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袁省梅
兰海给食堂门边的墙上刷了一块黑漆,方方正正的。兰海说,怎么样,小黑板,你不是爱在墙上写粉笔字吗?你爱写,这下就由着你写吧。
兰海是跟嫣红说的。
嫣红喜欢写字。
嫣红在食堂剥葱,不理他。
嫣红的肤色黑黑红红的,却明亮,也干净,是好看了。她手脚利落,干活麻利,说话利索,任何事情都能做得有模有样,一把下去,三下五除二,该洗的洗好了,该切的也都切好装到筐里,等大师傅老刘点火炒菜了。兰海爸爸这个工头有了工程总是叫她负责食堂,也是看上她这点。一个工地食堂的管理员兼炊事员喜欢写字,而且是,在黑板上写字,这多少让人费解,也好笑。嫣红却倔倔地说,哪个说做饭的不能喜欢个写字?眉头一拧,捡块石灰疙瘩,在工地的墙上写开了。写什么呢?有时写歌词,哼着歌,歌词就从手下写到了墙上。有时,她写记忆里的诗词,床前明月光……锄禾日当午……泪眼问花花不语……有时,兰海给她买的杂志上有一句两句的话她喜欢了,也会写到墙上去。工地上有好多的砖墙,高的低的青灰的砖上,到处可以看见嫣红用石灰写的白字。说到底,嫣红是忘不了校园。上学时,嫣红的成绩不好,可她的字漂亮。老师要留作业,要在黑板上板书,都是叫嫣红在黑板上写。教室山墙上,每个班都有一块黑板报。嫣红班上的板报,肯定是嫣红负责了。嫣红写完字,还要在黑板的角落里或者中间,画一丛草几朵花,把板报打扮得又丰富,又好看。同学们呢,也因为嫣红的字写得好、板报出得好,喜欢跟她玩。这,多多少少让她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初中快毕业时,班主任李老师叫嫣红放假了到城里美术培训班学学。李老师说,我看了,你在美术方面有灵性,是有这个天赋,培训上两个月,上了高中,再学上三年,以后考个美术学院没问题。李老师说,要是单靠文化课,你上大学恐怕有难度。嫣红说,我就上美院,我喜欢画画写字。可是,嫣红没上高中,也没去城里上美术培训班。那个暑假,她爸爸出车祸死了,她呢,待在家里做家务,跟着妈妈到地里干活。地里没活了,妈妈到工地打工时,她也跟着来,不挣钱,管吃喝。后来,妈妈要在家伺候奶奶,她就来到了工地食堂,开始打工挣钱了。
兰海爸爸是工头。可嫣红不爱搭理兰海。她讨厌兰海爸爸。兰海爸爸一到工地就大呼小叫,一边大声地吐痰,一边骂骂咧咧,叫人快点干,别懒腰没胯地跟个猪一样,只听得哼哼声,瞅不见做下的活……每次兰海爸爸的叫嚣声揪扭成一根鞭子在嫣红耳边摔响时,嫣红都觉得他简直就是个周扒皮加黄世仁加催命鬼,跳到筛沙的人前叫,跳到砌墙的人边叫,跳到拧钢筋的人跟前,也要大叫一通,等到跳到了食堂,他不叫了,许是叫骂得累了,涎着脸叫老刘买菜时捎点猪头肉,说,猪头肉下酒,没有再好的了。老刘不敢得罪工头,就说,那等到啥时候了,今天的菜都买齐了。转脸就叫嫣红出去买猪头肉去,吩咐她记得到城东卤肉王家买,说就那家的卤肉是城里最好的。
嫣红心说,有其父必有其子。她不爱搭理兰海,可也不讨厌他。怎么说呢?她是看这个兰海,这个工头儿子的为人处事跟他爸不一样。哪里不一样呢?最起码不骂人,而且还知道学习,说要考什么什么证,没事了,还趴在图纸上看。兰海对嫣红说,我要当个建筑师,设计出全世界最美丽的房子。嫣红说,你行吗?嫣红没说你就凭你那点墨水能造出啥好房子来。嫣红知道那话伤人。兰海说,咋不行,设计不出全世界最好的房子,设计个全世界都没有的独特的总行吧。兰海说,嫣红你相信不,我要设计一套你一看就叫好的房子来。嫣红说,好吧,我等着。嫣红知道兰海喜欢她。这不,见她喜欢在墙上写字,就刷了块黑板。
兰海说,嫣红你看看啊。
嫣红等兰海喊她三遍了,才扔下手里的葱,拍拍手,慢慢出来,看着门边的黑板,心里欢喜,嘴角却撇着,挑着眉,耸着鼻子,不屑地说,咋这么抠门呢?不能给你爸要俩钱买个真黑板?你爸个包工头又不是没钱。
兰海呢,见嫣红跟他说话,早高兴地跳脚开了,说的话好听不好听他也不在乎了。他把一盒粉笔塞到嫣红手里,叫嫣红写字,说,过几天,你相信我,过几天肯定给你买个真黑板。我说话算话。
写什么呢?嫣红手里捏着一支粉笔,大红色的粉笔把手指都染红了,还没想出写什么。
想写什么就写什么啊,你不是在墙上写了那么多嘛。
你懂个屁,那是墙,能随便写,这是黑板,能随便?嫣红心里对黑板充满了敬畏。
那写饭,你看咋样?
嫣红听兰海说“写饭”,就扑哧笑了,心说这个笨蛋倒是可爱。她说,食谱?
对,食谱。
嫣红说,你就是这句话说到了点子上。
嫣红就在黑板上写下了“今日食谱”。
早饭:馒头,咸菜,小米粥。
中饭:鸡蛋炒面。
晚饭:馒头,烩菜,小米粥。
嫣红写一个字,兰海就在旁边叫一声好,叫得嫣红都烦了,可嫣红没有理他,由着他叫。听着兰海夸自己的字,嫣红的心里还是有些得意,好像是,在写字这事上,她胜过了兰海,就胜过了兰海好多,比如他的工头爸爸。
嫣红写完,还想写,写什么呢?站在黑板前想了一会儿,把早饭后面的字小心地擦了。兰海急得嚷,挺好啊挺好啊,擦了干啥?
嫣红不理他。嫣红重新写下:
早饭:白面馒头,红油萝卜咸菜,小米红豆粥。
午饭的“鸡蛋炒面”,嫣红没有擦。嫣红不知道该往哪里加字,兰海急得出主意,可以叫个“鸡蛋油炒热干面”,一下能加三个字。嫣红飞他一眼,是开心了。晚饭的食谱也如法炮制,把“馒头”改为“白面馒头”,“烩菜”改为“白菜豆腐炖粉条”,“小米粥”改为“小米绿豆粥”。晚上的小米稀饭里老刘总要扔一把绿豆。老刘说,绿豆败火,汤还上个色。
嫣红写完了,很高兴,站近了看一会儿,又站远了看一会儿。兰海不看字,看嫣红,看着嫣红高兴,他也乐得直说好着呢好着呢,哪个会写这么好的字,可世界都找不下这么好的字了。嫣红斜白他一眼,说,少拍马屁,滚。
一个上午,嫣红也惦记着黑板。在食堂切菜,也想着外面的字;揉着面,忍不住,就给案板上撒下一层薄薄的白面,伸出手指,在面上写开了。有人从门口走过,她就伸了脖子看人家看不看黑板上的字。没有一个人停下脚步。工地上的人都忙得陀螺样,哪有闲工夫?嫣红给自己说不急。嫣红等着工人来吃饭。嫣红想工人来吃饭时,肯定会看到门边的黑板,黑板上她写的字。嫣红这样想时,手下的菜就切得特别用心,面也多揉了几把。老刘炒菜时,嫣红喊他多倒点油,说是连个肉渣子都没有,还不多倒点油?老刘提着油桶,瞅着她说,兰海骂我时,我说你叫倒的。嫣红吊下眉眼,呵呵笑。嫣红是想食谱上都写了“鸡蛋油炒热干面”,要是干巴巴的,咋说得过去?打鸡蛋时,她没跟老刘商量,嘭嚓嘭嚓比往日多打了好几个。
中午,工人们下工来吃饭时,果然看到了门边的黑板,黑板上的食谱。工人们看着食谱念叨着早饭午饭晚饭,都说,嗨呀,鸡蛋油炒热干面,好。那个说,晚饭好,晚饭比中饭好,白菜豆腐炖粉条,我最爱吃了。有人就说,要是有肉就好了。又有人说,要是有两口酒,才是好。人们说说笑笑地看着黑板打趣。
嫣红站在门里,看着人们咂吧着嘴,说着食谱,跟昨天前天一样的饭菜,好像今天的就比以前的香了,她就乐了。可是没有一个人说黑板上的字,她又有点落寞。就在她转身要给工人们打饭时,听见一个人说,看人家这字写的。另一个人也说,是好字。嫣红就把头伸了出去,看见了老章和小罗。嫣红的脸红了。嫣红说,咋样?老章说,嫣红是你写的吧,没想到你的字写得这么好,要是在结构上再下点功夫,笔道上再用点心,更好点。嫣红蓦地一惊,打菜的勺子停在菜盆里不动了。她知道,遇着高手了。等到老章来打饭时,嫣红就把老章多看了两眼。干巴巴的老章,平日里蔫不唧唧的老章,是工地上的小工,在工地上筛沙子、筛石灰、推砖,从头到脚都是灰土土的,连眉梢上眼睫毛上都挂了灰尘。嫣红没有看出老章跟工地上的人有什么不同。
吃完饭,工人都去宿舍歇了,小罗和老章也要走时,嫣红喊住了老章。嫣红说,你写两个字,我看看。嫣红的心里鼓荡着风,是挑战。不服气了。
老章呵呵笑笑,接过嫣红手里的粉笔,照着黑板上的字在一旁的墙上写了。
嫣红看着老章的字,就瞪圆了眼睛,嘴呢,也微微地张大了,心里鼓荡的风,呼地一下就从嘴里跑没影了。
小罗也没走。他看老章写好了字,就说,老章你的字跟嫣红姐的字不是一个风格,我看是各有各的好。小罗来这个工程队时间不长,来时说是利用暑假来工地打工,挣点生活费。暑假结束了,他却没上学去。一问。说是不上了,妈妈得癌了,下头还有弟弟也要上学,爸爸一个人供不起。小罗说,嫣红姐,我爸不让我退学,老师和同学也不让我退,我成绩还差不多,他们都说我退了学就可惜了。你说有什么可惜的呢?要是我坐在教室,我妈没了,那才是可惜,姐你说对不?我得挣钱给我妈看病,我妈有钱看病了,能多活一天,我就多高兴一天。嫣红点着头,泪水就哗哗地涌。给小罗打饭时,嫣红的勺子底也会有意地藏几块肉。
现在听小罗说自己的字好,知道他是在哄自己开心,嫣红的脸微微红了,瞥了小罗一眼,你懂?
小罗说,老章的字写得有板有眼,从容不迫,而且,有一种矫健的俊美。嫣红姐你的字跟他的比起来呢,是显得青涩了,花哨了,是女孩子的心思,小小的出点风头啦,让人多看两眼啦,一笔一画都是讨巧的样子,可是在转笔处,腕下使了点狠劲,是心底里藏着的忧伤和惆怅,给字添了点力度,倒有了些个性,有情感在其中了。有了情感的东西,我倒觉得是总有几分好在里面。
嫣红不好意思地说,小罗你这是说我的字好呢还是不好,我都听不出来。
老章说嫣红,当然是说你的字好了,小罗不是胡说。
嫣红不理小罗,对老章说,没看出来啊。没看出什么呢?嫣红没说,老章也明白。老章笑笑,好多年不写了,手都生了。嫣红扯着嘴角,说,好多年不写都写这么好。嫣红不知道,老章当过好多年的民办教师,教语文、历史、地理,早就练出了一手的好字,钢笔、毛笔、粉笔,拿到手上,都能写出个漂亮的字来,楷书端正,行书飘逸,一笔一画,硬朗朗的,有筋有骨。老章说,嫣红,你喜欢写字,就找个帖子练练,人这一辈子,不管干啥,到底要有个喜欢的事情占心,才会觉得日子有意思。
嫣红说,哪还用买帖子,跟着你章老师练就好了。
此后,嫣红写下了字,黑板上的,墙上的,纸上的,都叫老章看。老章呢,也不客气,遵着师道,给她指点一番,当然,更多的是鼓励。不过一个爱好,生活中的一点小乐趣,就是学校里的学生,也不能一味地批评、打击,老章这么认为。
兰海听说嫣红要买帖子练字,就买来好几本,送给嫣红,说,他的字能有书上的好?兰海没说嫣红不要跟着老章练字了,他不敢说,他怕嫣红生气。可嫣红听出来了。嫣红白了他一眼,牙缝里丝地挤了个笑,说,你懂个屁,帖子是死的,老章是活的。兰海蔫蔫地说,老章是死的倒好了。嫣红说,你说啥?兰海急急地掩饰,我说咱俩有缘分呢。这话弯子转猛了,也说得突然了。兰海的脸都紫红红的亮了。可其实呢,一点也不突然。兰海在心里不知念叨了多少次,也不知藏了多少话想给嫣红说,他就是不知道怎么跟嫣红牵出这个头。嫣红恼了,说,瞎说啥呢瞎说。兰海说,你看嘛,咱俩名字都是情侣名。嫣红这下真恼了,哪个跟你情侣了?兰海急得说,你看嘛你看嘛,我兰,你红,不是情侣名是啥。兰海说着就在小黑板上写下一个“兰海”一个“嫣红”。嫣红看他的字跟烂抹布一样,软塌塌的,没个筋骨,出溜着要从黑板上摔到地上样,就笑得手上的面粉簌簌地筛下一地白。
兰海没理会嫣红的讥笑,说,字咋了?写清楚能叫响就行了,我又不是老师也不当啥书法家。
嫣红拍拍手上的面,抓了一截粉笔,刷刷地也写了一个“兰海”一个“嫣红”,看也没看兰海,扔下笔,走了。
兰海在她背后喊,看看看看,我说是情侣字吧,你红我兰。
中午吃饭时,嫣红没看见老章,问小罗,说是老章还有一堆砖没搬完,下午急得等用,搬完了,再吃。嫣红说,老章不是筛沙子石灰哩吗?小罗就告诉她,是兰海叫去的。嫣红知道,工地上干活的人,不管大工小工,干活要有力气,还得有耐心,有了耐心,你才能一遍遍地弯腰低头站起、弯腰低头站起;你才能眼里塞满了石灰青砖这些冷硬的东西,也还能继续塞;你才不会为身上沾满灰灰白白的泥点子灰点子难过。工地上的工人,没有时间难过。难过给谁看呢?当然,最要紧的还是得有力气。要是有一把瓦工或者焊工什么的好手艺,更好。这样,你才能在工地上干下去,你才能领到工钱,才能让老婆高兴、孩子上学、老人看病。不能歇息,一天都不能歇息。一个懒觉都不能睡。干一天,是一天的钱。他们没有节假日,没有星期天,没有白黑。他们得看天干活。雨天雪天,才是他们休息天。在工地食堂里干了四年多的嫣红,早把这一切都看透了。可她觉得,这也不是他们全部的生活。他们的生活里还该有些别的东西,有色彩的东西。就是这些色彩,让他们开心,不挣钱却情愿去劳神费力地去做的事。这真是没有办法。人不能总低着头拉磨吧,人还得在拉磨的时候,抬头看看天有多蓝,树有多绿,路边的野花上飞来的蝴蝶是成双的还是单个的。有时候嫣红想起这些,她就觉得自己不像是二十多岁的女孩,像个活了好几十岁的老人了。她说,是工地把她磨炼老了。可是,话说回来,嫣红喜欢写字,也是为了给自己的生活找个乐趣,是如老章说的,人这一辈子,到底要有个喜欢的事情占心,才会觉得有意思。老章说,这个事也许在外人看来有点傻气,没有半点一丝的意义,可是会让你的心爽快和明朗,再说了,生活中哪有那么多四棱八角的有意义的事呢?
嫣红觉得写字就是个有意思的事情。
嫣红也觉得老章是个有意思的人。
可是,这个有意思的人,说起写字来一套一套的人,被兰海这混蛋派去搬砖头了。
嫣红跑去找兰海了,说兰海你有个善心行不?人家章老师身小力薄的,你让人家抱水泥搬砖头。
兰海闷着头,不看嫣红,他不去你说叫哪个去?干一天是一天的钱,干了这个就不干那个了,抱砖累,筛沙子轻,可沙子筛完了还得搬水泥和水泥灰哩。
兰海说,工地上没有一件轻快活。
嫣红想想也是,可她不愿在兰海面前服软,说,别像你爸那样,咋咋呼呼地不知道自己姓啥叫啥,该照顾的就照顾点,人心都是肉长的。
话是狠了,嫣红想着兰海不会理她了,没想到第二天时,兰海给她送来了一块小黑板。是真黑板。叮叮咣咣地钉了钉子,挂到了食堂门边。嫣红却不领情。嫣红牙缝里挤了声“切”,装作没看见,耳朵却不争气。兰海在门外钉黑板的声音一声不落地都钻到了耳朵里。嫣红悄悄地乐了。
挂好黑板,兰海在门口说,那块写食谱,这块,你想写啥写啥。
兰海走后,嫣红从食堂里跑了出来,看见了挂在门边的黑板。真是块好黑板,黑,亮,而且比刷的那块要大,角上有个小小的不锈钢架子,架子上放着一块板擦和一盒粉笔。嫣红抚摸着黑板,扭头朝兰海的宿舍看。兰海站在宿舍门边看着她笑。
可是,那块写了食谱,这块呢,写啥?
嫣红捏着个粉笔,站在黑板前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内容。吃饭时,嫣红就问老章。老章挠了半天的头,说,写个新闻,或者是工地安全方面的小知识吧,工地上,写这个还是合适。一旁吃饭的小罗说,光写这个,有啥意思,太单调了吧。小罗急得姐、姐地叫嫣红,说,写个笑话,或者抄个有趣好笑的故事。小罗说,学校的板报上常写这些。嫣红问他到哪找这些东西,嫣红说,要不,你给我找些吧。小罗就从手机里给嫣红搜罗了好多的励志的温暖的有趣的故事。
有一天吃中午饭时,焊工老柴问嫣红能不能给黑板上写几个字。老柴说,后天我跟刘小梅结婚,你能不能在黑板上给“广而告之”一下?
嫣红说,是咱工地的刘小梅?
老柴说,是啊。
嫣红看了老柴一眼,说,艳福不浅啊,工地的一朵花叫你给摘了。
老柴呵呵地笑。
嫣红就在小黑板上写了:恭喜老柴、刘小梅新婚之喜。粉颜色的字,也漂亮,也喜庆,她还给装饰了大红灯笼,画了一串正在炸响的鞭炮、一对碰在一起的欢喜的酒杯。
工人们来吃饭时,都嚷嚷着叫老柴和刘小梅请客,说没有喜酒,还没有喜烟喜糖?老柴和刘小梅高兴地跑去买了烟和糖,请大家吃。大家又是一阵的笑闹。嫣红倚在门边,吃着刘小梅给她的糖,说,哪个有好事喜事了,记得给我说,我给写到咱黑板上,我们一起开心。
老章和小罗都说这个建议好,有好事大家分享。工人们也说这个建议好。过一段时间,筛沙的竹子说她儿子考上了研究生,嫣红就在黑板上写了:“热烈祝贺竹子儿子一举考取研究生”;大工老宋家的玉米丰收了,嫣红也在黑板上写了:“大贺老宋家的玉米喜获丰收”;切钢筋的小陈老婆生孩子了,嫣红知道后,也给写到了黑板上:“恭喜小陈喜得贵子”……工人来食堂吃饭时,先不打饭,先要到黑板前看看。看食谱,也看这一块上的新闻。看到了这些喜事好事,大家就围着当事人开心地说笑一阵。
嫣红看着人们灰土土的脸上漾着笑,她也笑了。她没想到这个小小的黑板给大家带来这么多的欢乐,就喊老章,吃完饭,再教她几种美术字。
那天,嫣红刚搬出一块面,在案板上揉,准备蒸馒头,兰海在门外大呼小叫地喊她出来。兰海说,嫣红,你给我出来。
嫣红不动,手里的面还是一下一下地慢慢揉着。给你出来?凭啥?这人,咋跟他爸爸一个德行?因为兰海爸爸,嫣红心里本就对兰海有抵触,听他这么颐指气使地叫她,哼了一声,继续揉面。
兰海又喊,嫣红,你出来看看啊。
这一声,话变了,声调也变了,是降调了,放下身段的意思,请求的意思。
可是,嫣红还是没动一下,手里一大团的面咕噜咕噜地在案板上耐心地滚。
老刘说,去看看吧。
嫣红头也没抬地说,不管他。
老刘说,他再大了声,让人听见了,不定会咋想你哩。
嫣红想想也是,扔下面,出去了。
兰海指着黑板上的字,跳脚嚷嚷,你看你看,这哪个写的?
兰海说,胆子大了啊,敢在黑板上写情书了。
兰海气死了,追着嫣红问是哪个写的那几行字。
黑板上写的是一个情感小故事。嫣红顺着兰海的手看过去,果然看见了一行字:嫣红我爱你。嫣红看着兰海,偷偷地乐了,眼里却装满了愤怒,气哼哼地瞪着兰海,说,我咋知道,我又不像你,闲得一天到晚盯着黑板看。
兰海说,我盯着黑板看,还不是爱看你写的字?我爱看你的字,还爱看别人给你写的情书?
嫣红说,你小点声好不好,这哪里就是情书了。
兰海的声音低了下来,他说,你再看看,工地就这么些人,哪个会写字,哪个字写得啥样,你最清楚。
嫣红看那一行字的下面,还有这几个字,“嫣红我爱你”,而且是,很巧妙地嵌在了她出的板报里面,不认真阅读,根本看不出来。这些字,跟她的字比起来,不大也不小,不突兀,也不张扬,默默地站在自己那一排排的字里面,好像是她写的一样,可是仔细看去,却看出来它们呢,在安静中其实是有一点不安分,好像在诉说,在歌唱:
嫣红我爱你。
嫣红我爱你。
嫣红我爱你。
嫣红看着看着,脸红了,却忍不住,扑哧,笑了。
除了那小子,还会有谁写出这样的话呢?除了那小子,还会有谁写的字跟她的一模一样呢?嫣红想起了小罗。忘了是哪一天了,吃饭的人都回宿舍休息,嫣红提着一包葱叶瓜皮扔时,看见了黑板前站着小罗。小罗看着黑板,看得很专注,看着黑板,右手就在左手心里划开了。嫣红不知道他干什么,就喊了他一声。小罗倏地把手藏到了衣兜里,好像手上写了什么秘密。嫣红说,鬼鬼祟祟的,干啥坏事哩?小罗不好意思地拧着脖子,叫她嫣红姐,说没啥啊,我能干啥坏事?嫣红用下巴点着他的衣兜,说,你在手上写啥了?小罗的脸腾地红了,手从兜里出来,挠挠头,又倏地钻到了兜里。嫣红拽着他的袖子,说我看看我看看,你手上肯定有秘密。小罗顺从地由着嫣红拽出他的手,又由着嫣红抓着他的手,在他的手心啪地打了一下,他想抓住嫣红的手时,嫣红的手跑了。他抚摸着嫣红打过的手心,摸了好一会儿。嫣红说,坦白从宽。小罗说,我就是喜欢姐的字,学着描两笔。此后,嫣红就经常地看见小罗在看黑板报,一看就是好长时间,有时在手心里描画,有时呢,就捡块石子,在地上写。工人们都休息了,太阳哗哗地晒在头顶,尘埃在工地上百无聊赖地翻腾。砖头沙子石灰水泥,升降车搅拌机推土车,还有那些粗笨的绳子丑陋的水桶,都有气无力地瘫在太阳下,没有一点声音。晌午的工地,只有风像个多嘴贪玩的婆娘到处乱窜。嫣红在食堂旁边的小宿舍里,隔着窗户看见了太阳下的小罗。他蹲在黑板前,看一下黑板,在地上写一笔,也认真,也执着,她的心,莫名地疼了。小罗上工去了,那几个字还在太阳底下。嫣红悄悄地过去,蹲在那些字旁,也是这几个字:嫣红我爱你。太阳把小罗写下的字照得白花花的,她看了很久。
除了小罗,还会有谁?可是,嫣红没说给兰海。哪能说?
兰海看她笑得开心,鼻子就酸了,说,哪个写的?是老章吧,肯定是老章。
嫣红一听急了,她担心兰海整老章又给老章安排重活,就骂他猪脑子,她说,章老师的字有这么丑?再说了,他多大岁数了,写这有意思?
那是哪个?兰海说,你不说我也猜出来了,不是老章,还有哪个?
嫣红说,你要是怀疑老章整老章,或者是怀疑别的人,我就离开工地,再也不见你了。
兰海没了法子,他气哼哼地把黑板上的字擦得干干净净,又从食堂里提了半桶水,把黑板洗了一遍,又洗了一遍,好像那些字生了根扎到黑板里了,他洗得耐心,也认真,直把黑板洗得跟新的一样黑亮。擦洗干净了,把黑板从墙上卸了下来。兰海说,嫣红你说把黑板钉到食堂还是钉到你宿舍?我看还是钉你宿舍吧,你想写个啥完全由了你了,想啥时候写也完全由了你了,省得挂这里他们乱写。
嫣红摔着手,说,随你随你,工地都是你的,你爱挂哪儿挂哪儿,哪个有权利管你,我就是想警告你,你别整老章也别整工地上任何一个人,大家,都不容易。说完,腾腾地回食堂了。
兰海提着小黑板,撵着嫣红,说,你别生气啊,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黑板是给你写字的,他们写了你就没地方写了,你说吧,你说挂哪儿就挂哪儿吧。
嫣红坐在凳子上剥蒜,不理他。
兰海讪讪地说,我再挂到门口还不行?
兰海真的把小黑板挂到了门口。挂好黑板,他又进来,蹲到嫣红身边,悄悄地说,别生气了好不?你不是说想练书法吗?我给你买毛笔宣纸去,买最好的。
兰海走了,嫣红还坐在凳子上剥蒜,都剥了一盆了,还在剥。嫣红在想小黑板上嵌在她字里的那些字。
老刘过来,叫嫣红别剥了,够多了,三天都够吃了。老刘说,嫣红,不是我多嘴,兰海娃不错,对你,我看是用了心了,他家境也好,你该想想的,你妈也不容易,小罗娃也好,可他家的条件,你要多想想。
嫣红的眼里突然就湿了。老刘认识她妈。她妈以前也在工地食堂干过。她家的情况老刘清楚。嫣红默默地说,我知道了刘叔。
等到工人们来食堂吃饭时,就看见小黑板上写了两行很大的字,“安全第一,预防为主”。黑的黑板上白色的字,一笔一画的,很醒目。嫣红想,他没有地方嵌字了。嫣红这样想时,就偷偷地找小罗。她看见小罗拿着饭盒,瞪着黑板看,转脸往宿舍走了。嫣红看着小罗高大的身影一晃一晃地向宿舍走去,直看得眼酸了。老刘喊她,嫣红,快打饭,今天兰海买排骨了,工人们能好好地吃一顿,你记得把晚饭食谱改了。
嫣红说,嗯。
嫣红再抬眼找小罗时,路上只有白花花的阳光了。嫣红瞪着那片白亮,看了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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