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任美福
在太行山腹地的小山村里生活的孩子们,断然没见过什么名贵树木。以劳动为主调的童年少年,在深山密林中成天穿行,也从没想过喜欢什么树。
城巿生活久了,总爱回忆过去的年代乡下苦涩的田园生活。勾连起的生活碎片中,却总是榆树的背景。榆树上,刻写着我少年的记忆,树身上附注着许多亦喜亦悲或啼笑皆非的事儿,还奇妙地唤起我内心深处的英雄情结!如此,与榆树竟有着一种知它懂它的情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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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袤辽远的北方,乡下的孩子们大概一生都磨灭不了年年春天在榆树上调皮的记忆。人间最美的四月天,万木争春,百花齐放,榆树却有着它特别的韵味。一冬光秃秃的树冠上,突然间冒岀了千百串琼挂!少时的记忆里,从没有认为它开过什么花,长大才知,它的花被忽视,自是因为不张扬。那一树草绿色的榆钱钱,没有艳丽,没有娇媚,却像串串小珍珠葡萄,又似密集的紫藤花,一嘟噜一嘟噜,潇洒地垂挂在榆枝上。此时,榆叶尚在嫩芽,只有榆钱儿花团锦簇,独展风釆。玉树琼枝,它就是!那时节,乡下的孩子们便赤着脚片子,挽起裤腿儿,蹭蹭蹭!三五下便蹬着那黑灰色的树皮蹿到高高的榆树上,在那树杈上叉开矫健的双腿,勾住那枝条,把繁花似锦的一树榆钱钱一团一团塞进嘴里!呵呵呵,是那样一种美味,甜丝丝的,还有着一股草清香,儿时才不懂榆钱花和叶子含什么淀粉蛋白质,只那生嚼的美味感觉就何啻是羊肉串。那时节,同龄的小女娃们站在树下,叫着,给我!给我一点儿呀!随着咔嚓咔嚓的折枝声,小女孩接住了飘下去的榆钱钱,也迫不及待塞进小嘴里,仰望着树上的你,小脸儿绽开一朵小桃花……呵呵,那时节,时光难以复制……不一会儿,树上的孩子给妈妈釆好了做“拨烂子”的榆钱钱,抱着粗壮的榆树要下来。“上树不愁,下树磨 油”,不要紧,裂着一道道纵缝的榆树皮,像妈妈那因劳作而粗糙的手一样温柔,给了孩子足底正好的摩擦力,缓缓落地,背着一包榆钱钱回家去了。妈妈给榆钱钱拌上玉米面,不一会儿蒸笼里就飘出了扑鼻的香味……
这一幕印象,还真有那么一点纯真浪漫的味道。但记忆中更多的却是带着忏悔的心酸。
还没上学的时候,农村不安生的孩子们就往榆树上爬,忙釆那好吃的榆钱钱。小孩子们跟着大孩子们上山爬树,但太幼小的儿童还本领缺乏。那一次,我爬在树半截就摔下来了,脚趾被石子割破,小拇指快切断了。远方的姑姑家女儿正好来走亲戚,跑上山把我抱回来。母亲看着我滴答滴答流血的脚丫,那种焦急、心疼、怜爱的哭啼的情状,长大后才体会到母亲的心情。可那是孩子们永远都不会同样地给予父母的!我不止一次地问自己,如果母亲的脚受伤了,她的儿女们会不会有那样心疼、焦急的心情,流着泪抚摸的目光?儿女们永远回报不了母亲。
上了小学第二年的夏天,老师下达了命令,放学半天给学校的猪采猪草,给每个孩子定了量。榆树叶猪最爱吃,可是我是多么无能,竟怎么也采集不够,眼看着同伴们都完成任务回去了,我没辙了,无助时就知道找母亲。跑到南山坡上去找地里锄苗的母亲,她正随妇女队在锄地间苗,她是被旧社会做害的小脚女人,不能蹲着做营生,在双腿膝盖上绑着垫子跪着在地里锄地。那天好炎热,我去找她时,她正躺在地头树荫下的土坡上,难得小憩一会儿。看我拿着少得可怜的榆树叶,就知道没本领的孩子采不够猪草,怕挨老师骂求她来了。可她的篮子里也只有半篮子榆树叶,那是她趁锄禾中途歇息一会儿的时辰采的。家里喂的猪全靠她上地捎带釆猪草了。农村的妇女,风里来,雨里去,50来岁的她,一个小脚女人,已经属于老人了,又上不了树,只能用锄头钩住低矮的榆树枝才能采一点榆树叶,树高的就采不到了,可见她是多么费力,又只有那么一会儿时间,肯定她是刚采了一点榆树叶稍歇一下人家带队的就又要喊她锄地了。母亲见我焦急的样子,只好把她采的榆树叶和杏树叶抓出来给我去交差。她是那样的不舍得,因为到中午收工前再没有时间采了,家里中午喂猪就指望她篮里这半篮子榆树叶了!可母亲怕我挨老师骂,看她那叹着气又不舍得又为难无可奈何的动作……唉,这一幕回忆起来是那么酸楚……那么大的孩子还不能自强,让年迈的母亲照顾,惭愧……这榆树下的印象唯此铭心,难以平复对母亲的那种内疚。
榆树,无私地给人以厚实的馈赠。大凡民间都有食榆钱钱的习惯,我儿时正遇上吃大食堂饥荒年月,不仅榆钱钱是救饥美味,嫩时的榆叶拌面蒸食也是美甘怡人。榆树皮就更神奇了,内皮磨成面便是强粘合剂,与玉米面混合能做长长的饸饹面。直至今日榆皮面饸饹依然是人们乐此不疲的美味。在那难熬的饥荒岁月,榆树遭殃了,它的皮全被剥光……听老人们说,日本鬼子横行的年月,老百姓逃难无粮果腹,就剥榆树皮磨成面熬糊糊喝,饿急了的孩子等不得,将滚烫的榆皮面糊糊一吸溜,哪想,黏溜如胶的糊糊根本扯不断,如一条线窜下食道,把孩子烫死了。
小时候,常见生产队里砍倒的榆树剥皮后分给各家户。母亲把分到的榆树皮剥去老皮,将内皮晒干,剪成硬币大小的小片,就搬起那盘小石磨来将榆皮磨成粉。没有电的年代,吃到口里的粮都要从大石磨小石磨下磨出来。小石磨全靠手臂搬推旋转,树皮又没有粮食好磨,母亲推小石磨很吃力,让我帮忙,她把小磨转过来时,我帮她推一下,小石磨轰轰隆隆一直从后晌转到天黑,每次母亲都累得筋疲力尽,然后用笤帚扫起那点榆皮面来。那时,母亲从头到脚都蒙上了一层面灰,像从土里刨出来一样。
红色岁月里,猥琐人的劣迹竟栽倒在一把榆皮上。学大寨那阵子,红遍全国的大寨村,虎头山的植被养不住群羊,赶到60里地外的我村放牧。那个赶羊的名叫驴小的大寨人,可没有给大寨人长了脸。起初,村里男女老幼对这个大寨人是何等高看,没想到这个人正好利用了人们对大寨的敬畏谋私。他的手伸得好长,打谷场上的粮,田地里长着的菜,都是他伸手窃取的目标。一块田地的山药被人挖了一片,那一定是驴小干的。村里砍倒榆树,按常规剥下榆皮要给全村各户分,自从这个大寨人来了,就分不成了,一夜间,被他剥个精光,背走了。也是他活该倒灶,村里砍掉一棵次榆树,却意外发现一夜被人剥了树皮。次榆树与榆树不同,树皮没有黏度,不能食用。村里人猜一定又是大寨那个驴小偷剥了,就故意不吭气。那自私鬼兴高采烈把次榆树皮搬回大寨家里,让他老婆磨成面,美滋滋又要吃饸饹,哪想煮得一塌糊涂,他的丑行也由此败露。大寨村的党支部察觉了驴小的不轨,贾来恒专程到我村私访,可惜村干部们都包着盖着不说实话。村里一贯打抱不平的小二孩才不怕这些呢,专找贾来恒历数驴小在村里明拿暗偷种种劣行。大寨的干部确确实实是过硬的,贾来恒毫不留情地处理了他的村民,语重心长地批评了我村的干部。那个给大寨人丢脸的家伙从此再也没有到我村露一面,大寨的羊儿也从村里撤走了。
2
追名逐利的浮躁时代,连树木也概莫能外,名木炒得趋之若鹜,名树被盗得一塌糊涂。老家的榆树,实在名不见经传。走南闯北所见多了,更明白它没有金丝楠、红豆杉名贵;亦没有木棉、玉兰华丽……别说追名逐利的城巿,自然厚实的乡下,也没有谁青睐她。但在我的认知里,那些不熟悉的名树,是找不出榆树身上的一份珍贵来的。
年年春天,榆树上的榆钱钱如期而来,薄薄的,圆圆的,酷似一串钱帀。中间还鼓着一个小豆豆,那是它的种子。到成熟之日,它便借一股春风漫天远飞寻婆家去了。呵呵,飞英不是断肠花,凭风借力任天涯,轻狂曼舞君莫笑,落处原来是伊家!满山的榆树就是这样衍生起来的!老家人从来没有谁动手栽过一棵榆树,更无人想过要去呵护它。细想,它的习性真是无比的可爱,把它比作“寒门贵子”太恰当了。它就像朴实人家的孩子一样没有一点娇气,是那样自强:自生自长,不需护理;旱到缺水,依然葱绿;不畏冬寒,春来芽生;不嫌瘠薄,发芽生根不择土壤,贫瘠的山崖浅浅的薄土都能顽强地把根须扎进纵深;它萌芽力特强,任凭采花人无情地折枝,把树枝折得七股八岔,它自能默默地修复自己的伤口恢复完整的美丽。
百年千年,人们吃榆树,砍榆树,可是人们却不知珍惜它!每年淸明时节,老家祭祖的人们都要把墓地滋生的小榆树砍个净光。眼见那嫩着青皮的小榆树被砍杀得七零八落,我好心疼!为什么要砍掉它?我问。砍树人说:坟上长起榆树后代就愚了!这才真是让人哭笑不得的愚昧!榆字谐音多多,为什么就不是玉树临风呢?愉是喜悦,逾是超越,钰是珍宝,瑜是美玉,那妤,还是帝王的美女呢!为什么就偏要给榆树谐一个愚字呢?
老家人对榆树的不珍惜与我对榆树的钟爱是如此的反差,常常引发我对榆树的担忧:它生长着,是风景,抵抗污染,净化环境,然而因为它浑身是宝便频遭劫难。老家的人们从来不去种榆树,却对自然繁衍的榆树过度索取,为享口福而剥它的皮,采它的花,因为它木质纹路美观,质地硬朗珍贵,经久耐磨耐腐,造戏台、寺庙、奢华家具便将它过度砍伐。榆树,越来越少了,让我深深地为它物种的繁衍忧虑。
老家的村前,一棵老榆树1500多岁了,算来从北魏时它就长那儿了,我叫它“老榆翁”。它是历史的无言见证者,日寇火烧村庄时烧它,天公雷击劈去树顶,人们砍掉它的巨臂修戏台,历经劫难。“文革”时,拆掉了树前古阁,几经动议要把它砍掉,险遭灭顶之灾。而今,三人搂不住的树干都空了,老榆翁依然铁枝铜杆,年年春华,生生不息,新新相续。慈祥的老榆翁在树腰上长出一个方敦敦厚实实的树疙瘩,像一个慈祥的老爷爷让劳累的人们在其腿上坐下歇歇。更离奇的是,老榆翁的旁边长出一棵小榆树,像懂事的玄孙一样伸岀一条臂紧紧搀扶住了老榆翁垂下的老臂,俨然少年伴寿星蹒跚而行,谁看了都啧啧称奇!
出村的大川口,是一条国道,在人们等公交车的站牌边,又有一棵小榆树,树冠长成一个伞状,树腰上长出一个树墩,善解人意地为等公交车的人们做了乘凉伞和歇脚凳子。这就是人们常说的难解难伐的“榆木疙瘩”吧?是用来喻人不开窍的,好冤哦!榆树,真像通人性的灵树!
榆树有情,人岂无意?我为这老少树的感动,为“老榆翁”修了护树池,精心写了一篇碑文,记述了它千年的沧桑变迁,恭托乡亲们用心呵护这生命文物,延续榆翁千年青春!2003年9月,石碑立在了老榆翁身边。
古人不见今时月,可有灵犀与我通?就在那一年,与古人同钟情于榆树的巧合让我遇上了。为家乡的老榆翁立碑后,第二天远行到了新疆。伊犁河畔,残留的惠远老城依然还在,当年威严的伊犁将军府庭院内古木参天,而唯有那棵林则徐当年亲手种植已经长粗壮的榆树让我久久凝望。站在他亲手栽下的这棵大榆树下,想起了他1842年冬在红山顶上用悲情吟出的那荡气回肠的壮美词句:“任狂歌,醉卧红山嘴,风劲处,酒鳞起……”思绪穿越时空,我浮想联翩。“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的他,由轰轰烈烈、功绩显赫的禁烟抗英斗争转向默默无闻、苍凉悲壮的流放戍边,在革职流放新疆这段一生中最痛苦、最悲愤、最艰辛的日子里,这位满腹才情,一生为民族忧患的英雄是以怎样的心情在府院栽下了一棵榆树?是因为榆树是木中的伟男吗?是因为榆树的豪爽韵致与他的做人理念相合?是因为榆树的无私奉献的秉性太像英雄那终生不改的个性?是悲伤“沦落谁知己”,以榆树品格相寄托?是以榆树的顽强气节自勉,矢志不渝开垦伊犁、勘地南疆、保卫西部边疆?英雄呀,想想160年前的你,仍然让人揪心地疼!交通那么落后,流放的路途千辛万苦,跋涉万水千山,仅西安到伊犁竟从夏走到冬苦行4个月!皇帝老儿频繁把你调动,历官14省,竟有7年多时间奔波在上任的路上!多少好光阴,耗在路途中,可怜白发生!英雄呀,落后愚昧的中国和昏庸无能的皇帝又怎能理解,你那一腔热血中奔涌着的,是忧国忧民的爱恨情仇!你抛却了自己的一切,又有谁体会到你那壮志难酬的伤心?你早已去了,不死的榆树无声见证了你流放新疆三年多的足迹,它要能开口早说话了!想着想着,我竟不知不觉地为英雄流下了眼泪!林则徐,世界人民没有忘记他,国际天文学会1999年2月将新发现的小行星命名为“林则徐星”!我仿佛看到天上那颗林则徐星与地上这棵林公亲植的老榆树交相辉映,“天地英雄气,千秋尚凛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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