爱。孩儿的双手牵着麒麟的须,下有孔,形成了内外砚池。砚的左右侧面和上侧面,镌有莲瓣图案;下侧面,刻纪年款识曰:“光定元年”。

光定是西夏神宗遵顼的年号,由此便可大致断定,这是一方贺兰石的古砚。据《宋史》记载,西夏自乾顺时开始建立国学,其后仁孝继位,在学弟子增至三千,尊孔子为帝,设科取士,并设立了翰林学士院。遵顼是以宗室策试进士及第而登上王位的,从乾顺的正德元年,到遵顼的光定元年,汉文化在西夏已经有了八十多年的繁育。这一“麒麟送子”古砚,可以称得上是那个时代的西夏文化昌兴的一个标志性文物了。

我很惊诧,一件古老之物,怎么会如此落寞?该店主人显然缺乏研究,他并且说:“在我们这个地方,文房是冷门,没有人看。”于是他愿意以较低的价钱让与了我。

回到家里查阅历史年表,竟然给了我一个格外的惊喜。我以前收得一枚金代铜印,是泰和四年内少府监造的“提控之印”,金朝泰和四年是公元1204年;这方西夏砚台出生的光定元年,是公元1211年,二者仅相差七岁,岂不就是兄弟俩吗?印兄砚弟先后来到吾家,迎此嘉宾,真让人高兴得要鼓瑟吹笙了。

金代官印存世较多,而这枚宫廷监造的“提控之印”,印体端庄,文字规整,亦属难得。我特意请人制作了一个木盒,将金代印与西夏砚并置其中,相映融洽,名之为“印砚昆仲”。李太白所谓“今古一相接,长歌怀旧游”的诗意,在这里足可以体味了。

2    余甸的朗彻砚

余甸,字田生,福建福清人,康熙四十五年进士。《清史稿》《福建通志》均有其事迹记述。曾在福建鳌峰书院主讲,后入仕途,官至顺天府丞。为官三十年中屡起屡跌,终被弹劾夺官,回归故里。晚年曾用唐人诗句为他人写楹联,遭不测而牵连下狱,昭雪后卒,年七十有二。其人刚方清简,精于治理,直声震天下,文章书法亦冠一时。善集古今法书,作篆隶行草各体,又喜作砚铭,所铭砚台为文人所珍重。

“朗彻砚”的铭文,在砚池上方,行书流畅浑脱,文曰:

外似拙,中朗彻。若悬河,不可竭。而初无藉乎唇舌。余甸记。

砚堂左边,镌“朗徹”二字,丰腴略似东坡。砚堂右边,镌联语曰:“千树梨花百壶酒,一庄水竹数房书。”书拟汉隶,朴茂有致。此联上句出自唐诗,据说是朱彝尊集为对联。余甸借用这一名联铭砚,也寄托了他对前辈文宗的仰慕之情。

此砚为随形端石,宽过手掌,砚池砚堂外留出宽边,便于镌字。虽然三边有铭,而字体各异,安排宜称,自是一种雅格。除铭文之外,别无雕琢,拙朴自然,非大家之手莫出。

清中期福建书画家林在峨,著有《砚史》一书,余甸的“朗彻砚铭”在书中即有著录。两百年来此砚经过了怎样的颠沛流离,犹能来到我们面前,可谓幸甚。虽然边缘处有些小残,那是风尘辗转留下的痕迹,无损于它的淳雅气质。但不知还有多少这样的古砚尚存于世,愿他们都能安然无恙。他们的存在,总能够为这人世间散发几许古文化的幽芬。

3    石鼓文砚

时在2009年初冬,我往福建龙岩参加海峡两岸诗词笔会,归途过厦门,买了一个旧砚台携回。此砚石质坚致,是老端砚无疑,制为鼓形,圆面直径12厘米,高6厘米,周侧上下各镌一圈鼓钉纹。两圈鼓钉之间,铭文齐整,共篆四十六字,都是临摹古石鼓文。砚的正面,下半部为半圆形砚堂,上半部正中有小小砚池,右方有蝙蝠纹,砚池周边的铭文仍是石鼓文。刚健而秀逸的铭文,为这个小鼓砚增添了浓浓的书卷气,加之它历经多年氧化和摩挲,包浆光润,手感细腻,令人悦爱。

石鼓文是现存的我国最早刻石文字,出自东周初年的秦国。原来是在十块鼓形石上,分刻有十首记载秦国国君游猎情况的韵文,现有九鼓存世,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唐宋以来,“石鼓”之赞屡见于诗文,苏东坡诗云:“旧闻石鼓今见之,文字郁律蛟蛇走。”康有为说:“石鼓即为中国第一古物,亦当为书家第一法则也。”对于书法家和篆刻家来说,临摹石鼓文向来是一种学习的自觉和偏好,而将那些古籀文字镌刻到一个精致的鼓砚上,尤其可见文人情趣之笃至。

如此一位文情笃雅的制砚人,他是谁呢?原来此砚竟是出自清代艺术家吴熙载之手。何以知之?砚池外的铭文末端,有椭圆小圈内刻了一个“攘”字,吴熙载字让之,又作攘之,这个“攘”字便是他的落款。

有文史资料记述,吴熙载是江苏仪征人,在清道光、咸丰年间,称为一代书法篆刻大家,近世影响深远。他善作各体书法,又精于金石考证,能以碑刻摹印,其篆刻遒劲而舒展,远出当时印人之上。晚年寄居泰州僧舍,以书画自给,作写意花卉亦风韵绝俗。

如果砚台的具款为“吴熙载”三字,或者是“让之”二字,必定早已被人拿去,不是拍卖赢利,便是藏之秘阁,我们也就无缘一见了。一个“攘”字却可以使人忽略,大概会有许多的过手者想不到那个字是名款,更不知其为何人。如同陈师曾有的作品具款只一个“朽”字,齐白石有的篆刻下款是一个“璜”字,对后人来说具有了隐蔽性,这也是作者始料不及的。艺术品收藏中往往随缘而遇,尤其是遇上这种半隐的款,唯有识者可得。谚语说,“有缘千里来相见,无缘对面不相逢”,人际交友如此,与物交友也是如此。

4    赵南星砚

赵南星是河北高邑人,明朝万历进士。他天性方严嫉恶,宦海三起三落,在大明历史上,这是一个不可遗忘的人物,颇有可敬可爱之处。

早年在朝中,南星不过是一名小官,却竟然敢批评当局吏治,上疏指出:从中央到地方,上下有“四大害”,“四害不除,天下不可得治”。这样严厉的上疏,当然会触犯时忌,有朝臣出来驳斥他,他只好称病辞职了。再起时,职务为考功郎中,参与考察京官,他配合吏部尚书秉公汰澄,将那些投靠门路的不良京官贬斥殆尽,结果又遭人嫉恨,朝廷听信谗疏,下旨将他削职为民。南星回乡,闲居长达二十余年,他的清流名声却愈来愈高。七十岁时又三起出山,任左都御史,旋升吏部尚书,史称他“慨然以整齐天下为己任”,受到东林党人的拥戴。然而,皇帝昏庸,宦官专权,哪能容他锐意澄清?东林党在与魏忠贤激斗中失败,南星被削职,遣戍代州,两年后死于戍所。到崇祯初年,为他恢复了名誉,谥号忠毅,后世便称他为赵忠毅公。

纪晓岚著《阅微草堂笔记·卷二》写道:

沈椒园先生为鳌峰书院山长时,见示高邑赵忠毅公旧砚,额有“东方未明之砚”六字,背有铭曰:“残月荧荧,太白睒睒;鸡三号,更五点,此时拜疏击大阉;事成策汝功,不成同汝贬。”盖劾魏忠贤时,用此砚草疏也。末有小字一行,题“门人王铎书”,此行遗未镌,而黑痕深入石骨,干则不见,取水灌之则五字炳然。相传,初令铎书此铭,未及镌而难作,后在戍所乃镌之,语工勿镌此一行,然阅一百馀年,涤之不去,其事颇奇。

这里说到赵南星的一方砚台,名为“东方未明砚”,是为弹劾魏忠贤、起草上疏时所用砚。当时写了砚上的铭文,还没有来得及刻就遭事了,他带到山西代州戍所后,才叫石工刻的。后面原来写有“门人王铎书”,这一行小字没有让石工刻,字痕却留下来,湿水就能看见。纪晓岚分析原因说:王铎后来“人品日下,书品亦日下”,南星当时就有预见了。其实,纪晓岚的臆测是很偏颇的。王铎当年还只是二十出头的青年,南星被遣戍代州时,魏忠贤在朝气焰正炽,如果说南星出于对门生的保护,而将其名字隐去不刻,倒是合乎情理的。

清道光年间,梁绍壬著《两般秋雨庵随笔·卷三》,也曾说到此砚,文曰:

赵南星砚:余幼时曾见。有人持一砚来,上镌赵忠毅公款识,有铭云:“东方未明,太白睒睒。鸡三号,更五点,此时拜疏揭大阉。事成铭汝功,不成同汝贬。”当时草劾珰疏,盖用此砚也。

“劾珰”的“珰”,也就是“大阉”,都是指宦官,指魏忠贤。此砚为“草劾珰疏”所用,与纪晓岚的说法是一致的。梁绍壬著书在后,纪晓岚的书在前已经刻印,但那时的发行极其有限,梁不曾看到。梁所记砚铭,与纪晓岚所述略有出入,这是他幼年所见,记忆不确的原因。

高邑县南星故里,有赵氏宗祠。当地传说,“东方未明砚”是南星为杨涟起草“魏忠贤二十四大罪”的疏文时所用,曾在宗祠内保存。杨涟上疏是东林党人与阉党斗争中的一个大事件,此事必有南星支持无疑,南星被削职外戍后,杨涟惨遭迫害,死于酷刑下,草疏用砚如存于世,应是一件重要文物。但据纪晓岚和梁绍壬所记,此砚至少是乾隆年间已经流转在外了,保存于宗祠的说法似无根据。

沈椒园先生,即是沈廷芳,乾隆时曾官河南按察使,纪晓岚是在沈氏手上见到赵砚的。梁绍壬见此砚于谁手,文中没有述及。其后又传与何人,今日更在何处,再也没有别的文字记载,恐怕已经毁灭在灾患战祸频仍的历史沧桑中了。

一次我在市场闲逛,不经意间淘得一方明代的歙砚。此砚长度仅十几厘米,置于手边,常常摩玩,它的简洁、质朴、古秀的风格,使我相信它必出自明人之手。砚的正面,以简练的刀法、流畅的线条,勾画出一个宝瓶图案。砚的背面,有铭文曰:

年盼五十,欲期寡过,研朱点易,小窗闲坐。南星。

赵南星擅长书法,昔时称赏其书“沉浑鸿博,秀色可餐”。这方砚台所铭十八字,仿古籀文,确有秀色,笔致自然、恬静、冲和,无一生硬之笔。

从铭文内容看:作者年龄接近五十岁了,这个时候的唯一心愿,便是不要再出任何过错;或是研磨朱墨、阅读点评周易,或是倚着小窗悠闲静坐,以使后半生时光能在读书生活中平安度过。联系到南星的身世,万历二十一年大计京官后,他被贬斥为民,年龄恰是四十余岁,此后读书、写作,赋闲多年,上述砚铭的内心表白,多么符合他当年的心境!

如果南星一直坚守“小窗闲坐”,便可在家乡安度晚年,然而,读书人的家国担当胸怀也是根深蒂固的,他七十岁后复起,既要为整顿朝纲而竭忠尽智,便把“欲期寡过”的铭言丢到一边了。南星出任吏部尚书那三四年时间,是他政治历程中最灿烂的一段,纵然最后遭遇了厄运,若与“寡过”的平安相比,还是遭遇厄运更有意义,那种人生的灿烂是不灭的。

写“东方未明砚”的铭文时,南星身居要职,正值与魏忠贤搏战之时,而且已是年过七十的老者,因而,命他的门生代书是为适当;制作这方“年盼五十砚”时,则是在他闲居家乡、精力健旺之时,亲自书写砚铭正在情理之中。可以推想:他晚年入朝,这方小砚留在家中,数年后远戍,死于代州,遭此不幸,致其生母、嫡母同时哀恸而卒,七岁的幼子在惊怖中夭亡,家产亦抵尽,谁还会理睬一方砚台呢?于是,带着南星铭文的小砚,便遗落在人们不加留意之处,无声无息地隐存下来,以后流散民间,大概也不曾有人去探究它的来历。幸好歙砚坚老耐久,竟然无恙而遗存至今,也是“人不留天留”,物运如此吧!市场上冒充名人铭砚的赝品虽然很多,但并非没有真品;只要有诸多因素构成了它无可怀疑的真实性和合理性,它便是真品。

南星在乡闲居、“研朱点易”的那些年,撰写了许多著作,他的散曲和小品文,成为后人喜爱的文学作品。清初作家尤侗读了赵南星的散曲,不禁感慨道:“一代正人也!”

我有时边读他的散曲,边抚摩小砚,四百年前“一代正人”小窗闲坐的情景,便会悠然现于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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