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王伟栋
二里半在绛县,绛县有个二里半。
“二里半”是个地名。
原先,绛县人很少知道“二里半”。去二里半也没有一条像样的路。记得上世纪六十年代我上中学的时候,有天接到县上通知,让我到县上参加“活学活用”讲用会。那是我头一回进县城,就经过如今这个叫“二里半”的地方,确切地说,二里半就在去县城路的边上。那时的路是标准的“扬灰路”,不足9米宽的路面,用指头蛋大小的鹅卵石铺了一层,骑着自行车上去,不由你要拐来拐去地寻找石子较细密平坦的地方。碰到上坡,只好推着自行车步行,踩在坑洼不平的石子路面上,硌得脚底板生痛。路上行人稀少,偶尔能碰上人民公社的胶轮马车往地里运粪。走了两个多小时,只见一辆从侯马开过来的长途汽车喘着粗气在二里半爬坡,轮胎碾着石子“咯咯嘣嘣”乱响,惊得路边专心啃草的羊也抬起头来,盯着车轮扬起的铺天盖地的尘土木讷地发呆。路边有两行高低不整的杨树,树叶早就让路上的尘土厚厚地盖了一层,在炽热的酷风里挣扎着,瑟瑟地伸展着已不多的生命绿色。
二里半这个地名的出现,要追溯到1970年的冬天。那时,随着“深挖洞,广积粮”最高指示的深入落实,国家果断把“三线”建设的主战场摆到了绛县,于是一批批戴着眼镜,提着行李箱的工程师;一群群穿着工作服,扛着铺盖卷的工人,从五湖四海告别家人,长途跋涉,既整齐又规矩地来到绛县卫庄一个不知名的地方安营扎寨。这便是后来人所共知的“二里半”。
据说汉民族的地名产生有多种缘由,或依山水,或据古典,或谓地产。“二里半”却不是这样。听第一批进厂的老工人讲,来到这地方后,需要给家里通信,却说不上这是绛县啥地方,于是出门去问在地里干活的当地农民。老农停下手上的活计,指着周边的几个村子说,这里离那几个村子差不多都是二里半,此地正好居中,就叫个“二里半”吧。
不过,真正让二里半在国内驰名,在国外扬名的,还是省政府在这里设立省级开发区,吸纳美国人来到这里投资以后的事。十多年前,美国一个很大的公司,拿出一亿多美元,承包了二里半的一个车间,搞起了国际铸造,在他们精美的名片地址栏里,竟然写着“中国—侯马—二里半”。二里半本不属侯马管,侯马在临汾市,二里半所在的绛县属运城市管,当时运城还没有飞机场,从北京到二里半只能乘火车,在贯通山西的同蒲线上,只有侯马距二里半最近,外国人在名片上印上这样的地址,便不足为奇了。
随着绛县开发区招商引资力度不断加大,二里半的名气得到迅速提升,以二里半命名的工厂、饭店,以至公共交通的路标也相继出现。鉴于人们对“二里半”的共知,在最近绘制的山西省地图版本上,赫然印上了“二里半”三个字。
二里半首次得到官方认可。
“三线”建设战场铺开后,从战备需要出发,国家从联结二里半的东西两侧,很快修通了省级曲横路。据说当时修路有条原则:“自然隐避,节钱省地”,于是这条路修得弯弯曲曲,拐来拐去,高低不平也在情理之中了。不管怎样,沙石路面铺上了柏油,9米路面扩宽到12米,扬灰泛泥的土石路消失了,一条比较规则的三级油路出现了。当时,人们的思想仍然禁锢在“同天斗,同地斗,同阶级敌人斗”的桎梏里,“广阔天地”仍是人们大显身手的主要活动领域,至于出门走路,似乎没有太多的必要。后来,连集贸市场也关闭了。老百姓更是不会冒着政治危险随便上路了。有时,也会有几个人匆匆在路上走过,多半是往县医院抬送孕妇或危重病人。骑车的人也少,偶尔看见有辆自行车驶来,不是邮递员便是带着铺盖下乡的干部。只有按部就班的长途公交汽车从不间断,早上驶过,傍晚返回,偌大的车厢拉着几个零星的客人。大卡车比过去多了,拉着各种战备物资呼啸而过,但同站在大寨田里“促生产”的老百姓并无关系。
那时的路被搁浅着、冷落着;
那时的路是静寂的、空漠的。
我同二里半的路缘,是从1990年开始的,在县委爬了多年格子后,因身体原因,我找领导要求下基层。出于关心,组织上让我到二里半所在的卫庄镇担任党委书记。
二里半距县城8公里,路不算长,当时却很难走。多年前那条为战备而修的曲横线,经过十多年的压磨,在承载了无数吨三线建设物资和绛县26万人的生活大任之后,已变得凹凸不平,面目全非了。油面剥落,路基变形,多处有大型拖拉机拱出的深坑和大卡车长期碾压留的辙槽,吉普车开上去不是跑,是在一步一步往前蹦,少数路段已是车骑人才能通过。
我就是在这个时候走马上任的。商品经济的大潮骤然间涌到路上,路面呈现出从未有过的拥挤和繁忙。搞运输的小四轮在路上不得已跳着蛇形舞,笨重的“解放”、“意发”大卡车面对深浅不等的路坑,时走时顿,无奈地喘着粗气。做小买卖的摩托车干脆避开油面,沿路肩骑行,骑自行车的人索性避开大道,抄乡间小路绕行进城。更多步行的庄稼人、生意人、赶集人、串亲戚的人则在车与车堵塞的夹缝中,在冲出重围突然加速车的尘土中,在运货的“小三马”与农用马车对峙的空隙中,在一阵紧似一阵的喇叭声、埋怨声、叫喊声中,困难地寻找最佳路径。站在远处看去,路是绿色田野中腾起的一道黄土弥漫的屏障,包裹着蓬头垢面的行人与车辆,宣泄着膨胀的经济与萎缩的道路的极度不适。
俨然,路是一条收获的货船,狭窄的船舱,不可能盛下过多的丰收。于是“要想富,先修路”一时成为最时髦的口号。当时的县委决策者们,经过半年的规划和测量,果断地提出了在原曲横线的基础上,新建设一条二级路的构想。
曲横线全长38公里,拓宽工程需动土38万方,而我们所在的二里半,西边是义沟桥,北边是下村坡,沟要填,坡要劈,土方总量不少于27万方。按照当时谁的地界谁施工的原则,这就意味着,占全县人口十七分之一的卫庄镇,将要承担全部工程的三分之二的土方量。
战前动员会上,县上领导也考虑到我们的难处。县委书记解福德见我满脸愁云,拍着肩膀说:“别发愁,下村坡和义沟桥的土方任务大,让城关镇和安峪镇干一半,剩下的工程相信你们能完成。”剩下是多少,16万土方,好家伙,全路一半的土方工程仍压在了我们肩上。散会时,县长董彩霞叫住我:“你是绛县人,自己给自己修路,多干点不叫吃亏,后人会记住你们。”一句话说得我没了脾气。
当时修路没施工机械,挖土填沟全是人工,全镇4000多劳力全部撒出去,最快进度一天干不到1000方土。县上要求两个月完成路基工程,照此速度我们得半年。怎么办?有人说给县长要些钱,从外地雇人干,我说没法张口;有人建议买几辆推土机,组织机械施工,可我们根本就没钱。不过,这一招倒提醒了我。第二天一早,我去运城找担任地委秘书长的老领导李桂喜,想请他从别的地方协调几台施工机械。李秘书长说这归卫专员管,把我介绍给当时任副专员的卫瑞才。卫专员知道我的意思后,说他忙,去不了,告我拿上他写的信就行。我10点赶到铝厂,下午5点,便带回了三辆铲运车。回想这些,至今我们仍感谢早已退下来的卫专员,感谢铝厂的工人老大哥。使用铲运车是免费的,修理费也不让管,我们只负责加油和师傅们吃饭。这种车以前没见过,能量大得惊人,十分钟转一圈,便是20方土垫到路上,三台车人歇车不停。一天的工作量等于全镇劳力干三天。工程如期完成。二里半首次呈现出一条宽敞、挺直的二级路。县上组织竣工剪彩时我没去,我不太喜欢鞭炮齐鸣、锣鼓喧天的场面。那天,我独自坐在办公室里,静心地回忆修路期间发生的事情,感受艰辛付出后那份收获的愉悦。
一晃十多年过去了,当年我们亲自参加施工,付出过太多心血的二级路,已被历史掀翻到身后,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平坦、宽敞、端直的一级路。去冬以来,绛县开发区的领导同专家们亲自参与了规划和设计,在资金严重匮乏的情况下,管委会主任魏爱军亲自跑太原、颠运城,多方融资1000多万元,保证了道路的正常施工。眼下,一条72米宽、1.2公里长的华信大道,以其时尚、大气的雄姿展现在世人的面前,使二里半破天荒有了一条像样的街道。道路双向4车道,两边4米宽的绿化带外侧,是7米多宽的非机动车道。两行挺拔雅致的照明灯,在两条绿化带的内侧高高竖起,宛若两道亮丽的风景线展示着二里半的超脱和大度。在青黑色的柏油路面上,装上了现代化的交通指挥灯,双向两段横越马路的斑马线,向人们展示出二里半的勃勃生机。人们也许不会想到,这条只有在大都市里才能看见的标准、阔绰的街道,会在二里半出现。许多下班后在路上散步的工人说:“走在这路上,和省城的大街有啥差别?国家如今富强了,城乡的距离越拉越近了。”
二里半在变,变得让在外的游子难觅当年的踪迹,变得让久居在这里的人们也开始怀疑,怀疑这里还是不是当年那个很少有人知道的小地方。
路向远方伸延,从二里半的华信大道起步,沿绛县涑水大街西行,前面便是连接大中原的东济高速,二里半从这里走向世界,世界也因路把二里半抱得更紧。
四十年弹指一挥间,二里半的路先后有过四次翻新和拓宽,每一次更新都折射出一次社会的进步。每一次拓展都记录着一个时代的变迁。
我在思索一个问题,究竟是路引领着时代前进的脚步,还是进步的时代催生出路的足迹。
追寻着二里半路的记忆,我们又该读懂些什么?
二里半的人
二里半的人来自祖国的五湖四海。
从大的概念讲,在二里半分两种人:一种是世代传袭、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在他们中间,不乏自清朝末年之始,因逃荒、避灾,不远千里到这里安家落户的山东人、河南人。另一种便是工厂的人。这些人的成分很复杂。早在上世纪60年代,国家把“三线”建设的战场摆到了这里,他们舍家弃室,孑然一身,浩浩荡荡从祖国的四面八方汇集到这里。在他们中间,有来自辽宁、吉林的东北人,也有江苏、浙江、上海的江南人,还有口外的内蒙人和边远区域的新疆人,当然,多数还是内地的山西、河北、河南、山东、陕西、北京等省市的北方人。
在二里半,人们已经习惯地把上述两种人群称为当地人和工厂人。随着岁月的变迁,时光的流逝,四十多年过去了,当地人和工厂人都经历了一个相安居处、彼此包容和适应的漫长过程。
工厂是生产军品的,有很严格的保密规定。一开始,当地人不许轻易靠近,也有胆大的小青年兴趣盎然,悄悄爬在墙头向工厂窥探,被护厂的保卫发现后,少不了挨一顿训斥。
工厂人原先习惯待在空间不大的厂区里活动,很少出来,他们生活需要的白面大米、猪肉、蔬菜,全靠大卡车一趟一趟地从外地往回拉,购物就到厂里的百货商店。他们有学校、食堂、球场等,吃的玩的应有尽有,犯不着出来,更犯不着和当地人打交道。
当时,当地人与工厂人虽近在咫尺,中间却竖着一道无形的墙,隔断了当地人与工厂人的沟通,双方鸡犬相闻,却老死不相往来。
在工厂的生活区与厂区之间,有一条新修的供工厂人上下班的水泥路,路基用的是当地人原来上地干活必走的机耕路,这样,工人们上班要走这条路,当地人上地同样也走这条路,走得多了,时间长了,免不了双方都混个脸熟,相互间自然便有了点头示好、搭讪问安的表示;便有了顿步闲谝、稍停扎堆的小聚。从闲谈的交流中,当地人从工厂人那里知道了东北的冬天多么寒冷,口外的草原多么地广袤,江南的大米多么醇香;工厂人当然也从当地人嘴里得知附近哪个水库可以钓鱼,背后山峪的洪水如何可怕,兔子什么时候习惯出没等等。混熟了、谈热了,当地人开始邀请工厂人到家里串门,工厂人也常拉着当地人到宿舍里坐坐,当地人开始把红薯、嫩玉米之类的土特产送到工厂人的家里,工厂人也把当地人很少见到的带鱼、大米之类交到当地人手上。
你来我往,当地人与工厂人在开始无意识地彼此渗透,互相影响。当地人在工厂人那里渐渐学会了怎样做蒸鱼、如何腌泡菜,工厂人也从当地人那里懂得了石磨的头道面如何筋道、早春时哪几种野菜可以下锅。当地人慢慢改变了早上揉着眼皮下地干活,11点才回来吃早饭的习惯,同工厂人一样从高音喇叭里听着厂里的号声作息。工厂人也听当地人劝告,不把自己窝在厂里,下班后走进田野,感受到空气的清净,田埂的葱绿。变化最快的当属当地的年轻人,受工厂人影响,小伙子不约而同地改修了发型,穿上喇叭裤,姑娘们把紧胸衫换成了乳罩,下身穿和工厂姑娘们一样的印花裙子。二里半年轻人的时髦很快影响到绛县城,那时,在运城地区说起各县人的穿戴时,人们几乎会不约而同地说,绛县人最“洋气”。
确切地说,二里半是个人口杂居区。杂居的人口必然带来风味各异的文化美食。也就在改革开放的号角吹响不久,二里半自发兴起了一条餐饮街,相继出现了江南米粉、云南米线、四川火锅、天津包子、东北白菜炖粉条、山西刀削面、陕西羊肉泡馍、新疆大盘鸡等异地餐馆。开始时,人们自然是顺理成章地寻觅家乡口味,在小餐馆里,不费劲就能碰上老乡,吃饭成了识别同乡的重要场合。后来就乱了,人们在欣赏故乡美味的同时,也被异乡的佳肴所诱惑。在浙江人开的米粉店里,出现了陕西人的身影,在吉林人的白菜炖粉条桌前,坐上了来自上海的食客。当然,更多的人是走进当地人开的山西“面食馆”,毕竟在这里生活几十年了,二里半已是工厂人的第二故乡。
天有不测风云。上世纪90年代后,工厂订单下滑,效益锐减,工厂人的光景不好过了,本来就不多的工资,一年只能发几个月。看着工厂人这样,当地人也对他们表现得更为亲近了。在农贸集市上,当地的菜农看见工厂人来买菜,主动压低了价格,遇上厂里的熟人,会在摊上抓一把白送他们。平时和工厂人关系笃厚、结为朋友的当地人,会不断地把磨下的面、碾好的小米或三个萝卜几颗白菜送到工厂朋友的家里,有的索性把零星土地也腾出来,送给工厂人去种,帮他们聊补吃喝的不足。不久,当地政府出手相助了,把一车车白面、猪肉、白菜等送到工厂里,分给生活窘迫的工厂人。当地人的仗义和敦厚,让工厂人十分感动。工厂人不得不外出自谋生路了,他们都有技术,都是成熟的老军工,走得很远,挣得也多。过春节回来时,除了看望父母儿女外,总忘不了给当地人带一些稀缺的东西,正月里少不了还要聚在一起喝几杯。
如今,随着省级绛县开发区在二里半设立,招商引资的力度加大,二里半的工厂又红火起来,一拨拨在外打工的工厂人回来了。人手不够时,又有一批批当地人到厂里上班。这样,二里半人的结构在悄悄发生着改变,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和睦共事的局面。
四十多年的相处互融,把当地人与工厂人牢牢黏合在一起,无论生活习俗还是饮食嗜好,说话的语调还是交往的习惯,办事的坦诚还是做人的直率,他们在长期的兼容和认同中,在自我背叛、和谐适应中逐渐达到了统一,现在你随便问他们:你是哪里人?无论当地人还是工厂人都会这样回答:“我是二里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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