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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你的三代以上的事儿吗?

时间:2024-05-04

毕星星

到西安成都转了一圈,好多朋友在微信上看到了,一路风景名胜,美不胜收。贴出来,晾出来,朋友们都说你好逍遥。

其实这次去成都,有一个使命,我要找大哥,了解我家上三代。

父母亲在1990年代去世,那一阵子,忽然觉得,我对父母一点也不了解。他们一辈子做了什么,遇上过什么难关,有过什么成功,这一份家业怎么来的,全不知道。父母亲在世时,我没有时间了解,其实更重要的是没有兴趣。他们说些陈年往事,我觉得没意思。正像我现在给孩子说当年,他们哪里爱听。

大哥比我年长20岁,对于1930年代,他已经能够记忆,1940年代他已经长成,记得更多更清楚。这是父母亲的青壮年,创业和治家的重要关节,都应该在这一段。这一段对应的大历史,恰恰在抗战到中共打败国民党取得政权,家国一体,家国一致,了解起来肯定有意思,有价值。

大哥精神健旺,谈性很浓。我说好,你所谈,我全程录音。有时一连五六个小时,有时一天能谈10来个小时。在都江堰,我们坐在河边,要一壶茶,我们对坐了,一边喝,一边摆,这也是成都人最喜欢的聊天方式。清澈的江水打身边流过,往事就像水流,牵出几代人的一丝一缕。那天,我们一直坐到日落西山,回城,已经是灯火照亮万家。

记录也有遗漏。有时吃着饭,一句话,突然就扯到了正题,你也没在意,结果越扯越深。有时准备好了,却是好半天都是闲话。家事,本来就是闲话。无奈我这次就是奔着家事来,让轻松的话题也不禁有了责任感。什么事情都怕正经办。

家事说来好像简单,家长里短,无关国计民生。其实一个家族的由来发展,期间的丝丝缕缕,远远不是你鄙视的那样无聊琐细。琐细又怎么样?一个家族一个家庭,一个和自己的生命有关的谱系,怎么能连正眼看一下都不愿意?这个社会不知哪里出了问题,人们都在关心什么呢?

我幼年时,常常听到祖母说“官家伙”,那是实行大家庭的民国时代。按照大排行,曾祖一代,兄弟长幼共10人,分列门户10家,这就是后来为什么在巷子里,我会叫几个“七老爷”“九老爷”“十老爷”。这十个门户,是我家在庄子里头血亲较近的。现在虽然淡了,再回去说起来,人们还是认为“你们是一家子”。血亲就是这样顽固。到祖父一代,他的兄弟堂兄弟五人,祖父和三爷是亲兄弟。这就明白了,为什么有两个姑姑和我家走得最亲。我还有一个哥哥,从小过继给三爷顶门。我家等于兼祧三爷一脉,那两个姑姑,当然把我家当了娘家。高祖一代,家族家业兴旺,他曾经主持修建高头村关帝庙的大戏台。这个带卷棚的大戏台,一直是高头村人的骄傲,方圆几十里少见。曾祖治家,已经是民国,他雄心勃勃把祖父送进北京国立法政大学,祖父大约是民国第一代大学生。可惜宏才远志,厄于短年,祖父二十多岁病死。三爷染了大烟瘾。眼看着他最钟爱的两个儿子成了这个样子,曾祖晚年,郁郁而终。家道从此败落。

家事的许多小扣子,解起来也是很有趣的。比方说,我的姑姑有好几个,从来不叫大姑二姑,却是有一个叫做三姑。堂姑姑有好几个,却是从来不见四姑五姑,除了最大的姑姑和三姑,一律在姑姑前面加上名字叫,比如俊娃姑,够娃姑。我的亲姑姑不叫大姑,在邻村却有一个“南大姑”。所有这些小扣子,都是血脉流向里的一个小旋涡。在一条河流里,细看这些小旋涡,很有趣味呢。

还有一些社会关系,也是和大哥谈话,闹清楚了。比方说运城附近的羊驮寺康乱娃家,为什么和我家亲如一家?那是日本人在运城修飞机场,逃避战乱,乱娃一家躲到我家大半年,父母亲待他们如同亲戚,两家从此结亲。以后战乱平息了些,乱娃一家回到了羊驮寺。后来日本人在羊驮寺修机场征民夫,父亲和大哥都去当过劳工。在那里,又受到乱娃一家尽力照顾。这个羊驮寺飞机场你不要小看,日本人轰炸西安,轰炸延安,都是在这里起飞。还有,峨眉岭上有个曼里沟——我至今不知道这个地方在那里,曼里沟的学孩叔,却是和我家走动很勤。这是国民党抓兵,父亲被抓到曼里沟关起来。眼看第二天开拔,多亏学孩叔一家搭救,他躲上房顶,隔天潜逃回来。父亲不忘大恩,从此我们认了无亲无故的学孩叔。这些看来都是小事情,和大历史,却都是联系很紧的。

最可笑的是,也是这次谈话,我才闹明白父亲的名字叫什么。我们上五代的排行是彦、士、昌、庭、迺,我一直奇怪,父亲为什么没有按照排行的规矩取名,而是另取一个辈分排序之外的名字。这次终于明白了,名字之外,父亲给自己起了个字。他习惯以字行世,久而久之,人们竟也不知道他的原名了。人们不知道也就罢了,我这个做儿子的也不明白,那是太可笑,也很羞惭。

大哥谈话,内容非常多。家族的,他个人的,百年沧桑,看历史充满了戏剧性。和女儿通电话,她说,你说的这些,都像上演的谍战片。是的,一个家族的百年史,该是多么丰富的蕴藏。不把这些当回事,也太愚蠢了,也太无情了。

我此番动念,来自于一个朋友的推动。朋友父母突然离世,身边一下子空落了。这时才想起,自己对父亲母亲其实一点也不了解。上一代人的事,不是没有机会了解,而是不愿意了解。父母亲突然离世,才真真切切感觉到无法挽回。追悔莫及,只能无限懊悔:他就住在我身边,我怎么没有让他好好说一说呢。其实不是父母亲不想给你说,而是他一开口,你就没兴趣去听。

朋友40多岁,我的父母亲去世时,我大约也是这个年龄。

多亏我有个年长的哥哥,我还能抓紧打捞,挽回一部分。

我抓紧行动,于是有了四川之行。

长期以来,我们只重视国史,比如通史之类。还有中共党史,其实也是国史,不过属于另一种革命叙述。最近一些年,区域史逐渐进入人们的视野。细究起来,还是政治史居多,社会史的比重较轻。山西大学的乔志强先生,对于近代社会史研究有筚路蓝缕之功。沿袭到现在,山大的社会史研究中心,在全国已然有一定影响。不过不管怎么说,家族史家谱学这一块,还是习惯地被人们视为末节之论,登不得大雅。由此一来,一班人也很少重视自己的家族史。问一问中共党史,千里之外的大事件,他还能略知一二,问一问他家的上三代,他反而一片混沌,一问三不知。过去退休在乡的缙绅,常有编修家谱的传统。民国以前的乡邦文献因此很是丰富。看看现在,谁还重视修一修村史家史。哪个村子如果有人出面续家谱,在旁人看来,怀疑你脑子出了问题。一家一家的子女不知上代人的经历,历史在底层断裂,这其实是非常可怕的事情。

台湾作家王鼎钧,在《昨天的云》中曾经说到,他那个年代的孩子,必须接受的基本教育有这样一条,“我们小时候受过几项严格的基本训练,其中一项就是牢牢记住你的三代尊长。”“当年,人事资料要记载曾祖父、祖父和父亲的名字,每个人都要写出自己的上三代,否则就是大笑话。倘若求职,写不出三代的人一定落选。”

那个年代,要“参加工作”,必须能写出自己上三代。否则,没有资格。

我们有太不相同的小时候,我们更熟悉的是要记住革命历史,记住党的领袖。乃至记住省委书记,县委书记。关于自己先人,谁在意呢。还有不惜把党魁比作父亲母亲亲爷爷的,那曾经是一时时髦。

我很幸运,还有一个补救的机会。不但记住了姓名,更是收集到了自己的高祖、曾祖、祖父一些历史碎片。对于父母亲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四十年代的经历,有了更多的了解和熟知。

从此以后,如果遇到这个民国年代的“儿童须知”,我可以回答出来了。甚至可以说的更丰富一些。

知道你家三代以上的事儿吗?这个问题,问得震撼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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