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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兰察布的月亮(上)

时间:2024-05-04

薛荣

在童年的记忆里,过年既充满了憧憬和快乐,也饱含着辛酸和苦涩。多少年过去了,当我一只脚走过了青年,另一只脚快走完中年的时候,回首往昔,我才明白,当孩子们在浓浓的年味中,穿着花棉袄,提着红灯笼,在街巷里快乐地奔跑和玩耍的时候,这无忧无虑的笑声,其实是浸泡在母亲们的汗水和泪水里的。

1

我七岁那年,刚一进腊月,娘就盘算着到口外的事了。

我有三个哥哥两个姐姐,那时候大哥早成家,大姐已出嫁。全家六口人,三个壮劳力,起五更睡半夜,春种夏锄秋收冬藏,天阴下雨学毛选,数九寒天挖地道,一年忙到头汗水摔八瓣,就盼着年底有个好收成。终于到了年根,要决算了。会计的算盘在饲养院的炕头上噼里啪啦响了半夜,社员同志们有滋有味地抽着旱烟等了半夜,对今年的分红一个个充满了期待。爱喝酒的,想着到了年根,打一斤散装的老白干,也不回家,就倚着代销店的柜台,吱溜一口,吱溜一口,喝他狗日个天昏地暗,等看店老头不耐烦了,啪的一声把崭新的一元钱拍在柜台上。爱抽烟的,想着一下子买十来八盒黄金叶,在人多的地方,抽半根扔半根,打喷嚏吐唾沫让三村五里都听见。肚里缺油水的,想着一顿炒半铁锅白膘一拃厚的肥猪肉,全家人敞开肚子吃,直到下辈子见了长毛的东西都反胃得绕道走。爱孩子的,想着给女儿扯几尺灯芯绒,做件走亲戚穿的褂子;给儿子买挂一百响的鞭炮,把炮捻子撕开了,装在口袋里,响他一腊月一正月。孝敬的,想着给八十岁的老娘抓几副中药,把多年的哮喘治一治。恋爱的,想着给心爱的姑娘买二斤毛线,千针万线织一件大红的毛衣,初一那天像一朵娇艳的山丹丹花盛开在人群里……算啊算啊,等啊等啊,直到听故事的小孩流着口水睡着了,抽旱烟的老汉脖子耷拉了,会计才叹口气,告诉一炕一地的庄户人:“今年的一个工分只有八厘钱!”这才一个个慢呑吞地站起身回家去,一路上谁也不说话,满街满巷都是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可怜老婆孩子还在煤油灯下等消息,满村的窗户纸都在腊月的寒风里忽明忽暗地亮着。过一会儿,破旧的街门吱吱呀呀响了。过一会儿,一村子的油灯都灭了。

想高高兴兴过个年,生产队看来是靠不住了。一个工分八厘钱,意味着一个壮劳力起早贪晚黑水汗流,像一头磨道里的驴一样三百六十五天一天都不歇,一年挣四百个工,才能赚32元钱,除了提留,扣了摊派,还了不能下地干活的老婆孩子兄弟妹妹的口粮款,往往不仅拿不回一毛现金,反而倒欠了生产队一大笔钱,在往来账上越积越多,像一座沉重的大山,压得庄户人喘不上气。哪家的媳妇勤快,养上三五只鸡,鸡蛋还要被供销社全部收购。喂头猪养只羊,政策紧的时候还要被当作资本主义的尾巴,要杀要剐的,不定哪天就充了公。一入腊月,家家户户,当妈的就愁眉不展。鸡叫三遍了,听着一炕的儿女鼾声四起,却翻来覆去睡不着,寻思着天明了,找谁借包饺子的面粉,到哪寻缝被子的棉花……又想一年到头没明没黑地忙活,咋就把日子过成了这样。想着想着就流了泪,抬头一看,窗户纸白了。

2

我娘是村子里有名的巧手,上炕是裁缝,下地是厨工。娘没上过一天学,但眼面前头的字竟全能认得。小时候,娘得闲了,拿起一片水泥袋子,老家人叫洋灰纸,操起剪刀,三下两下就剪出一只熊猫,再用铅笔细细勾描出眼睛耳朵嘴巴和毛皮,简直活灵活现,旁边要有根竹子好像就能爬上去。这熊猫便就是我的一件心爱的玩物。谁家的姑娘要出嫁,找娘来做绣花鞋,娘在油灯下千针万线,熬几个通宵,在鞋面上绣牡丹绣月季绣鸳鸯戏水绣喜鹊登梅。拜天地的时候,新娘子在红毡子上款款地走浅浅地笑,鞋面上的花枝在悠悠地颤,鸟儿在慢慢地飞。谁家的儿子要娶亲,找娘来做流水席,娘带上烧肉的叉子切菜的刀,傍晚走天明回,一个人又蒸又煮又烧又炸,能做出七八桌的菜肴。拜完天地要开席了,预先做好的菜从蒸笼里一道一道端出来,随着一阵微风吹过,香味弥漫了整个村子。要过年了,半个村子的人都夹着麻纸找娘来画窗花,娘找出几只小碟子,调好各色颜料,用毛笔给乡亲们画石竹芍药,画凤仙茨梅,画海棠木槿,画萱草百合,画顽强地生长、艰难地开放在雁北苦寒地的玉梅花、紫金莲、百般娇和望江南……正月过了,春风来了,春雨来了,窗户纸变黄了变脆了,但一朵朵窗花依旧开得那么娇艳,引得小蜜蜂在窗前嗡嗡得飞!

娘给乡亲们做了这么多事,从来不要任何报酬。她总说:“一年有十二个月,但春节只有一个。一辈子要过几十年,但婚礼只有一回。祖祖辈辈在一个村子里住着,喝一口井的水,烧一眼窑的炭,谁没个用人的时候!能帮人时且帮人,人长天也长!”平日里,娘也常教育我们弟兄姊妹,和人相处,要常念别人的好处,多学别人的长处。孩子们和别人有个争执,受了委屈哭着回家,娘总要说自己孩子的不是。那时候,日子虽然过得苦,但因为有个会持家的娘,平时粗粮细做,玉米面窝头吃得也香甜。过年了,娘一腊月点灯熬油,几个夜晚不睡,也要把一家人的被褥拆洗干净。到大年初一的早上,每个人睁开眼,都能看到自己的一摞刚缝补浆洗过的衣服,整整齐齐地放在枕头边,有棉有单,散发着阳光的香味。大年夜,娘像变戏法似的,能给我们端出许多平日见不到的美味。有时是一盘热气腾腾的蒸带鱼,上面撒着红的辣椒丝,绿的芫荽末。有时是半个香喷喷的猪肘子,肉皮泛着金黄的光泽,冒着油汪汪的气泡。有时是一砂锅大烩菜,有粉条豆腐干白菜葫芦条金针菜肉丸子,汤汁在炽热的炭火上咕嘟咕嘟翻滚着。临上桌了,抓一撮摘麻花撒在汤面上,把一铁勺新榨的胡麻油烧得滚热,嗞啦一声浇到菜里,扑鼻的香味顿时飘散出来,站在院门口都能闻得到……

冬天农闲了,吃罢了夜饭,一家人围坐在煤油灯下,谈天说地,讲古论今,每天都要到半夜才睡,满屋的笑声在冬日的夜晚传得很远很远……第二天,邻居总要好奇得问:你们这人家,夜儿个黑夜吃啥好吃的哩,咋红火成个那?其实,陪伴我们度过漫漫冬夜的,只有几只烧山药,或者两把炒黑豆。谈论的,往往也是些无厘头的事。比如说,有一天晚上,我们争论开飞机安全还是开汽车安全。一派说,开汽车安全,遇到个沟沟坎坎,一踩刹车就站住了;开飞机就不行了,在天上飞那么快,眼看和前头的飞机要撞上了却根本刹不住闸。另一派说,还是开飞机安全,想低就低,想高就高,还能翻跟头耍把式。开汽车就不行了,只能沿一条路往前开,哪黑了哪睡,一翻跟头准没命了。两派唇枪舌剑,争得面红耳赤。眼看要大打出手了,民兵连长二哥说道:听毛主席的话,要文斗不要武斗。我看还是开飞机安全。大伙便在炕头立马竖枪地站起身,实现了两派大联合,异口同声地问道:为啥?连长同志慢条斯理地答道:看你们这些愣货,这还用说哩,飞行员有降落伞汽车司机没有么。于是大家恍然大悟,一致决定安全起见,长大了统统去开飞机。其实那时候别说飞机了,我们连汽车也没见过,以为汽车是马拉的,要不为啥汽车论马力呢。现在想起来,小时候虽然缺吃少穿,但在我童年的记忆中,和爹、娘、哥哥、姐姐在一起的日子,总是充满了笑声,我们穷并快乐着!这种感受影响了我一生,告诉我,生活中值得我们珍惜并能给我们快乐的东西太多了,无论遇到多少艰难困苦,我们都应当坚强而乐观地活着。即使置身于煤窑的井巷深处,暗无天日,走投无路,也仍然要寻找离太阳最近的那一缕光亮,闯过去,前面又是一片艳阳天,依然能看到红的花,绿的草,能听到雨滴在葵花叶子上奏乐,蟋蟀在葡萄树上歌唱!

3

然而,我七岁那年的腊月,遇到了几件伤心事,那个春节过得就高兴不起来,现在回想起来,鼻子还一个劲儿发酸。

我前面给各位看官讲过,那年月,家家户户的日子都一样穷。过年了,东家包的白菜馅饺子肉不多,西家孩子穿的黑棉袄补丁也不少。十八九的大姑娘,像一朵夏日里的月季花,正是爱美的年龄。到了大年初一,也不过就是在齐腰长的大辫子上,用红毛线扎两只翻飞的蝴蝶结,穿着宽宽的劳动布裤子,没有腰身的军便服上衣,松紧口的白塑料底布鞋,踩着一地的鞭炮碎屑在街巷走过,却依然能把一群半大小子引得眼里喷出火来。姑娘的身影早就在小巷的拐角消失,小伙子们却还在抽动着鼻子,使劲闻空气中飘散的雪花膏的味道。又怕别人看破了笑话,都装作从没注意姑娘的经过,你捅我一下,我骂你一声,只听得一颗颗年轻的心脏在塞北的寒风里扑通扑通地跳。

我家的年能过得比别人家有滋有味,其原因一方面是娘善于持家,粗粮细做,细水长流,注重全面协调可持续发展,绝不搞有米一顿有柴一灶那些粗放经营的生活方式。另一方面是精于倒腾,长于贩卖,注重大胆地试,大胆地闯,摸着石头过河,日子一过不下去就立马到口外杀出一条血路来。其实,雁北苦寒地的人,原本就是一群候鸟,随着年景在口里口外自由地飞,只要能活着,哪里都是家乡,不像关南人那么安土重迁,这也是严酷的生存环境逼出来的。日据时代,我娘就曾到北平贩卖过布匹,老人家带去的东西,你知道是什么?是黑黑的大烟土。那时候,怀仁的上好水地,都被日伪强令种了罂粟。但我娘讲,当时的北平却是禁烟的,敢到北平贩毒,估计要冒着掉脑袋的危险。老人家带着鸦片去了,又背着洋布回了,毫发未损,还捎带着逛了北海故宫哈德门。我小时候,我娘还经常跟我夸那时候的北平警察,对贩烟土的,态度都那么好,一个劲儿地提醒:“大姐,大栅栏小偷多,千万留心看管好身上的东西!”

这年的腊月,因为生产队的分红少得可怜,去口外倒腾买卖,本钱无从筹措,娘正坐在炕头上,边用牛骨头做成的拨吊打羊毛线边发愁。我不知道这拨吊是用牛身上哪个部位的骨头做成的,只见它经年累月在娘的手里转呀转转呀转,打了麻绳衲鞋底,打了毛线织祙子,直磨得黄黄的底色上泛着一层油汪汪的光泽。

在我的记忆中,一年到头,娘有着干不完的家务,做不完的针线,喂不完的猪羊,种不完的瓜菜。娘那一茬女人,命真比黄连还苦。小时候,爹娘管得紧,三岁五岁缠小脚,疼得连明昼夜地哭。七岁八岁做针线,细细的指头扎满了血口子。十一二岁没了娘,小小的人踩着板凳洗锅做饭,有口吃的还要先紧着没娘的兄弟下苦的爹。想娘了又怕爹和兄弟伤心,半夜咬着被角悄悄哭,天明了一双眼睛红得像桃子,荞麦皮枕头湿了一大片。十六七岁嫁了人,又要被公公气婆婆骂妯娌挤兑小姑子欺负。那时候的男人,不懂得心疼媳妇,出了门一个个老实得像绵羊,回了家就成了爷爷,打老婆的时候啥东西顺手拿啥。女人们不知道这苦日子何时是个头,实在忍不下去了,真想半夜在房梁上拴根绳吊上去一了百了,或者一头栽到水井里和娘去做伴,要不喝了耗子药一蹬腿把所有的伤心事全忘了……洗了脸,梳了头,穿好了衣服,临死了临死了,回头看看,一炕的孩子睡得正香,就又叹口气作罢。四十大几五十岁,眼看儿子快三十了还在打光棍,又愁得一宿一宿睡不着觉,头发早早就白了,牙齿早早就掉了,看上去像七十岁的老妪,一辈子一天年轻都没活过。省吃俭用苦挣苦挨,好不容易给儿子成了亲,多年的媳妇熬成了婆,却又赶上了新时代,媳妇们一个比一个厉害,因嫌婆家光景穷,从早到晚摔盆子打碗红嚷黑闹的,骂起婆婆像背顺口溜,没一句重复的话。当婆婆的怕人家不和儿子过下去,骂成个啥也不敢还口,反倒像供奉祖宗似的,把好吃的好喝的全端给媳妇,背过人把锅巴铲起来,冲点热水就着眼泪吃下去。

娘是个有骨气的人,无论日子过得多苦,我都没见她掉过泪。只有三间上房一间东厦房的小院子,一年四季都收拾得干干净净,从夏初到秋末,花池子里的花儿五彩缤纷争奇斗艳。数九寒天,结满冰花的窗玻璃下,仙人掌含翠欲滴,玉簪凤仙草荷姹紫嫣红。这些花花草草,不顶吃不顶喝,却让我贫困的童年始终与花香为伴!遇到烦心事的时候,娘就边做针线活,边断断续续地哼唱着民谣。这些歌谣大多是一代又一代妇女口耳相传流传下来的,字字句句饱含着旧时代女人们的悲苦辛酸。有的有词也有曲,像《小放牛》、《观灯》《苦相思》《三十三颗莜麦》等等。大多只有调子,沉缓,悠长,不着一字,却让人听了直想掉泪。那天,娘有一句没一句地哼唱着《小白菜》,要么一段词颠来倒去唱好几遍,要么只哼调子没有词,要么好长时间不出声过一阵子叹口气又唱起来:

小白菜呀,地里黄呀;

两三岁呀,没了娘呀。

亲娘呀,亲娘呀!

跟着爹爹,还好过呀;

只怕爹爹,娶后娘呀。

亲娘呀,亲娘呀!

娶了后娘,三年半呀;

生个弟弟,比我强呀。

亲娘呀,亲娘呀!

弟弟吃面,我喝汤呀;

端起碗来,泪汪汪呀。

亲娘呀,亲娘呀!

亲娘想我,谁知道呀;

我思亲娘,在梦中呀。

亲娘呀,亲娘呀!

桃花开花,杏花落呀;

想起亲娘,一阵风呀。

亲娘呀,亲娘呀!

我在窗台底下坐着,听得直想哭。我知道,娘唱的,其实就是娘自己的人生。姥姥去世的时候,娘只有十四岁,舅舅只有三岁。姥爷一生再未续弦,娘就又当姐姐又当妈,把舅舅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大,姐弟俩的感情就特别深。姥爷大名叫孟常仁,是个极仁厚善良的人,能吃得千般苦,又会各种手艺。一辈子不赌不抽,赶了几十年大车,每日里吆驴喝马,说话却从不带个脏字。老人就喜欢喝个酒,且又酒量奇大。年轻的时候,赶着马车回了家,把骡马从缰绳上缷了套,牵到槽前饮了清水喂了草料,用铁刷子慢慢梳理好了皮毛,直梳得骡马舒服得打响鼻,才拍拍身上的土,回到屋里,揭开酒缸,家酿的高粱酒香顿时飘满了小院。老人用舀水的铜瓢盛了多半瓢,咕咚咕咚喝下去了,快见底了才百般难舍得放下,自言自语道:“不能再喝了,半后晌还有三亩地要犁。”临解放的时候,老人流落到了外蒙古草原,仗着一手纯熟的皮匠手艺,给牧民做马鞭马鞍马靴皮袍,赚了钱贴补儿女家用。快七十岁了返回内蒙定居到乌兰察布盟的商都县,给舅舅盖了房子娶了媳妇。五十年代口里年景不好,又把我们一家叫到内蒙住了七八年,我大姐和三哥就都出生在商都的八股地。

我小时候,姥爷隔几年回口里来住上三两个月。姥爷一来,我就高兴地屁颠屁颠去打酒,一路上偷酒喝。姥爷对我极疼爱,大腊月里天气晴好的时候,太阳暖暖地照着,老人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把葵花子放在大裆棉裤的皱褶里,一边用仅剩的两颗牙嗑瓜子给我吃,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给我讲闯口外的经历。有一天,老人给我说:“六子,姥爷问你,你知道人怕鬼,鬼怕啥?”我小小年纪哪能回答怎么严肃复杂的问题,就老老实实地摇头说不知道。老人说:“姥爷告诉你,鬼怕枪!”老人说,他在后草地当皮匠的时候,有一次一个人住在一间牧民留下的破房子里,到了夜晚西北风从四面八方钻进来,冻得浑身骨头疼,比睡在大野地还冷。后半夜了,老人裹了三件皮袄还冻得睡不着,就一个人想东想西,忽听得有人嘭嘭嘭地敲门。

姥爷问:“谁?”

那人答:“我。”

姥爷问:“我是谁?”

那人答:“我是鬼。”

姥爷走南闯北,见过生见过死,胆子特别大,以为是一个投宿的客人,就又逗道:“鬼不好好地在坟里睡,跑出来干甚?”

那人又说:“几十年没人给我上坟,我饿得睡不着,要吃你的心!”

说话间,一只簸箕大的手从门缝伸进来,摸到了姥爷胸前,顿时觉得喘不过气来。老人这才知道这是鬼不是人,赶紧抓起防身的猎枪朝着门外啪啪啪开了三枪。只听得那鬼啊的叫了一声,哭着走远了。

天明了,姥爷解开皮袄一看,胸前有碗口大一片乌青。推开房门,只见冻得硬邦邦的地上有草筛大一摊灰褐色的东西,像一只巨大的蚂蚱流的血。

听了姥爷讲的故事,我吓得半年天黑了不敢出门去撒尿,怕被饿鬼抓去作了夜宵。长大了,我才知道,这是姥爷哄我玩呢,但我坚持认为,姥爷有创作的天赋,他讲的这故事比有些狗屁作家好一千倍。

4

我对姥爷最佩服的地方,就是我一直没弄清楚,老人家到底会多少门手艺。

我五岁的时候,父母带领二哥三哥发扬愚公移山的精神,奋战了整整一年,好不容易盖起了三间房子,终于结束了寻房租院的光荣历史。居者有其屋的伟大梦想虽然实现了,面临的形势依然十分严峻。光绪版的《怀仁县新志》说:怀仁“地近北边,风高霜早,岁无再获之利,民有终岁之勤”,“怀地唯山村为最脊,怀民为居山者为更贫”。我们那个美丽的小村庄,就处于怀仁县境西部的干石山区,粮食产量低而不稳,最少的一年,一个人一年的口粮只有170斤。1960年,不到600口人的村子,饿死了28个人。我们村曾经还有个非常好听的名字,叫苦井堰,把生活的艰难苦焦形容得十分贴切。

村子穷,就像干树杈招不来金凤凰。本村的姑娘千方百计想嫁到外村去,瘸子不怕,瞎子不嫌,只要能吃饱饭就行。外村的姑娘来相亲,一看地里的庄稼长得像癞痢头上的头发,东一棵,西一棵,有一棵,没一棵,村子也不进,背过身子就走了,一路上把媒人日娘捣老子的骂了个狗血喷头,恨不得找个火钳把那家伙的舌头拔出来,剁了喂狗。因此,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轻易没人敢来我们“美丽富饶”的干石井提亲。经过建国以来一代又一代社员同志们的奋力拼搏,到1982年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时候,全村四十岁以下的光棍就有28条,恰好和六○年饿死的人数相当。那时候我小人家一直怀疑他们是那28个饿死鬼转世的,只因他们饭量都特别大,又总是吃不饱,见个女人眼里就闪烁着荧荧绿光,好似半夜里坟地的鬼火,让人瘆得慌。

我二哥是“文革”前的老初中生,能写会算,还当着民兵连长,十八九岁就入了党,在村子里也算是个精干后生,但二十大几了,连个提亲的人都没有,眼看就要成为光棍连的新兵,却好似不甚在乎,每日里锄地回来,咕咚咕咚喝一瓤凉水,就操起立在门后头的半自动步枪,扎好武装带,拴上破军号,有时还往屁股后头挂三两颗手榴弹,打扮停当,便步履铿锵地前去操练,革命热情十分高涨。爹和娘却愁得一宿一宿地睡不着,我半夜里让尿憋醒,揉着眼下地撒尿,看到两位老人家,一个在炕头,一个在炕尾,一人一只旱烟袋,吧嗒、吧嗒地抽着,边抽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商议,到哪儿能找个媒人给二哥提门亲。烟锅头的两个红点,在炕头炕尾一闪一闪……这一幕情境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至于虽然经过数十年的艰苦努力和不懈探索,到现在也没学会个抽烟,但并不讨厌抽烟的人,我相信他们都曾经遇到过一些烦心事。

盼呀盼,盼呀盼,终于盼来了一个远房表姑夫,这人以大无畏的革命精神,不远几十里,前来提亲。媒人来了当然有好酒,可怜我那只三天下两个蛋的芦花鸡也为这顿丰盛的晚宴,献出了它年轻而宝贵的生命。酒足饭饱之后,撤掉了炕桌,九分钱一包的黄金叶热情洋溢地伺候着,五六个人你一根我一根抽了没半个时辰,煤油灯下的人就影影绰绰地看不真切,好似村里常云寺大殿壁画上的仙家。

我爹不胜酒力,平常一杯酒下肚脸就红了,两杯酒下肚眼睛就红了,三杯酒下肚必定推金山倒玉柱酩酊大醉吐得翻江倒海。这晚上不知是恭逢重大事件,被强烈的历史责任感激励着振奋着;还是壶中这美酒本就被看店老头长期改良过,又被我打酒路上边偷喝边加水认真勾兑过,已没多少度数,反正老人家喝了七八杯还没醉,让我对他的酒量刮目相看。唯一的变化是说话声音很响,口气很大。平日里我想和他老人家要一毛钱买个吃的耍的,哪怕百般套近乎,老人家都不为所动,革命意志比刘胡兰还坚定。这晚上喝了几口酒,对媒人转述的女方家提出的条件,简直是有求必应,宽厚仁柔得像庙里供的观世音,豪爽大气得像家财万贯良田千顷的老员外,卑躬屈膝得像面对船坚炮利的外族强敌,忍气吞声割地赔款的李中堂。

媒人表姑夫喝口红糖水说:“女方要八身衣服,四身棉的四身单的。”

我爹朗声答道:“能行!”

媒人抽口黄金叶说:“还要十斤胡麻油,二十斤粉面。”

爹大手一挥:“给她!”

媒人又说:“还要两条羊后腿,三十斤黄米面。”

爹声音低了:“要哇。”

媒人又说:“还要两只带铜镜的躺柜,两只大揭盖的衣箱。”

爹半晌没吭气,声音更低了:“好说。”

媒人像说贯口似的说:“还要八百块财礼,一辆飞鸽牌洋车,一块东风牌手表。”

爹想抽口烟,手指却一个劲地哆嗦,烟卷死活伸不到嘴里。大冷的天,额头上滚动着豆粒大的汗珠。沉吟了半晌,哀求似的说:“能……能不能……少……少点?”

媒人又说:“还得有五间房,最少也得四间。还要……”

媒人的两片嘴唇不断地碰撞着,说出一些骇人听闻的条款来。我看见爹的两只眼睛红得像充了血,烟头烧得指头嗞啦嗞啦响却浑然不觉,太阳穴上的血管涨得比筷子还粗,血液在脑袋里轰隆轰隆地流淌着,简直比发山水还响,我坐在地下的小板凳上都听得到。作为一个资深酒徒,我估计爹的酒劲涌上来了。

只见老人家呼的一声从炕头站起来,指头甩到眼窝里,痛斥辛苦的媒人:“要……要……要……你妈了个×哩,我日你的个灰……灰祖祖的,你要……要……要你爷爷我的命哇!我薛玉山……就是天下的媒人都……都死绝了,我也绝……绝不了后!”老人家字字血、声声泪控诉了媒人罪状后,咕咚一声,摔倒在炕席上,随即呼呼睡去。

我一看爹让狗日的媒人气成这样,又想起我那可怜的芦花鸡死得如此冤枉,我那沁人心脾的美酒让这厮喝了个精光,便怒从心头起,抓起屁股底下的小板凳,用尽全身气力砸向表姑夫的脚脖子。

5

话说远路而来的表姑夫面对美酒加鸡肉这样高档次超规格的热情接待,心情是那么豪迈,正在将一系列不平等条约如数家珍娓娓道来。而煤油灯下的表小舅子一家人,一个个俯首帖耳不住地点头称是,态度是那么虔诚,一桩美好的姻缘眼看通过自己的撮合就要大功告成,内心深处不免荡漾起救世主才有的使命感和成就感,忽然听到我爹的怒吼像炸雷般在耳边响起,手一哆嗦,一碗滚烫的红糖水全洒在裤裆里,正揪着湿淋淋的单裤子叫苦不迭,一只小板凳又带着风声从炕沿下飞来,咔嚓一声砸到了脚脖子上。可怜的表姑夫又是惊,又是疼,又是恼,三下两下爬到炕沿边,就要伸脚穿鞋骑上他的大草驴连夜回家。哪知道他的一只解放鞋在他要黄米面那会儿,就让我偷偷扔到灶火里,这阵子烧得只剩下了鞋后跟,满屋子都飘散着烧胶鞋的臭味。表姑夫那会子的表现,用气急败坏、恼羞成怒来形容最贴切不过了。几年以后识了字,看书见到这两个成语,我立马想起了我那巧舌如簧意气风发胆大包天遇人不淑的表姑夫,虽然此后我再也没见过他。

表姑夫跳下地,穿着一只鞋,一只脚在地下蹦呀蹦,蹦呀蹦,像跳大神似的,好玩极了,可爱极了。这位苏秦张仪般的英雄人物,一会摸摸快烫熟了的裤裆,一会揉揉肿成水桶样的脚踝,一迭声地骂道:“啥牲口人家么,瞎了眼,坏了心,疯狗咬了吕洞宾!我段和顺,走过西,闯过东,没见过这样待媒人。我就是吃了屎变苍蝇,再也不落在你干石井,叫你三辈子都打光棍!”你看人家我表姑夫这骂人的水平,合辙押韵声情并茂的,当媒人屈才了,搁到现在,到外交部当个新闻发言人,骂安倍晋三半晚上,狗日的管保再也不敢去靖国神社乱转了,一大早就得把钓鱼岛给咱乖乖地送回来。

眼看谈判要破裂了,为给媒人留点面子消消气,我娘一把把我按到炕沿上,操起笤帚疙瘩就向我屁股上打来。那正是个夏天,我上身光溜溜的,下身穿着条烂短裤,笤帚落下去,马上鼓起一道道血痕。我娘边打边骂:“灰惺惺的,伸手敢打上门的亲,我看你是玉茭糊糊糊住了心。表姑夫好心来说媒,你把人家的胶鞋当劈柴,我打烂你屁股也不难为!”你看,我娘这水平,不当媒人也屈才了。

我挨了打,却不挣扎不跑,指着表姑夫边哭边骂:“哪来这么个表姑夫,八百年没见过,呜呜……谁让他来说媒哩,我看他是不要脸想吃好的哩,呜呜……我叫他赔我的芦花鸡,再把半瓶烧酒吐出来,呜呜……”

表姑夫听了越发恼怒,嘴唇哆嗦着说:“啥人家么,大没大的样,小没小的样。啥人家么,大没大的样,小没小的样。”说着就一只脚跳着,要往门外走,逢人拦不住。二哥的婚姻大事眼看就功亏一篑,形势十分危急。紧要关头,忽听得一晚上靠着被窝垛闭目养神一声不吭的姥爷,慢条斯理地说道:“他表姑夫,你且慢走!”

表姑夫对我姥爷一辈子走南闯北杀过狼打过鬼的传奇经历早有耳闻,闻听老人此言驻足说道:“这人家穷得要啥没啥,谁家的姑娘愿上门?我不走,能咋?”

姥爷说:“你说的条件,我女婿都应了。就这房子,也难不住个人。常言道,君子谋胜不谋败,有借钱娶媳妇的,没卖了媳妇打饥荒的。这一间房,就担在我身上,你过五六天再来看。”

媒人看着煤油灯下须发皆白的姥爷,半晌不吭气,心说:“你这老汉吹牛吧,你又不是鲁班爷,能五天盖起一间房。”跑樵说媒的,个个是人精,心里这么想,嘴上偏不说破。只因吃也吃了,喝也喝了,也想顺坡下驴见好就收,便又忍着疼,脸上堆上笑来:“您的话,我哪敢不听,就依您的,我明天早起走了,过五天再来。”

听了姥爷的话,小伙伴们惊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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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姥爷身怀绝技,老人家亲自挂帅出征,别说盖一间房子,就是盖一处院子,也不是什么天大的难事。问题在于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一没檩二没椽三没工具,姥爷又是年近八十的耄耋老人,身体自然也不能和年轻力壮时相比了。所以听了姥爷的豪言壮语,我也半信半疑,着实也替他老人家捏了一把汗。

第二天大清早,芦花鸡的丈夫红公鸡好似一个尽忠职守的战士,把丧妻之痛压在心底,展翅飞上院墙,满怀悲愤引吭啼鸣。等我被鸡叫声从酣睡中唤醒,看到一盘炕上,只剩下我和爹。爹昨晚醉得厉害,没两三天功夫估计缓不过精神。我虽然对他老人家的酒量不以为然,但对他怒斥媒人的正义行动还是持肯定态度的,否则不会冒破坏二哥婚姻大事之大不韪,在炕沿下面勇敢地开辟打击表姑夫的第二战场。

我揉着眼晴走出屋门,忽然感到屁股蛋儿火辣辣地疼,昨晚发生的事这才又重新剪辑到了一起,就四处寻找红公鸡,想抓把玉茭子隆重慰问它一下。却看到那王八蛋这会子正领着他的小姨子小芦花鸡,兴致勃勃地在院子里刨虫子吃,真是公鸡不知亡妻恨,我感觉这家伙真不够爷们,就气不打一处来,拿起表姑夫硕果仅存的另一只胶鞋,向红公鸡的屁股狠狠砸去。红公鸡转过头来,瞪圆了双眼不解地看着我。

我和红公鸡的报应很快来了。

我娘走过来,在我后脑勺上用力拍了一巴掌,转身又把小芦花鸡轻轻抱起来,叹口气,对正在解缰绳的媒人说:“他表姑夫,灰六子不懂事,烧了你的鞋,真对不住你!这村子穷,到代销店也给你买不上新胶鞋,我就剩这一只下蛋母鸡了,你抱回去当个下酒菜吧,全当是我给你赔罪了。”

那媒人嘴上说不要不要,却又怕我劈手夺走,赶紧滚鞍上驴,夺过芦花鸡扬长而去。口中说道:“咱们是三辈子拉不倒的亲戚,你这么客气干啥。我有驴骑,要胶鞋做甚?”我一看大事不好,小芦花鸡这一去,我小人家从此别说吃鸡蛋了,鸡蛋壳也见不着了,正在无计可施之时,只见红公鸡冲天飞起,落到表姑夫的肩膀上,高高扬起头,冲着媒人剃得铁青的光脑壳死命啄去。

迎着夏日朝阳耀眼的光亮,我看到我那红公鸡,鸡冠一下子胀满了,张开了,鸡冠里面的血像要喷出来。那一抹红,红得好似秋日荒野上、坟地里、悬崖边拼命开着的山丹丹花;两只爪子,像锋利的剑戟,深深地刺入了表姑夫肩头的皮肉!我看我那红公鸡,这会子分明是一只无畏的雄鹰!说话间,可怜的远房表姑夫头顶上绽开了一个个血口子,鲜血曲曲弯弯地流下来,像一条条刚从泥土里挖出来的蚯蚓。媒人惊慌之中,赶紧丢了怀中的小芦花鸡,又要护脑袋,又要赶公鸡,又要打毛驴,只恨父母少生了几只手,紧催着胯下的毛驴四蹄翻飞,一溜烟出了巷口上了官道,自去逃命不题。(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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