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成向阳
云好的时候就想折两枝花,在黄昏之前赶去山中,带回一些消息给还关心你的少数人。
云好的时候,我才能想起你已经遁去好久了。虽然有人说,你好像从未存在,他只是在他父亲的嘴里听过你的传说。而他的父亲,也只是听他的祖父的传说才半信半疑世上曾有你这么一个人存在。还有的人说,你去未远,他还记得你离去的那个下午,有很好的云,飘在他窗前一棵春花即将凋谢的老树上。
人世,这云下的尘与土,你搁下它们去往野外,在石头、溪水、树木与野兽之间,寻你的亲朋好友。
云好的时候,你的样子能够在一阵风中慢慢清晰。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我真的见过你。就像我总觉得在哪个已经过去的时间见过后来飘在天上的很好的云。
这些你面容一样的云有时是一只鸟,向上舒展着阔大的翅膀,翅膀下会刮过一阵一阵的青绿的风;有时是一匹狂奔的马,马尾冲天的地方,有雨后赤金一般的阳光从上面射下,远望时,像一些金色箭镞搭着云的弓弦在射向大地上的猎物;而有时你分散开来,是一群即将隐没的鱼群,把白肚皮上一片一片的鳞留给我看,匆匆忙忙的,我不知道你要去哪里,更不知道你如何集合这些游上天空的水生动物,重新聚合成你的面容与肢体。
更多的时候,你什么都不像,在树梢高过屋檐的地方,在河流向着低处跃下的地方,在山与天齐的地方,你一团,一抹,或丝丝缕缕,不成样状。我知道,那是你披着粗细不同的麻衣,踩着老旧的树皮鞋,怀着一些质地不同的心情,在远处散步时向我扭过来的脸。
云好的时候,我总想你在云下想些什么?是否会和我一样在这个春天突然对一些韭菜,一些蒜苗,一些茴香,一些拱在土中尚未发芽的黄瓜与番茄以及刚刚破土的几星油麦菜产生了兴趣,并对它们喃喃自语。我想,你或许不会,因为我喜欢的你一定不会喜欢,而这是长久以来我一直把你当成朋友的唯一原因。当我厌倦了大多数事物,只有你和你腋下的一朵云,使我充满瞬间的新鲜与友情般的激动。甚至想哭,想拔腿从你的云下掩面逃跑。
但我想,你在你的山野也有厌倦,也有困乏,也有你不愿意面对与忍受的日常。你草庐前的水流在夜晚以淙淙让你厌烦吗?那些站立在早晨的枝头啼叫的布谷鸟让你心慌吗?一天比一天长的日头让你两鬓白发如新么?但你一直都在那里,在那朵很好的坂上之云中。
但你还能转身走到哪里去呢?还有哪个足够空阔的地方能够寄托你无边的虚空和寂寞。
但在云好的时候,我总会有一种你当年的冲动,随意收拾一些什么,包在云里,让肉体,让面容,让亲人田园都随一阵小南风忽地消散。可是,我舍不得我的儿子,舍不得我的一些旧书,以及隐伏在青草丛中经常给我安慰的一对红唇。我无法像你,只要一朵白云,就能丢下一切,去看一看野外无人处的究竟。
只有云好的时候赶在黄昏之前来到山中,我才能稍微窥见你内心的一小个局部。在山中硕大的云团之下,你是无处不在的,你的气息,你的衣履,你不小心的几声咳嗽,都化作夕光里的草木、花朵与小虫来到我面前。我在一株中心空洞的枯树前看见你的眼睛,你看向这枯树伸向那团巨大之云的一抹新枝,几片新叶在山风里摇颤,挽着一些不去的光线,像你刚刚脱口的词语。
而这就够了。云好的时候,我常常就这样立在山中等到新月横出把我惊醒。你和你的云在月亮的近旁像一张巨大的新脸,送我出山,嘱下回再来。还有别忘带两枝你离去前手植的鲜花。
但在这个世上,已经无人能识那些花朵的姓名,无人能领会它们的色与味,连我竟也不能。
这让在出山的道路上,长长的羞愧始终像月下抡圆的皮鞭,一回一回抽打我出汗的脊背。
厌倦
如果不做一朵杜鹃,不开成粉色,红色,蓝色或者白色,杜鹃能作为什么开放在春天里?能以什么样的形状喊出什么样的声音?
杜鹃也厌倦吧,厌倦她自己一出生就成为杜鹃,漫山遍野里的一朵。但也不羡慕那些桃花呀,绣球呀,长成什么,就有什么样的厌倦,有谁能免?
但开在这园子里,的确让人恹恹地烦恼啊!这么大的园子,天天有人来,园子自己厌倦吗?水里的锦鲤厌倦吗?只见它们翻动着彩色的脊背,肥壮地挤压在一起,偶尔一翻沉下去,一翻再上来。嘴唇吞吐着,但谁能听见它们说什么。
柳絮一直在飞,飞在稀糖浆似的空气里。其实,也不是柳絮在飞,是风一直在暖暖吹。风厌倦它春天里二十度的暖吗?柳絮厌倦她在枝头的轻吗?飞厌倦飞的不停不驻与凌空漂浮么?
生根的厌倦与不生根的厌倦是不是一样的?那一物生根或者不生根,又有什么不同呢?
一朵一朵的花,在园子里各种树木四处捧出的鲜艳里,我看见的只有一丛一丛着色的厌倦。深深浅浅,浓浓淡淡,各有各的厌,各有各的倦。风一吹,都想凋谢。
在一湾一湾的水里,我看出柳枝拂出了水的厌倦。水在厌倦她一轮一轮推出的涟漪吗?波光在厌倦她自身反射的一千种成色的绿吗?水草在厌倦她在水底的摇曳吗?有船来时,水就执拗地推着它们的木屁股,让它们千帆过尽皆不是。
岸上,一只周身洁白耳朵内里通红的猫,四爪蹲踞在鱼行街的门槛上,从漫射来的阳光中别过了长胡须的杏仁脸。它的眼充满了对游客对这个起风的午后深深的厌倦。它看向门槛里浓郁的黑,向它探出一爪,再伸回来。它最后合上了眼,叹息似的埋伏下身体。
一只黄毛黑须的扁鼻狗在十米之外,一直对着刻意斑驳的白墙壁,一直用毛茸茸的尾巴扫着屁股下的石板。在它上面,一些杂色的内衣晃荡在阁楼窗前的白光里,一些黑瓦密集地拥挤在屋檐上。
扁鼻狗厌倦它拖着的尾巴么?内衣厌倦晾衣绳么?屋瓦厌倦屋顶上游走的光与春风里又绿出一层的青苔么?
我看见桥头一个卖糯米莲藕和藕粉汤团的扬州男人,低着头时对灶台里的莲藕和汤团皱眉。抬起头时,对他端盘子送碗筷的中年妻子皱眉。一朵一朵的柳絮从店门外的小河边送来一群一群戴口罩的男女,他目送那些背影的眉头皱成一只团子。他厌倦自己摆置七张桌子二十八把椅子的小吃店么?厌倦自己的莲藕汤团狮子头和扬州炒饭么?他厌倦自己的宫廷特色平民风格广告语么?endprint
我看见一个湖边的驼子,因扛一个硕大的提包奋力行走而看起来像是在最大程度地张口微笑。他厌倦自己的驼背么?厌倦自己一吃力就张嘴的表情么?但他一定看不见自己张着嘴笑着行走的样子,他不可能把湖水吊起来当镜子挂到自己面前。而低头面对湖水时,他的嘴紧紧地合拢了。他看见了自己的沉默,和痛恨了几十年的驼背。
我还看见一个像我父亲那样年纪的三轮车夫的白头发。他脖颈后的汗水,和他后背里蒸腾出的气味,他倒动着双腿不断蹬出的一圈一圈的圆。为了这十块钱,他拉着我在这条水乡上坡下坡的路上蹬出了多少个圆圈?他厌倦吗?而我对自己突然生出的厌倦,使我突然跳下来,让他推着空车上坡去。
膝盖疼的时候,我深深地埋伏下来,像那只猫在暗影里那样思想,究竟有什么东西,值得为之爱之而始终不厌呢?而为之不厌,有时常常找不到它的宾语,有时甚至不是一个词,也不是春天里舒展开来的万物。
而只像一个至低的人,向至高至敬至亲至爱之物一声长长的耳语。
迟钝的春天与水罐上的杨花
正月里从乡下回城之后,我就停留在一个相当迟钝的程度,总感觉像一座用旧了齿轮而难以精密咬合的座钟,对外界的律动再也难以准确报时。而早春二月里外界的一切都是突兀而敏锐的,一切都正以崭新的颗粒状在微妙而丰富地重组。那些被叫做春光的东西早早就活泛起来,并催发了大多数鲜润的事物。那些半月前远望中还一片混沌的柳枝突然就绿得分分明明,那些在睡下之前还在含苞的桃花,不等你一觉醒来就一枝一枝地开在微信的朋友圈里。这些令人惊愕的明亮,这些鲜艳的绿与红,反衬着迟钝的感觉,让我不禁深深地焦灼起来。
但我很清楚,这种迟钝并不是乡下生活带来的。相反,乡村风物对一个返乡的人会形成强烈而新鲜的刺激。那些正月里经受了雨水滋润而无声叫喊着生长的麦田,那些坐在槐树高枝上用十五种腔调向着远方歌唱的喜鹊,那些在正月天的暖阳里就飞出来闲逛的蝴蝶,都使看到这一切的你像一个完全崭新的人,能够迅速从大脑里扯出许多丝绸状的闪亮感觉。但一回到城市,一重新坐进写字间的转椅里,一开始每天重复无尽头的计算,迟钝便像一些黏稠的黑水,迅速地渗透了进来。
这种带来迟钝感的生活无疑是糟糕的,但又是你无法拒绝的,因为它披挂着一种被称作正常的端庄名号。这种正常的迟钝,不知是不是从一个天生感性的人努力营造的理性生活中蔓延出来的。但总之,它是一种深深的力不从心,是一种从里到外的无力,是一种对外界的微妙变化来不及有效反应的惊愕与无奈。而迟钝本身又是迅捷而尖锐的,它甚至有某种强大的裂变功能,能够以对一种事物的迟钝引发对一千种其他事物的迟钝。然后,反射在所有事物之上的迟钝之光包围并吞噬了你,你被这种黑光冻结,无以发力,无以感受,而只有那种被围困、被吞噬的感觉无比清晰。你就像是一个被装在黑袋子里扔下无限高度的人,清晰地感觉自己正在不断下落,身体越来越重,速度越来越快,而旋转在其中的那个空间,恰巧是一种叫春天的东西。它隔离在一层麻袋之外而不能被看见,但提供足够的深度与空阔,以及冷峻的气流,让你体验这种失足带来的压迫感。
只在半夜睡不安稳而起夜的时候,那种被迟钝冻结的感觉会片刻复苏。我能感知某种裸身不凉的温度,以及曦光过早来临时窗帘背面的亮度。重新躺下的时候,我会想起七年前的春天。那个二十九岁的春天,我的工作场所从这个城市一条河的东面转移到西面,而一场突然来袭的难言的疾病,又使我在每天两次过河时对河岸上的春光充满病态的敏感。那些河岸上的树,开出的花朵总像是被提取了其他的色素,无论是远望,还是近观,感觉中只有一种多瓣的白。而树叶也常常因过分浓郁而被我看成一种类似于淤青的青黑色,连那些桥下的水流,在逐渐拉长的白昼的黄昏里也会反射淡红色的光晕,像稀释后的血浆重新倒流回远方的一条暗蓝色血管里。
那个春天无疑是病态、多疑且惶惶不安的,你永远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好起来,永远不知道好起来之后自己的身体会是怎样一种状态,你只能感觉到病态中的春天里颜色们是如此怪异而躁动。但即便是如此糟糕,现在想来,那个怪异的春天竟然因充满了众多犹如照相机失焦之后产生的空幻感而难忘起来。
只是因为它使一个春天里的人的感觉变得强大而细腻。那些触角强烈地伸展在空气中,仿佛连一颗过路的花粉,都不会错失。而在这个迟钝的春天,我肥胖而虚弱地蜷缩在东西穿行半个城市的公交车里,挤着上车,挤着下车,在一段无意识陷落的路程之上,我总是忘记看一眼玻璃窗外幻化的春天。
只有一个黄昏,我从中途经行的城市广场下车,因为我发现园林工人正在砍伐那些行道两旁的加拿大杨树。准确说,是伐掉那些因过分生长而粗壮并下垂的旁枝。这两列加杨已经有三四十岁的树龄,它们巨大的树冠伸展出无数下垂并卷曲的枝条,在每一个有太阳的冬日黄昏,那些细密而优雅卷曲的树枝都会把夕光一条一条地折射在人行道以及对面的树干之上。而此刻,被锯断的粗大树枝横陈在黄昏时分的人行道边,一段一段像青黑色的尸体。我从它们中间穿过,走在回家的路上。但突然之间,一种异样的感觉又让我原路返回,在那些残枝中间俯身蹲下来。我忽然发现,这些杨树枝的末梢已经吐出了一些类似于花苞的骨朵。这些小骨朵从灰褐色的硬皮里挤出了软绵绵的细毛。于是我下意识地折了几枝带回家中,把它们斜插在一个窗台上闲置的玻璃水罐里。但我当夜就忘记了这件即兴的闲事。谁知道那些插在水罐里的杨树枝会怎么样呢?
但一周之后的周末清晨,当我睡眼蒙眬地一拉窗帘,在一片晃眼的晨光之中竟然看到了水罐上凭空升起的杨花。那些原来毛茸茸的骨朵在清水的滋养之下绽开了自己,这些暗红色的杨花一串一串倒挂着,远看像一条一条悬在晨光中想心事的毛毛虫,近看却是一团一团的橄榄状柔软花球。
母亲说,这些小球慢慢就会变圆,圆到一定程度就会涨破她们自己,就像分娩的妇人,产出她们长着白色翅膀的儿女。而那些白翅膀将要像杨絮一样飞啊飞,把杨树的子女们播散到盛大的春天里。而我,竟然是第一次如此接近地看见了杨花。我更想看一看不久之后,杨絮是如何从窗台的水罐上飞出窗外,飞向城市的春天。
感谢那股黄昏里使我原路返回的神秘力量,感谢那断枝堆旁一俯身的细小发现,竟使我跳出了迟钝长久的围困,将感觉的触角如此轻易地悬挂在春天行进的列车上。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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