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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兰察布的月亮(下)

时间:2024-05-04

薛荣

1

媒人被英勇善战的红公鸡驱逐了。硝烟散尽,我这才发现东院墙下,早已是一个热火朝天的工地。二哥在挑水,三哥在搬石,二姐在和泥,姥爷站在高高的脚手架上,挥舞着泥工刀在砌墙。一块块没棱没角的圆石头,在姥爷的手里,好似听话的孩子,你拉着我,我牵着你,变成了一堵高耸的山墙。我一看这阵势,感觉英雄有了用武之地,一会爬上脚手架给姥爷打下手,一会跳进泥坑帮二姐和泥,正忙得不亦乐乎,谁料瞎眉怵眼地撞翻了支脚手架的高凳子。脚手架倒了,随即砸塌了半堵墙,姥爷也从脚手架上掉到了烂泥里。我从脚手架上把姥爷掀下来,捎带着把自己脑袋撞起拳头大个包,方才哭泣着,百般难舍地撤出了阵地。但是,形势喜人,形势逼人,不干不行,我小人家又岂肯轻伤下了火线,泪痕未干,就又额头顶着大包,像一只独角兽似的,在院子里东奔西跑上蹿下跳,哪有热闹哪有我,成为建房大业最大的麻烦制造者。

弹指一挥间,四十三年过去。回首当年这场由姥爷精心设计、英明领导、直接指挥、具体施工的生动鲜活的建造东厦房的伟大实践,我走过的道路基本上可以用捣乱、失败、再捣乱、再失败来简单概括,直到第三天的黄昏,我挺着让玉米面糊糊撑得圆圆的鼓鼓的肚子,两条腿短短的细细的,像一只站立着的螳螂似的,拼尽全身气力,搬起牛头大一块砂石,想递给姥爷,那巨石却从脚手架上咣当当滚下来,砸扁了盛水的铁桶,滚出去又砸了红公鸡的脚,我的破坏活动终于达到了高潮。

按说砸了水桶也不是什么天大的事,要奋斗咋能没牺牲,要命的是这时候我爹已经取得了和醉酒作斗争的最后胜利,刚摇摇晃晃,走出屋门,前往施工现场增援,恰好看到我鬼使神差砸扁了水桶。当年家家户户都用木桶,见了水,箍桶的木头发了涨,不盛水也有百八十斤重。我爹挺日能,不知施展了何等神通,竟然搞到一对马口铁做的水桶,成为我家最能证明综合实力的象征。爹挑了洋铁皮水桶走在街上,满村子的人都投来艳羡的目光。老人家便愈发把桑木扁担颤呀颤,颤呀颤,水桶里的水花翻呀翻,翻呀翻,却一滴水珠也洒不出来。因此这水桶是我爹的最爱,不让任何人染指。得了闲就反复检修认真保养,经常把土话叫黑油、大名叫沥青的稀罕东西,淘宝一样百般搜求了来,烧化了,把水桶翻个底朝天,把头套在水桶里,就着日光补桶底的洞,闹的一年四季院子里臭烘烘的。今儿个眼看我把这宝贝砸扁,教他如何不伤心!只听老人家呐一声喊:“日你个灰祖祖的,一天尽瞎害!”我听了耳边这声炸雷,吓得肝胆俱裂,知道小命休矣,索性闭了眼任杀任剐。等我睁开眼,已经被执法如山大义灭亲的爹扔到猪圈里隔离审查了。好在我和我家的老猪大白平素关系处得不错,它见我今日落难与它为伍,倒也不十分反感,一直在我耳边哼哼哼、哼哼哼地唱小曲给我解闷,涎水流了我一脖子。我多少有些生气,但转念又想,这毕竟是人家老白的地盘,咱一个寄猪篱下的人也不便发作。耳听得上房一家人喝糊糊的声音呼噜呼噜,呼噜呼噜,比大白吃食还响。我平日是喝糊糊喝躁气了的,一见着它那副说稀不稀说稠不稠,灰眉怵眼的尊容就恨得牙痒痒。今儿个混得和猪做伴,肚子里的肠子饿得绞到了一起,才觉得糊糊也是美食。过一会儿,又听到娘收拾碗筷的声音,洗锅刷碗的声音,知道今天晚上别想吃饭了。我又是肚饿又是伤心,就扯开嗓子哭了起来。哭累了,就抬起头数星星,每回都能一下子数到十七。我对自己天才般的数学能力钦佩不已,拍着泥乎乎的小胸脯说:“你这家伙真有两下子,以后可要亮色哩!”到数到第十五回或十六回的时候,我二姐终于来营救我了。她在猪圈外面踮起脚,悄悄说道:“老六,老六,爹睡着了,快出来哇!”我拉着二姐的手连滚带爬逃出猪窝,还不忘给她说一句:“大部队咋这才来?同志们都好吧?”

第二天,我一觉睡到日上三竿,醒来后从窗户上望出去,看到两堵山墙已拔地而起,巍然耸立在夏日的阳光下。后墙是利用了原来的院墙,不必再垒,上梁这个振奋人心的时刻终于要到了。我走到院子里,看到我那可怜的红公鸡,左脚让我砸跛了,一瘸一拐地在院墙下走着,在小芦花鸡面前很没面子。这哥们用右脚死命从土里刨出条蛐蟮,高一声低一声地叫小芦花鸡来吃,人家偏装作没听见,只顾和西墙上二狗蛋家的黑公鸡挤眉弄眼。红公鸡气得尾巴上的毛竖了起来,想飞起来啄瞎黑公鸡的眼,无奈左脚有伤,飞了半天没飞起来,就回过头来,埋怨地看了我一眼。我看懂了红公鸡的意思,抓起一把烂泥帮它赶跑了第三者,就赶紧向姥爷报到。

我给姥爷添了那么多乱,外孙真不是个好外孙,但姥爷真是个好姥爷。他从脚手架上下来,不仅没责备我,还从口袋里给我摸出了一个黑糊糊的糖块,塞到了我的嘴里。那块糖不知在姥爷的口袋里待了多久,在毒日头下烤化了,糖纸和糖块粘到了一起,我依偎在姥爷怀里,慢慢地吮着,却觉得嘴里那么甜。夏日清晨的风,柔柔的,凉凉的,一阵阵吹来。在这清爽的风里,我闻见姥爷的身上,有泥土的味道,有汗水的味道,有烧酒和烟草的味道,也有浩瀚的大草原上青草和野花的味道……这味道,那么熟悉,那么亲切,让我一辈子忘不了。长大以后,我方才领悟到,这味道,是缔造生命的密码,是破译基因的钥匙,带着家族和血缘的印记,永远地流淌在后人的血脉里。

2

晌午时分,日影正了。一个月滴雨未下,白日头烤得黄土地像一只炭炽着的平底锅,忽悠忽悠地冒白烟。西墙下三五株日照子,细细的脖子强撑着小碗大的脸,黄色的花瓣开得有气无力,不管太阳怎么给它笑,都垂了头不吭声。老狗黑四热得四蹄四爪地躺在门洞里,呼哧呼哧喘着气,红红的舌头伸出有半尺长。我爬上脚手架给姥爷送旱烟袋,看到隔壁二狗蛋他爷爷,心疼窗前种的一畦连刀豆,大晌午不睡觉挑回了一担水。扁担还没放下,房后杏树上落的一群麻雀就呼啦啦飞下来,把头伸进木桶抢水喝。二狗蛋他爷爷操起葫芦瓤,边死命地赶麻雀,边舀水浇豆角,边一迭声咬牙切齿地骂:“老天爷,我日死你灰妈的,你旱死你爷呀!”我不明白这老汉和老天爷到底谁是爷。姥爷眯着眼,看刚抹好泥的两堵山墙,在正午的阳光下闪烁着紫铜色的光泽,脸上浮现出欣慰的笑容。老人家抽了几口烟,撩起衣襟擦了把汗,抬起头凝神注目眺望了一会西边天际飘着的几片羽毛般的云彩,把烟锅子装在烟袋里,神色警觉起来,扭头对我说:“六子,欢欢地给姥爷下去,赶紧寻东西盖在墙头上,大雨说话就来!”我抬头看了看天,瓦蓝瓦蓝的,比我的脸还干净,哪有下雨的样子。但姥爷毕竟是开枪打过鬼子的人,在我心目中,享有崇高的威望,姥爷的话还能有错?我就立马从脚手架上出溜下去,顾不得一块尖石头扎得脚底板流血,像花果山的小猴子接了孙大圣的将令似的,一袋烟的工夫,找来了两片烂席子,几张破油毡,一只没了沿儿的旧簸箕,三四块炕桌大的塑料布,刚把墙头遮盖得严严实实,就见一股狂风带着土腥味从远处刮来,刹那间天地一片昏黄,一朵朵乌云把天空笼罩得铁桶也似,院子里一下子黑得能掌灯。才见一道闪电哗地一下把大地照得一片雪亮,旋即喀喇喇一声惊雷从天边滚来,震得人耳膜生疼,红公鸡领着小芦花鸡,惊惶失措地啼叫着躲进了鸡窝。隔着一堵院墙,我刚听得二狗蛋他爷爷放下了挑水的扁担,就见铜钱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院子里腾起一团土雾。过一会儿,雨线直了。又过一会儿,房檐下的雨水像小男孩的尿,射出老远。再过一会儿,平地起了水,鞋,盆,簸箕,笸箩,凡是有底的东西,都摇摇晃晃、飘飘洒洒出了门,神仙都追不住。我爬在窗玻璃前看着院子里的情景,高兴得手舞足蹈。

对广大人民公社社员来说,下雨天是法定的假日。大伙聚集在堂屋,抽着旱烟谈天说地,烟锅子的红光在昏暗中一闪一闪。忽听得轰隆一声,隔壁的牲口圈塌了。又一声,前院的院墙倒了。我正对姥爷未雨绸缪的先见之明佩服不已,就听我五叔对姥爷说道:“姨夫,我看我四哥满院子最长的木头除了挑水的扁担,就是吃饭的筷子。一没椽二没檩,您当院垒个大圐圙圈羊呀?”五叔的疑问其实也在我的脑海里盘桓了许久,一屋子的人就都把探寻的目光投向了姥爷。老人家却一声不吭,只顾低了头摆弄两只拴了长绳的铁钩子。过了一个时辰,雨脚慢慢停了,村子当中的河湾却传来一阵巨大的轰鸣声。姥爷站起身,对我两个哥哥说:“二子,三子,山水下来了,拿上工具,跟姥爷走!”

傍晚的时候,姥爷和二哥三哥每人扛着一根从河里捞上的大木头,浑身水淋淋地回来了,盖房的檩条连带做门窗炕沿的木料全有了着落。第二天,他们又腰上别着斧头上了村后的青凉山,砍了水曲柳圪料椿作椽,又砍了马茹子的根子、山桃树的条子编成帘子作苫板,没几天工夫就盖起了一间房。姥爷一会是砌墙的瓦匠,一会是做门窗的木匠,一会是盘炕的泥匠,一会又是画炕围子的油匠,一会是打扬尘的裱糊匠,四行八作没个不会的。房子落成了,我看着这间低矮的小土屋,竟觉得比人民大会堂还高大轩敞。只因这间小屋,让我亲眼目睹了生活的艰难。虽然此后表姑夫再没来提亲,但在东厦房的土炕上,我依偎在姥爷的怀里,度过了一个难忘的秋天和冬天,成为我童年生活中永难忘怀的温暖回忆。

3

这年的腊月,姥爷要回内蒙过年了。姥爷走的那天,小北风呼呼地刮着,晶莹的雪花飘飘洒洒,把通往县城的小路铺得一片银白。我搀着姥爷的胳膊,把老人家送到村口,我看到姥爷拄着一根长长的竹竿,一步一滑地往前走着,身子佝偻得那么厉害。慢慢地,姥爷的身影走入一片杨树林里,最后消失在了小路的尽头……

姥爷走后十多天的一个下午,太阳冷冷地照着大地,寒风从窗户纸的破洞里呼呼地刮进来,我娘边打羊毛线边心神不宁地看着窗外。我到院子里给羊添草,忽听得邮递员骑的电驴子像牛吼一样在村头响起,便兴奋得把草筛差点抛到房顶上去,撒开脚丫子向大部队跑去。

我和小伙伴们对邮递员这么感兴趣,不是要看他送来的报纸。那时候村里隔三五天能看到三份报:《山西日报》《参考消息》《雁北日报》。《山西日报》只有四个版,每日里通栏大标题登些《全国学大寨》《大寨在山西》《山西怎么办》之类的文章,我们一则不认字,二则真的不知道山西该怎么办,这个问题到现在我也回答不了。《参考消息》说,时事社路透社法新社塔斯社都认为,中共十届一中全会开得很成功,22名政治局委员都很引人注目。但我们看来看去只认识毛主席和周总理两个人,而且搞不明白这几个社观点为何如此一致。这些报纸随后便被支书按照“内部刊物注意保存”的要求,全部保存回家糊了顶棚。也不是对邮递员送来的信件和邮单感兴趣。全村广大贫下中农和村子以外的世界几乎没有任何联系,谁抽风了会给我们写信寄东西呢。也不是对邮递员的绿帽子感兴趣,我们认为只要是和制服配套的帽子哪怕下井工人的柳条帽也比社员同志们的烂草帽强。我们真正感兴趣的是电驴子屁股后面喷出的那股蓝烟,闻着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巨大的难以抵挡的兴奋感,好似瘾君子闻到了鸦片烟的味道一样。电驴子一来,小伙伴们就奔走相告,欢欣鼓舞,拼命地抽动着鼻子追着跑,谁都生怕少闻了一口。直到看到这怪物在官道上绝尘而去,才一个个兴犹未尽百般不舍地回家,小脸上洋溢着无限幸福无限陶醉的神情,三四天过去了,一双双小眼珠都还闪烁着蓝莹莹的光。

这天我很倒霉,因为给羊添草行动缓慢没闻上汽油味,心情十分沮丧。忽然看见我的亲密战友二狗蛋,那个每天穿着条烂棉裤,扛着根棍叫嚣着要穿林海跨雪原的人,此刻让电驴子的尾气熏得无比亢奋,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纸,好似一股旋风一样向我家院子扑来。我看这厮来者不善,便立马放出我的黑四把这个不宣而战的家伙扑倒在地,我又踏上一只脚,厉声喝道:“电驴子来了为啥不告诉我?”狗日的二狗蛋面对黑四的利齿吓得声音都变了:“我也……啊,啊,去得啊迟了。一口也没闻啊,啊着。我来了,是给你们家送,啊送,啊送电报的。”我一听有电报,头发便竖了起来——那年头,电报来了准没好事。便赶紧把我的好朋友提着领子一把拉起来,“电报说啥?”二狗蛋死里逃生惊魂甫定,一发结巴得说不出话来,举着电报纸急得脸红脖子粗地,一个劲地啊,啊,啊。我照着他的烂棉裤一脚踢去:“就记住个啊,啊你娘个蛋呀!要叫你当报务员,首长早气死了。说不出来赶紧跺脚!”这家伙才咚咚咚地跺着脚说:“爷爷,啊,啊,啊,啊死了,姑姑,啊,啊,啊,啊来哇!”电报统共才八个字,我们的杨子荣又白送了八个字,你说这急人不急人。我一听内容就知道电报是表哥从内蒙拍来的,哇的一声就哭了,夺过电报就冲向了里屋。我进了屋,看到娘靠着墙坐着,一只手攥着一把羊毛,一只手抓着拨吊,像被雷击了一样一动不动,雪白的羊毛线嘣的一声断了。

这天夜里,全家人没吃饭,也没点灯,摸着黑坐着,谁也不说话,只听到我和二姐的抽泣声。母亲却一滴泪也没掉,呆坐了半晌,就走东家串西家,东挪西借,凑足了盘缠,把生麻和辣椒仔细缠在身上,带上我二哥连夜去口外奔丧。

4

腊月二十七,等娘和二哥从内蒙回来我才知道,姥爷那天和我在村口分别后,扯开脚步向怀仁县城走去。老人在蒙古草原打拼了几十年,见惯了狂风暴雪。看到天上飘着的这点细碎的雪花,根本没当回事,平生又是个恨苦的人,着急着赶路,就走出了一身汗。从我们村往怀仁县城走,要路过南窑村,那是姥爷出生的地方。在小路拐弯的地方,有一座小小的坟头,里边埋着我的姥姥。姥爷到口外谋生的几十年里,没工夫回乡扫墓。遇到清明和七月十五,都是我娘领着我们兄弟来给姥姥上坟。我那么坚强的母亲,每次到了坟前,摆上简单的供品,点燃几张纸钱,就哭得伤心欲绝,怎么劝都不起来。看到路边亡妻的坟茔荒草萋萋,白白的一层雪粒在坟前旋转着呜咽着,姥爷不由得停下了脚步。老人在坟前的一块青石上坐下来,掏出旱烟袋想抽一口烟,划着了火柴却手指哆嗦得怎么也点不着。只听得呼啸的北风把坟地里一蓬蓬枳芨草吹得呜呜响,坟旁一棵柳树的枯枝上落着的两只寒鸦,看着姥爷像见着多年不见的故人,哇呀哇呀地叫唤个不停。老人低了头,想起坟里睡着的那个人:十七岁上坐着花轿从万金桥嫁到南窑村,两个人做了十八年的夫妻,从来没红过一次脸,没拌过一次嘴。每天从睁开眼到闭住眼,就听着两只裹得小小的脚,噔噔噔,噔噔噔,从碾房到厨房,从牲口圈到草料棚,从捶布石到菜园子,一刻不停地忙乎着。赶着马车出门拉脚,不管走三五日,还是走八九十来日,马车的花轱辘一踏上回乡的路,四匹骡马的蹄子就轻快地像敲着鼓点。远远地,望着一村子的房舍,就自己家的窗户纸亮着。卸了骡马,进了屋门,脱去毡靴上了炕,就闻着小小的炕桌上,炒鸡蛋炖羊肉香得扑鼻。一壶家酿的高粱酒在蒸饭的锅里烫得热乎乎的,一口喝下去,浑身的毛孔都张开了 ……酒至微醺,觉着腹中饥饿了,一大碗手擀豆面早端上来, 用筷子一挑,总有二尺多长。吃饱了,喝足了,躺在雪白的羊毛毡子上一觉睡到鸡叫三遍,便又翻身下炕套上骡马上山去拉炭。一天天一年年风里雨里地闯,泥里水里地蹚,没明没黑,吃苦受累,但想着家里有疼人的老婆,懂事的儿女,心里就像打翻了蜜罐子,坐在车辕上,抱着长鞭就哼起了小曲……谁料想好夫妻不到头,民国29年的春天,一场时疫席卷了晋北大地,不到三百口人的村子,短短几天就死了十三个人。姥姥是吃苦受累惯了的,身子骨很结实,平时有个头痛脑热,顶多用顶针子在额头上刮一刮,就又屋里屋外地忙活起来。这天中午姥姥刚把一笼糕蒸出来,忽然间大汗淋漓,棉袄湿得能攥出水,就觉得浑身像散了架似的,一丝气力都没有了。转过脸对正在拉风箱的我娘说:“香叶,妈难活得不行。”话音没落,就腿一软瘫在了地上。我娘把姥姥扶上炕,就赶紧给出门拉脚的姥爷捎话。姥爷得了信,两天后从关南赶回来,姥姥已烧得不省人事了。一看姥姥病成了这样,姥爷咬了咬牙,把五亩水地卖了九个光洋,遍请名医给姥姥治病。地契写好了,要按手印了,姥姥忽然睁开眼,对我娘说:“香叶,快拦住你爹!”话音刚落就又昏了过去。五亩水地卖了,九块大洋花了,十里八乡有名望的郎中也请了,姥姥的病却一点也不见好转。姥爷跺了跺脚,就又卖了半挂马车。听着两头骡子被买主牵出了院子,脖子下面两只铜铃铛的响声越来越远,姥姥眼里流出两行泪,头往枕头边一偏咽了气。姥姥走的时候,一只手抓着我娘,一只手抓着我舅舅,怎么掰也掰不开。姥姥只活了三十五岁,姓段,名字我不知道。出殡那天,大黄风刮得天地间一片苍茫,可怜的舅舅,六岁的人儿,披麻戴孝一身白,打着引魂幡在灵前跌跌撞撞地走着,一声接一声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妈—— 妈——”一村子的人便也都跟着哭。

姥爷用卖骡子的钱发送了我姥姥,就又赶着剩下的两头骡子到鹅毛口峪子里去驮炭。这年秋天的一个黄昏,老人把骡子拴在了树上,捡了点枯枝正要生了火烤糕吃,忽然闯来两个日本兵,带着七八个二狗子不由分说就要抢姥爷的骡子。这两头骡子是姥爷的命根子,没了它们一家人只能饿死,姥爷就死死抓住缰绳不肯放手。有个二狗子绰号叫朱黑嘴,是北窑村一个游手好闲的灰货,因为沾着点老亲,吃不上饭的时候,姥爷平素没少接济他。姥爷本指望他能给求个情,谁料想这家伙挥起手里的白蜡杆朝姥爷劈头打来,口中骂道:“日死你灰妈的,不看爷们正扫荡哩,皇军要你的骡子敢不给,真是寻死不看日子!”

朱黑嘴一棍下去,一股鲜血从姥爷的额角滋溅出老远,老人随即眼前一黑,咕咚一声栽倒在秋日的荒野上。夜深了,露水重了,老人从昏迷中冻醒,挣扎着站起身,借着清冷的月光,看到土路上只有一头骡子的蹄印,树下面有炕大一片血迹。姥爷一看就明白,那匹倔强的公骡子,死也不愿意离开主人,被日伪军用刺刀活活捅死,让另一头骡子驮着去了县城。老人捡起公骡子的缰绳,靠着树坐下,就想自己这大半年的经历,仿佛做了一场噩梦:老婆死了,水地卖了,骡子又被抢了,红红火火的光景眨眼间败了个精光。越想越气越伤心,放声大哭了一场,站起身把骡子缰绳一端挽在树杈上,另一端打了个活结套在了脖子上,正要把脚下踩的石头踢倒随我姥姥而去,忽然想起家里还有一双没娘的儿女,就又解开绳套,流着泪,一瘸一拐地回家去。

地没了,车没了,骡子也没了,生于斯长于斯的老家再也没法待下去了。第二年的春天,把我娘嫁出去,姥爷就带着七岁的舅舅踏上了走西口的漫漫长路。故土难离啊,随着北飞的大雁一步三回头走到长城脚下,舅舅就哭得一步也不肯走了,脱下鞋一看,满脚的血泡全破了,和羊毛线袜子粘到了一起,咋也脱不下来……走了一个月,到了敕勒川,爷俩给牧民割草,挤奶,放羊,牧马,做皮货,擀毡子,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有些写晋商的电视剧,充满了革命的浪漫主义精神,似乎草原上遍地都是财富,一锄下去就能挖出银窖,每日里大碗喝酒大块吃肉,酒喝干,再斟满,今夜不醉不还。酒至酣处,便伴着马头琴悠扬的琴声痛快淋漓地跳舞。跳到兴处便把心爱的女人抱上马背,扬起马鞭唱着情歌驰骋到天涯……孰不知,西口路是穷苦人的伤心路,每往前走一步,都会有一个猝然倒下的身影,都会有一具永难还乡的白骨。多少辛酸事,未诉已断肠!

5

姥爷在坟地里坐了半晌,一身的汗落了。举目一看,暮色四起,风雪紧了。不远处的村庄,升起了一缕缕蓝色的炊烟。鸡鸣狗吠羊叫声,伴着熟悉的乡音,清晰地传来,一声声撞击着姥爷的耳膜。那可是姥爷曾经生活了45年的桑梓之地呀,水井在哪里,庙门朝哪开,谁家的杏好吃,谁家的狗皮实,谁家的儿子作务得一地好庄稼,谁家的媳妇有一手好针线,谁会看阴阳,谁会打石磨,姥爷都了如指掌。在后草地寒冷而漫长的夜里,只要一入睡,梦着的就是家乡的这些人和事。如今,故园近在咫尺,可是却再没有垄田片瓦属于自己,临老了临老了,大腊月里还要冒着风雪走口外,想到这里,姥爷不禁悲从中来潸然泪下,泪水流下来,在苍白的胡须上结成了冰。姥爷站起身往县城走,忽然觉得冷得彻骨,接二连三打了几个喷嚏,一摸额头,烫得像火炭。昏昏沉沉走到县城,上了火车却坐反了方向,本应到集宁却到了原平,身上的盘缠偏又被小偷摸去。可怜的老人在原平车站冰窟窿一样的站房里又饿又冻,蜷缩在水泥地上发起了高烧。所幸碰上一个好心的解放军战士帮忙买了一张票,挣扎着回了商都,到家后就一病不起。

姥爷几十年吃冰卧雪,含辛茹苦把舅舅拉扯成人,在商都八股地郭家村娶了媳妇成了家。姥爷是皮匠出身,对针线活自不外行,我那六个表兄弟姐妹,都是穿姥爷做的鞋长大的,对爷爷的感情就都特别深。看到老人家病了,舅舅舅妈自不用说,孩子们也忙不迭地四处求医问药,放了学肩膀上还斜挎着碎花布拼成的小书包,就跑进屋把凉凉的小脸蛋贴到爷爷额头前,看老人家还发烧不。也是仗着赶大车养下的好身板,在炕头上躺了几天,吃了几副药,老人觉得想吃饭了,腊八那天强撑着喝了半碗粥,但还是觉着浑身没劲。耳听得羊圈里传出一阵小羊的叫声,姥爷就问:“下羊羔子了?”舅舅在院子里说:“下是下了,母羊难产死了,没奶的羊迟早也活不成,趁早扔了算了!”

姥爷最是心软,赶了半辈子大车,不舍得打骡马一下。总说,大牲口是不会说话的人,力气刚长足,就没日没夜黑水汗流地下苦,一天都不得闲。直到牙齿掉了,眼睛花了,驾不动车拉不动犁了,还要把皮肉留给主人。无缘无故受了气挨了打,它们也会流泪!姥爷说,牲畜比有些人还懂得感恩,主人对它好,不仅平时肯下力,关键时刻会替生替死。姥爷赶大车,手中的鞭子,就像指挥家手中的指挥棒,鞭子梢一扫,骡马就知道往东还是往西。爬坡的时候,随着主人的口令,四匹骡马的眼睛都瞪得像铜铃,鼻子里呼呼冒着白气,每一条套绳都绷得像弓弦,多大的坡,多高的梁,呼地一下就上去了。车行平处,老人坐在车辕上眯着眼打瞌睡,骡马的蹄音在耳畔咔嗒咔嗒响着,像敲打着整齐的鼓点。到了家门口,车稳稳地停住了,听到拉中套的大青马扬鬃嘶鸣,姥爷才从酣睡中醒来。人和牲畜的这种默契和依恋,人和人之间也未必能做到。在后草地给牧民放羊的时候,一个暑天的大晌午,太阳没遮没拦地炙烤着大地,草打蔫了,土冒烟了,羊儿互相把脑袋伸到肚皮下乘凉。姥爷骑在马背上挥着鞭子驱赶着羊群往河边走去,忽然觉着眼冒金星,从马鞍上一头栽了下来……不知过了多久,姥爷从昏睡中醒来,感觉脸上湿湿的,凉凉的。睁开眼情一看,枣红马用自己的身躯给姥爷遮挡着太阳,伸出舌头一下一下舔着姥爷干裂的嘴唇,两只乌黑的眸子里闪烁着晶莹的泪光,泪水流下来,一滴又一滴,砸在姥爷的脸上……姥爷挣扎着站起身,紧紧地抱着枣红马的脖子,眼泪夺眶而出,人的泪,马的泪,交融到了一起……

6

姥爷知道牲畜的可亲可敬还有可怜和不易,听到舅舅说要把小羊扔掉,赶紧趴到窗户前,叫着舅舅的小名说:“文祥,做不得,好歹是一条命哩!你给爹抱进来。”舅舅心疼姥爷正病着,虽说不情愿,却又不敢违拗,拎着两只后蹄把一只黑头小羊放到了姥爷跟前。嘴里嘟囔着:“自个儿病得起不了炕,还顾得上心疼个小羊羔子,我看您是不想过这个年了。”姥爷披上羊皮袄坐起身来,随手扯起一件柔软的旧衣服,把小羊羔身上的羊水慢慢擦干,小家伙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把小小的脑袋伸进姥爷的怀里,随即两条前腿跪下来,额头在姥爷怀里用力地抵去。姥爷知道小家伙饿了,找来个小孩的奶嘴,强撑病体把半碗稀莜面糊糊给小羊羔喂了进去。小羊吃饱了,钻进姥爷的被窝,把下巴颏支在两只前腿上,香甜地睡着了。

过了几天,小羊的脐带掉了,正在炕上走来走去,忽然拉起了稀,三拉两拉就站不起来了。眼看小羊要死了,舅舅走进来,拎起后腿就要往外扔。小羊一声不吭,只是用两只乌溜溜的眼睛看着姥爷,眼里闪着泪光。姥爷急忙伸手拦下:“别着急扔,这羊羔子死不了,爹有办法。你赶紧到草房的麻袋里给我抓一把干杨树花来!”姥爷用春天晒干的杨树花煎了药喂给小羊吃,过了一宿,小东西就又活蹦乱跳了。

小羊救活了,姥爷的病却愈加沉重了。腊月十五那天,村里有人家成亲,舅舅全家都去帮忙。黄昏时分,狂风大作,一地的积雪被大风搅起来,刹那间天地间一片苍茫。呼啸的北风传来了羊群回家的叫声,小羊竖起耳朵听了听,跳下地撞开屋门跑了出去。姥爷在昏睡中梦见自己在漫天的风雪中骑着马寻找丢失的牛羊,眼看要追上了,忽然连人带马掉入几丈深的雪坑,虽然穿着羊皮袄仍然觉得冷得彻骨,只听得风搅着雪发出狼嗥一样的吼声……姥爷从睡梦中冻醒,睁开眼一看,屋门大开,寒风刮进来,一地的柴草在炕沿下打着旋,小羊不见了踪影,细弱的叫声在院墙外咩咩地响着。姥爷知道,这么冷的天,小羊跑出去,非冻死不可,就披上羊皮袄,只穿着一条单裤子,趿拉着鞋到街门外追小羊。

小羊遁着大羊的叫声向远处走去,姥爷又沿着小羊的蹄迹一路追去,漫天的白毛糊糊刮得姥爷睁不开眼,三步以外一片混沌,可怜的姥爷竟然在自己生活了三十多年的家门口迷了路……

夜深了,娶亲的人家唢呐不吹了,二人台不唱了,流水席开场了。这家人惦记着姥爷平时的好处,烫好一壶酒,盛上手把肉,包上油炸糕,冒着风雪给姥爷送来。进了院子一看,屋门大开,油灯灭了,姥爷却不见了,赶紧跑回去报信。小小的郭家村只有五六十户人家,祖上都是从口里逃荒去的,几十年守望相助亲如一家,听说姥爷走失了,一村子的人慌忙放下碗点起火把四处去寻找。一声声呼唤,一点点火光,响彻了夜空,照亮了雪野。

夜半时分,风雪停了,高远的天幕一碧如洗,磨盘大的一轮圆月升上了夜空,蓝蓝的,亮亮的,照得大地一片银白。在离村三里多一处背风的地方,人们找着了姥爷。老人用羊皮袄把小羊羔紧紧地抱在怀里,早冻成了一座雕塑,含着笑意注视着这个银白的世界,注视着雪野上火红的新娘子,老老少少的乡亲们!一村子的人,静静地伫立在姥爷的身前,谁也不吭声,生怕把这个一生辛劳的老人从酣睡中惊醒,一道道热泪在寒风中结成了冰柱……

腊月二十四,姥爷要出殡,一村子的人都来给姥爷送行。坟丘圆好了,孝子们点燃了高香,焚化了纸钱,和老人作最后的告别。小羊羔不知从哪冒了出来,两条前腿一弯,咚的一声跪在坟前,谁赶都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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