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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民与煤矿的一场谈判

时间:2024-05-04

高定存

2015年5月26日,我随腰庄乡张书记到望田煤矿,去给讲家沟村签订一份跨世纪的“利益合同”。

腰庄乡二十个村,地下无处不是煤。上世纪九十年代“有水快流”,集体个人齐动手,老鼠打洞一般掘开37个小煤窑。本世纪资源整合,小煤窑被四家国有煤矿悉数整去,遗留问题如一堆乱麻,剪不断理还乱,十多年过去仍未理清。进入五月以来,好几个村因为土地塌陷、房屋搬迁和合同纠纷上访,县里让包乡领导去帮助解决,我就天天跟着张书记,摇旗呐喊助阵。

先到乡上取讲家沟村的公章。去年换届,讲家沟村选了四次,依然未能选出村委主任。乡上把村里的公章保管起来,不敢交给任何人。

去乡政府的路上,县信访局来电话,说讲家沟村的人在县政府上访,要求张书记去接。张书记倒也淡定,电话安排乡纪委书记去看看。

从乡政府取上公章,来到望田煤矿已是十点。这座煤矿地理位置不好,夹在一条土沟里,井口由原来的讲家沟村办煤矿改造而成,所以许多讲家沟人至今还认为这煤矿是他们的。煤矿设计年产120万吨,却没有运煤专线,需从两条通村公路上运出去,其中一条居然还是土路。运煤大车经常和路边村民发生纠纷,有纠纷就堵路,顺畅时候不多。

煤矿名为市政府下属煤炭集团所有,实际上由山东龙口集团经营,市公司只坐收管理费。前些年吨煤卖到420元,煤矿在这土沟沟里盖起了漂亮的楼房,设施档次远超过县委政府的办公楼。今年吨煤平均售价只有120元,一季度煤矿亏损一千万,资金紧张,煤矿随时都有可能休克。

矿长姓胡,山东人,四十九岁,丝毫没有山东大汉的魁梧与气势,一副文弱书生模样。村里人称矿长为胡总,张书记称老胡,我也跟着称老胡。老胡本来在市里开会,是张书记用鸡毛短信紧急召回来的,说如果不回来,村民又要堵矿了。

谈判在一个大会议室举行,转圈沙发,没有桌子。矿上胡矿长、孙副矿长参加;乡上张书记、武副书记、高副乡长;村支书大约五十岁,也是瘦小身材,去年换届新上来的,他带着五名支委,两名三十多岁,两名四十多岁,还有一位已75岁,耳背,戴一副老式眼镜,自称当过干部教过书,“六二压”回到村里,当了几十年村干部,现在相当于顾问委员。

讲家沟村办矿原来年产八万吨,上世纪九十年代承包给个人,以后多次转包,合同一直未变。去年三月合同到期,村里想在原合同基础上增加利益,矿上说煤炭形势不好,要求减少,双方一直谈不拢。最后乡上出面协调,合同维持旧内容,名字由承包合同变为《讲家沟村与山西忻州神达望田煤业有限公司利益合同》,合同规定,煤矿每年给讲家沟村145万元,给每个村民一吨炭,给村委会110吨炭和一万元唱戏费。讲家沟村600多口人,每个村民每年可以分得两千多元。

正式谈合同以前,免不了闲聊几句。老胡抱怨腰庄乡环境不好,村民动不动就来堵煤矿。张书记说煤矿不守合同,土地塌陷款合同兑现款一拖再拖,害得村民到县政府上访,给乡上添乱不少。老胡与张书记斗嘴从来都是完败,这一次他想寻求支援,转身对我说,高主席,你说全县有几个像腰庄这样堵的?我一听忍不住大笑起来,说远的咱且不说,你去义门镇看看。老胡诧异地问,义门怎么了?我说义门露天煤矿被堵上整整一个月了,上百台挖机卧在那里,一动不能动,死得展展的。老胡长叹一声,不言语了。张书记又说,你再去桥头镇看看,不是吹牛,我给你协调得算好了,你还“狗咬吕洞宾,不识好赖人”。老胡越发没词了,只得连声说,我们山东没有这种情况,这种情况也不会持久。

谈论期间,县委办主任两次给张书记打电话,让去接讲家沟的上访村民,张书记说正在煤矿上谈判,签不下合同退不了兵。接完电话,张书记说,让我去接他们,早着哩,起码也得十二点以后。

接着正式开始谈合同,先是支书和几名支委发言,有的说唱戏款每年一万不够,有的说烧炭大户人家每人一吨够了,小户人家不够,等等,总之是想让煤矿再增加一点。但所提数额都很少,鸡毛蒜皮,而且听得出,村干部也没有势在必得的意思,好像谈合同不提点要求不像一个样子。

村干部说完以后,老胡开说,先向六名村干部讲述企业存在对于国家和社会的重要意义,讲国有企业的运行规则,讲村支部也是党的一个组织,企业与村支部是组织对组织,老胡边说边打手势,不时还敲一下沙发的扶手。老胡一口山东话,六名村干部坐在对面沙发上,一言不发,似懂非懂。听老胡长篇大论,我有些发笑,村干部哪管你企业存在的社会意义,只知道你生产一天,村里就得向你要一份利益,这就是你存在的意义。

对于村干部提出的要求,老胡明确答复,说不在于钱多少,因为涉及别的村子,不能开口子。三名乡领导也都说没有意思,不要再搅缠这些小头绪了。

接下来是核心问题,矿上要求在违约条款里写上,不管什么情况,只要有村民堵矿,堵一天扣款百分之一。乡上和村里则坚持写成“因为本合同纠纷堵矿,堵一天扣百分之一”。村干部说村民个人与矿上发生纠纷村委会管不了,老胡说村委会是管理村民的,应该对村民行为负责。村干部说村民如因矿上拖欠劳务工钱来堵,村里哪能管得了。

老胡又讲开了企业管理制度、公司法,说如果按法律,我们和原来的讲家沟村办矿没有半毛钱关系。村干部似懂非懂,毫无反应。

这时候,75岁的老汉说话了。他说过去三轮车出煤,我们是100多万的利益,现在皮带机出煤,一个月出我们过去一年的,我们也是这么一点利益,等于说你们拿上买一斗米的钱,买走我们一窑米了。如今中央提“三严三实”,咱就按实说,唱戏款一万不够,每人一吨烧炭也不够,咱从实际来。

张书记不同意老汉的说法,说要提原来,你家井田不到0.9平方公里,早就采完了,如果不是资源整合,你们的煤矿也早关了。支书和两个年轻支委同意张书记的说法。

村干部坚持不写村民堵矿违约,老胡坚持要写。以前村里和矿上每有纠纷,就开来大车堵住煤矿外运通道,集体堵,有时候个人也堵,老胡是让堵怕了。endprint

老胡见村干部坚持不写那一条,就说那我们的违约责任也不能写。不料几个村干部异口同声说,那就算球了,违约这几条干脆都不用写了,我们也不怕你赖账。老胡只好又返回来,坚持说违约还得写上,村委会必须对村民堵矿负责。

这时候,75岁的老汉发火了,站起来说,谈不成不谈了,租房租不出去,不租了,你卷铺盖走吧,给咱把县里上访的人调回来。老汉说着就要起身离去。张书记对老汉说,坐下,慢慢协商。老汉怒气冲冲地说,你们当干部的就是和稀泥。张书记笑着说,当干部就得和稀泥。回头又对老胡说,你电话咨询一下你的律师,看看你这个提法是否合适,乡上拿的这份合同是请县政府律师写的,既不向潘,也不向杨。

时间已经过了十二点,老胡说吃饭吧,张书记说签不了字不吃饭。十二点半,矿上再次请吃饭,村干部说今天不能吃,如果吃了,村民又要骂我们出卖村利益了。

乡村干部不吃饭,老胡也不能去吃,办公室的人悄悄催两遍,老胡发火了,说不吃,让他们等着。

张书记说,不要磨蹭了,就按这个签吧。老胡无可奈何地摊着手说,那签下以后有麻烦怎么办,你解决?张书记笑着说,当然是我解决,这几年你有麻烦全都不是我解决的?你数一数我给你解决了多少麻烦。老胡说,这些年你倒是帮忙不少。张书记拍着老胡的肩膀说,老胡老胡不要怕,只要我在,就能给你解决问题。

最后合同还是按照乡上带来的底稿为准。正要签字,村干部又提出,2014年的145万尚未支付,村民上访这也是一个原因,什么时候能给?老胡说,工人工资才发到2月份,眼下太困难,就三个月付清吧。村干部说,三个月已经到了九月,十月你还得付2015年的,更付不清了,就一个月吧。

合同已是城下之盟,现在又逼债,老胡终于发火了。他从沙发上跳起来,大声说,我工人工资只发到二月,没办法,一个月之内我付不了145万,你们就堵吧,不行我把煤矿给你们!

村干部见老胡发火,就不再作声。老胡的火气发出去没反弹,顺窗户飘走了。停一会,支书才慢慢说,那就让张书记说吧。张书记此前一直坐在那里看村干部和老胡斗嘴,这时候不紧不慢地说,老胡你给一个准信,他们回去也才好给村民一个准信。老胡重新坐下来,说十月以前把2014年的付清,明年五月把2015年的付清,年底付清2016年的。

村干部们又七嘴八舌说开了,说村民不好对付,我们可以接受,但村民不接受,即使一派村民勉强接受,另一派肯定不接受,还会借这个闹事。听得出,村里是两派,台上干部领一派,台下还有对立着的另一派。

老胡跳起来发完火后,又如同泄了气的皮球,重新跌坐在沙发上,闭了眼睛任听村干部们七嘴八舌。旁边的孙副矿长站起来,重新和村干部理论,扳着指头说前些年吨煤420元,现在120元,煤矿资金紧张威胁到了生存,村民迟发这一点钱不会影响生存吧?请回去给老百姓做做解释,体谅我们的难处。

村干部说,村民给我们的期限是十天要下145万,我们回去还不知会遇到什么麻烦哩。

这时候,75岁的老汉又发火了,站起来对其他几个村干部说,你们把我送回去吧,灯笼火把这样子,你们还给人家当干部了?运煤车每天把村里荡得如同刮台风,卖的钱哪里去了?一个人家也存着几个钱哩,这样大的煤矿就没有145万?你们把我送回去吧。

老胡直起身问,这老汉教过书?一个支委说,“文化大革命”还当过腰庄公社的革委会副主任哩。老胡低声说,一看就是一个造反派头头。

谈判再次陷入僵局,张书记拉着老胡到外面去交换意见。一会回来说,这样吧,煤矿在7月底把2014年的145万付清,2015年的还依合同办,村干部回去给村民做解释,煤矿亏损严重,也得体谅。

老胡说,看在张书记面子上,就这样吧。这时候,75岁老汉又提出要老胡写字据,两个年轻支委觉得不能逼人太甚,就说不用写,说了和写下一样,我们相信胡总。

支书却又愁得不行,说这样回去不好给群众交代,弄不好还要挨巴掌。张书记只得说,那明天下午我去和你们开村民大会。支书长吁一口气,说那最好不过了。

75岁老汉又站起身,再一次说,张书记,如果到时候不付款,我来堵窑你可不要怨我了。从这话上听出,每次堵窑老汉肯定不落后,很可能还是急先锋。

老胡站起来,走到老汉身边,大声问你有几个孙子?老汉听不清,旁边一个村干部给翻译过去,老汉扳指头数画,说孙子外孙十来个。老胡说几个孙小子?老汉说两个。武副书记看出老胡有些不服气,想用话语来烧烫老汉,害怕节外生枝再惹麻烦,就扯一扯老胡的衣襟,于是老胡出口的话头转了一个弯,大声说,回去好好教育你的孙子啊!老汉也没听出老胡的弦外之音来,稀里糊涂答应,嗯,嗯。

直到下午两点整,合同终于签订。煤矿再一次请吃饭,乡村两级的人坚决不吃,张书记对老胡说,签了解散,你吃你家的饭,我们吃我们的饭。

乡村干部出来煤矿外面的小饭店,吃完大米烩菜已经三点。

下午四点多我返回机关,看见县政府门口有一群人,过去一问,还是讲家沟村的,男女老少,吵吵嚷嚷,很多人满脸汗渍,如同地里劳动归来。一个人正在指手画脚给大家讲述什么。我问你是谁,他报上来名字,见我茫然,他再补充说是谁谁的弟弟。他的哥哥我认识,曾经是讲家沟村的支书,多次受过县里表彰。我问村里来了多少人?旁边一个马上说五六十个,另一个说七八十个,再一个说很多人吃饭没有回来,一共有一百三四。一个村民好像认识我,问道,听说上午你也到煤矿去了?我说是。合同签订了?我说是。几个人就高声喊,连村民大会也没有开,他们几个人就签订了,谁选他们了?这时我知道,来县政府上访的,是现任村干部的反对派。支书谈判结束时的忧虑不是装出来的,这一群人吵起来,着实够他喝一壶的。明天下午的村民大会虽然有张书记坐镇,但肯定会争吵到天黑。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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