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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尖的藏山

时间:2024-05-04

指尖

当近百人在经意或不经意间集抱一团,冲开梳洗楼密匝匝的老石头栏杆,从120米的高空悬崖纷纷坠落下来,那一刻,微风和煦,浮云悠悠,春日新绽的草木葳蕤茂盛,星星点点的种子们正在石缝里悄然生长,一双双游人的脚轻薄地踩过它们的疼痛,脸上笑靥如花。这场延续千年的古庙会,在农历四月十五如期举行。那些即将纷纷掉落的人们并不曾预料,一刹那,世界将会发生怎样的巨变,他们的心境尚留在刚才——大殿的佛,木鱼声,香火味,穿袈裟的僧人,他们向着佛跪下去,双手合十,虔诚无比,托了心,许了愿,之后带着无比的轻松满足,绕过角门,攀上陡峭的石阶,去往半山腰凿崖而建的梳洗楼。沿途中,他们既兴致昂扬,又无比小心,在大喊大叫的同时,又以肢体来保持生命的某种矜持。像树叶要一片一片地落下,而四季按照秩序循环不已一样,人一直觉得自己是很聪明的个体,他们深谙欢浓之时愁亦重的道理,处处小心,但同时,动物天性中的狂野和贪欲又使人放松警惕。或许一切远非人自身所能操纵,人不过在过程中的呈现,而结果是另一回事。大部分人手扶着铁索,或者攀着石壁,他们不敢回头,因为只要一回头,高空的眩晕会教人心生恐惧。通往高处的路途总是狭窄艰难的。但也有轻松的人,在谈笑间爬上了半腰,站在嵌于石缝的柏树跟前,倚着齐腰的石墙,朝下面挥手,满含得意和喜悦。显然这喜悦是胜利的,是征服一座山、征服懦弱的豪气,还有对自己胆量的肯定。春天里,这喜悦像一团火焰,美丽而炽热,燃烧在藏山深邃的腹部。

并非所有喜悦都能绵延不止,但也没有一个预定的时间能截断这喜悦的蔓延,没有人知道,在几小时、几分钟、几秒钟、甚至一眨眼之后,世界和自己会有怎样的变化。那些热汗淋漓的人们,喜悦或者心怀幽怨的人们,从不同的地方,不同的方向,无任何慌遽地朝向蜿蜒狭窄的路段——一段矮墙,几尺石路。石缝里艰难生出细瘦的榆枝在春日招摇,仿佛某种启示,也仿佛某句断言,一切都在既艰难又惬意的招展中暗藏。这些逶迤而来的人们,莫名其妙拥挤成一团,瞬间成为固态的石头、强悍的飓风,在栏杆断裂的瞬间,发出轰然的声响,然后,就像石头和尘土,他们分散成各自的姿态,缓慢又有序地向着低处落下。

那一刻,时间是静止的,没有人声、风声,春天和风景好像是一块凝固的雕塑,雨水缓慢地贴着时间流动,一切都呈现出虚假的真实来。惊呼,哭声,都被时间掐灭在出口。从此生到彼生的道路是如此清晰,像被慢镜头无限放大,你能看到碎屑和水珠,看到飘动的汗毛和抽搐的眼睛,惊恐的瞳仁变成最大的世界,天空、山体、树木、庙宇,还有另一些惊恐的瞳仁。无数的手和脚,无数的眼睛和嘴唇,在空中,做出各种试图抓紧或者放开的姿态,来挽救、哀求、忏悔和祈祷,心存侥幸地在跌落的过场中去寻找一根柔弱的稻草。风将他们的头发、衣衫、鞋袜吹扬起来,他们不像是去赶赴死亡和灾难的宴会,更像在水里漂浮,充满轻快和逍遥的意味。

这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发生在藏山的悲剧。

藏山作为一座被人膜拜和信服的神山,它既具有无限的包容性,同时又承担着上天所赋予的某种权利,去收受的同时也去拒绝。坊间传说,在很多年以前,临近藏山的苌池村一大户拥有几十亩粮田,仓库里囤积了十年吃不完的粮食。这就使他生出骄淫霸道之心,在谢神之日,他狂妄放言,说“藏山一个小大王,比不上苌池张百万”。事实亦如此,其时,藏山虽大,庙宇却小,简陋,远没有如今宏大场景,没有雕花山门,没有宽敞大道,藏山小大王是一个隐蔽的、低调的小神,比起大户满钵满囤的粮食,箱满柜满的锦缎,一座佛是清贫而寒酸的。这样无恭敬的耻笑带来的是当夜的倾盆大雨。那是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雨。像无数场雨一样,它的开始是无意的,雨丝细润,无响动,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给人亲切乃至亲近的假相。这样的雨,仿佛临睡前来自母亲和爱人的抚慰。可是,当睡眠也像水一样扑向身体之时,雨在瞬息之时变得狰狞。窗外风声骤起,大雨瓢泼,而梦中的大户似乎有某种不可更改的笃定。他翻身呓语之时,大雨正以迅猛的势力摧毁他的骄傲。水从院子里涌进来,窜入他的房间,而他尚在酣睡。他腰间挂着的钥匙还在,但柜子和门都被打开了,做梦的他还在,但他的梦不在了。梦通常会醒来,而一切都将无从挽救。——他的田地成为沟渠,他的粮仓化为乌有,他的绫罗绸缎,他的金银首饰,除去他身上的衣物,所有他拥有过的,都突然消失。他成为一无所有的人,天底下最穷的人。在与神偶然的对抗之中,他以彻底的失败者形象为这无意的交锋画上了一个惨烈的句号。这种打击下,不止他,乃至他的后辈再没有咸鱼翻身的机遇和可能。

时间到底酝酿了怎样的令人惊诧的事件?万物缄默不语。人们用打卦的形式来获取一些来自未知的预见,但因为预见发生时间和地址的不确定,使这些预见更多的变成猜测和小心。唯一可肯定的是,藏山的神与世上所有的神一样,它们厌恶喧闹,厌恶自大,厌恶一切丑陋,厌恶仇恨和炫耀,厌恶一切人性之中隐藏的恶。仔细想想,这或许远非一个小神与人之间的战争,更像上天的手笔,它无法容忍一切大地上的丑行,它不过借某神之口,来完成某种定数中的一段可能。

2010年,电影《赵氏孤儿》开机仪式在藏山举行。来自全国各地的新闻记者和看热闹的人们,在那天如水一般涌进藏山。那些人穿红戴绿,极尽张扬,他们高声喧哗,喊叫,吐唾沫,甚至小便,大家都兴致勃勃,有的为一部电影,有的为见明星,有的只为这空前的热闹。那张临时搭建的大台子上,扭捏着的人们摆好姿势,无数闪光灯亮起。庙宇里的香烛冒出孤独的灰烟,鸟藏在庙宇的檐下,蝴蝶的翅膀紧紧贴着身体,瑞兽的腿紧缩在瓦脊之上。神的目光依旧是平静的,慈怜的。

藏山村里的人都进山了,只有最老的老人坐在槐树下吃烟,他的眼睛里有愤怒也有悲哀,他的胡子抖动中,没人听见他在不停的祷告。在早晨,他就告诫子孙,莫要进山,这么多人进山,是对神的不恭,是造孽,是要受到小大王的惩罚的。小辈们嗤之以鼻,说他老顽固、迷信。当然,一个老人的话比起从屏幕上走下来的明星的出现,何其微不足道。

车辆把路都堵塞了,人们要从很远的地方步行进入,但这些并没有阻止人们的狂热,更多的人奔来。无数的喘息声将淹没时间的轨迹。这样热闹的场景,百年不遇。当然,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亦是百年不遇。

当沉闷的坍塌声中,尘土穿过人们的脚掌和裤腿,穿过人们慌张的表情和迷惘的目光升到半空的时候,没有人知道发生了怎样怪异的事件。一个搭好的台子突然就倾斜坍塌,台子上站着不多的人,那些光彩的演员们装模作样的笑被无数的尘灰淹没了,连同他们的风光和骄傲。那一刻,看客和被看客都成为同一种类别,不再分出名气大小,长相俊丑,地位高低,他们成为藏山山腹里的一些草芥。所有人的思维都凝固了,只有尘土,在藏山的山谷之中冉冉升腾。县电视台的播音员受了重伤,她是这次事件中为数不多的受伤者。在医院,她流下沉默的泪。泪水中包含了委屈和愧悔。

很久后的藏山,都是寂静的,除去人,藏山的所有物种都突然生机勃发,像是终于驱除掉一些不适的东西,也像是终于拥有一种祥和的安然,一切都变回最最的起初——那时,藏山是一座貌不惊人的山,只有爱它的人,才能靠近它。

我第一次去藏山,也不过十六七岁。那时在林场上班,闲极无聊,某天兴起,便与几个年龄相当的同事相约骑车去赶庙。年轻的好处是处处能见着新奇,几个人都摩拳擦掌,兴奋异常,临走时,给自行车轮胎打足气,穿了最好的衣,兴致勃勃跨上自行车,头也不回就去了。

通往藏山的道路是崎岖不平的,缓坡上到处都是石子和沙,人在自行车上颠簸,起起落落,一会工夫就会觉得身上的骨头快散落了。我的女伴很快就败下阵来,但路不好走,没人敢应承一路都驮着她。那时自行车是一件非常方便的运输工具,大部分自行车后架都会有一根绳子,这根绳子作为牢固物品的必须部分,被长久地留在了自行车上。这时候,一个男孩说,可以用绳子将她的自行车绑在其中一个人的自行车架上拉着她,这样的话,她不用太吃力就能骑车走。这真是个好主意,接下来的几十里路上,她被他们轮流拉着,一直到了藏山。

是春天,草木刚刚泛青,空气中尚有微寒的气息。我们把自行车放在山下的一户人家里,沿着崎岖的山路一直向上爬,山道上布满沙石和枯草,每走一步,都会有滑倒的可能。汗水很快将我们罩住,我们气喘吁吁,遥远的拐角处庙宇隐隐约约,像某种意愿即将达成,让人有无限的力气。仿佛山重水复,要与暗处的某种期盼契合。山上的树并不茂盛,但乱草葳蕤,如果低下头拨开脚下的草根,会看到在枯黄之中掖藏着的一星绿意。那些男孩显然比我们更有精力,他们走得飞快,远远地将我们落在了后面。

许多年后,我站在藏山的最顶端,真切地看到了我们曾经走过的那条蜿蜒曲折的小路,它已经被弃置很多年了。另一条路,宽敞、平展地自山外延伸进来,更多的游人,情愿错过沿途新新旧旧的景物,坐电瓶车直接上到庙里,敬一炷香,磕几个头,许愿,去滴水岩接一瓶水,象征性地爬完九十九级台阶,去摸一摸那个大红的福字,然后扬长而去。有人甚至不去看看报恩寺后面那个曲折婉转的石洞——这个使藏山之名和忠义之举得以远扬的发源地。在他们,不过一个小小的庙宇,一处既可见又可忽略的风景,更无人去真正地走进山体之中,感受它独特的清润和凉爽之意。

我现在把第一次进山的情形忘得差不多了。我们沿路也遇见过其他好看的女子吧。那时的春天是个漫长的季节,仿佛冬天的寒冷要延续很长的时间,山上的桃花才会开出一两朵。人们身上的冬衣迟迟无法脱下,更多的女孩子都在盼望藏山赶庙的日子,一直流传的那句谚语“四月十五抖衫子”,成为藏山庙会最引人之处。这一天,预示着春意的真正体现,很多女子来赶庙,目的只是将新置的春衣展示出来,让人们生出羡慕和赞叹,点缀藏山的清枯,让最美丽的自己跪在神像前,许下一年中最初的愿望。四月十五这一天,也成为很奇怪的一天,之前天气再寒冷,风再大,即便是阴天,只要这天一过,气温会快速回升,不日,山河大地,树木花草,均会像一件件美丽的衫子,招摇在天地之间。那年我穿的衫子早已不记得,我独记女伴的粉红衫子,衬着她年轻饱满的、被汗水浸得彤红的脸,还有她美丽的笑容,在通往庙宇的小路上,像一朵绽开的花。而此后我们便分开了。一条路的两端被我们所选择,我向此,她向彼,一切有说不出的迷惘和定数。

再去,已经有了公路,当时领我们去的是文化局的老闫叔叔,县里规划,在藏山旧庙旁边的山谷,再开发一个新的文化旅游基地。一切尚未成型,堆积的石头和沙子,木头和瓦片,像一个残骸之地。那个上午,在工人们的简陋工作室里,我第一次详细听到了关于程婴的故事。虽然打小无数次地被祖母带着看过那出戏,但因贪玩易忘,年纪太小,感觉不过一出戏而已,一切都是远在的无关的。但此时此境,山河灰暗,遥远的充满杀戮的年月像一幅幅真切的画面在我眼前回放,来自历史深处和戏剧之中的人物渐渐汇合成一,他们的无奈、惊诧、泪和甘心,无一不使人心悸。我也由他们的故事之中获得更多关于朝代更迭和文化渊源的信息。在工作台,我们看见了尚在成型当中的孔子、孟子、荀子、老子、庄子、墨子……看到了战车、马匹和烽火……

两年后,一个崭新的包含了春秋战国时期的知识分子中不同学派的涌现,及各流派争芳斗艳的画面栩栩如生地呈现在大众面前,为藏山文化增添了浓重的厚度。但可惜的是,随着老闫叔叔的病故,藏山景区的改制,这些景物渐渐全部撤走。一个人肯定决定不了一个地域的存留,但有一种隐秘的气场,吸引着相似的人、物、景以及事件的生成和消亡。老闫叔叔就是为藏山文化而生的人,他的遗物中,人们看到了他呕心沥血的成果。这些成为藏山最有力的历史证据。但证据只能是证据,从来不能左右世事的发展。更多的人开始求神拜佛,更多的人在越来越富裕的今天消失了对事物的恭敬之心,更多的人试图寻求到一个值得自己信仰一生乃至生生的物。藏山在某种程度上迎合了这些人的需求,其实说白了,也是市场的需求。经营模式的转变,也会转变一个景区的景物。推陈出新,一座大佛矗天而起,与它相衬的是长廊曲亭、湖水和佛殿。

两两相望,或许也是最好的当下。

藏山的老山友住在一处禅房里,唔,那也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他生来就像七八十岁一样,他的老之中有种不灭的生机。他的皱纹、胡须、布衣和裹腿,包裹了年月里沉积下来的温暖和苍凉。他住在最高处,靠近山顶和云彩。山鹰盘旋,山鸟飞舞,最高处,没有肮脏的尘世之累,他像神的旅伴,也像神的护卫,没有人知道他从何处来,或者何时来,仿佛他就是藏山和庙宇的一部分,跟石缝里和庙门前那些古木一样,是长在这里的本有之物,融合得天衣无缝。后来他便不在了。或若他是远游去了,也或若他是藏到我们所未知的地方去了。那间禅房,有一张土炕,一条长凳,小小的玻璃窗里衬出一方天光。

秋天,朋友远道而来,就住在山上的禅房里。他像消失的老山友,每天绕到后面藏孤洞,在阴凉的气息中去体味遥远年代发生的故事里的忐忑、哀思、无望,还有梦想,并渴望通过故事来成全另一段故事的生发和延展。

藏山,因春秋时藏匿晋国一代忠良之后赵氏孤儿而得名。据《史记》载,公元前597年,奸臣屠岸贾追名逐利,妄图独揽晋国大权,使晋景公受其蒙蔽宠信于他,阴谋以桃园弑君的恶名强加于国卿赵盾,迫害赵盾一家300余口满门抄斩,血流成河。唯赵盾儿媳庄姬公主怀有身孕,只身一人逃回娘家晋王宫,生下了赵家唯一的后代赵武(赵氏孤儿)。奸臣屠岸贾誓不甘心,要斩尽杀绝、斩草除根,众义士舍生取义,程婴舍子、公孙杵臼舍己力保忠臣之后。为躲避屠岸贾的追杀,程婴携赵氏孤儿千里迢迢逃往盂山藏身避难15年,才保下赵氏一脉。藏孤洞,正是当日程婴携孤儿赵武藏匿的地方。华夏第一大姓——赵姓从这里传承。后人将盂山改为藏山。藏山,藏在仇犹古地,洞,藏在山腹之间,藏山,担负着沉默之名,孤独之名,隔世之名,不仅藏孤,亦藏了杀戮、奸诈、阴谋、善良、忠义和无私。朋友是慕着“藏”名而来,2000多年的狼烟烽火,终归是传说,他慕的,是这个藏字里蕴涵的人所未及的归隐、平静和与世无争。

他效仿古人盘坐于窄浅阴凉的洞内,感觉到身体内外,天地之间,丑、恶、善、美轮番上阵,凌乱杂兀,交替出现,他像深陷泥土的草根,无法想象用15年的日夜重复这份荒凉需要多大的耐力。显然15年中绝不是哭泣和惊慌,还应饱含快乐和愿望,在这个洞内,他根本找不到那个放松和应和的契点,他感到窒息,甚至悲痛。于是在傍晚,他热汗淋漓地爬完99级台阶,登上梳洗楼,将目光平移至对面的风景:南天门,抱孤峰,笏峰,还有半山腰上那块曾经在某个黄昏时分发出光芒名为日落晚照的石壁,夕光微熙,绵延不绝的山峰像时间中流动的水,向着远处、极处延伸。而他明明是看不见水的。树林里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他把它们想象成世间众多物体的和声,而山鸡和乌鸦成为众声之王,在它们的带动下,整个山林喧哗不已,吵闹不休,似刀光剑影,又似欢梦如歌,乱纷纷,却井然有序。

他在写给我的信件中说,在这样纷杂的声音中,竟然能倚坐栏杆小寐,甚至可以做梦,梦到深海和游鱼,还有白云和草原。当时让他痛苦的失眠和对婚姻的失意曾使他一度想去了却余生,但短短半个月,在喧闹的纷争和嘈杂的秋风中,他像一块石头,被意外地嵌砌在某个合适的空隙当中,而使他触及到了安静的边界,见了自性,幡然了悟。我在回信中,从未提起过那次死伤无数的事件。一个外乡人,孤独地安坐在禅房,冥想,读书,偶尔写几行字,他在这里寄放了多大的托付啊,在他,藏山,是世外安乐处所,是医他心疾和身疾的去处。他不知道,他站立的地方,除去他所了解的藏在壁画里2000多年前的人,尚有多少人站立过。他不知道,也就是几个月前,多少人曾怎样失足,怎样走脱人间天地,归止于历史的大麾下。他也不知道,当他的目光孤独地掠过对面的山峰和景色,有多少个隐藏着的灵魂正陪伴着他,身左身右,身前身后,新的旧的,老的少的,与他一同注视着面前的山河。而当他睡去,沁凉的夜色中,灵魂密集的脚步将他团团围绕。一直到夜降下,月亮如悬钟,挂在头顶,露水一点一点地冒出来,灵魂们才开始缓慢地退去,在他将醒未醒之时,寂静开始袭裹整个山体,那时,世间举行了一场怎样秘密而盛大的仪式,他不知道。

后来他去了京都,在那里扎根发展。藏山所历,成为他的一次奢望中的修行,他最难以忘怀的后花园,在这里,他不止读懂了忠和义、舍和得,同时在不断矫正中,找到了最准确的自己。其后的无数年里,在他的直觉里,藏山=我=盂县=某段刻骨铭心的岁月。

我曾写下过这样的句子:在赵氏孤儿藏匿的地方,立着一块大石碑,石碑上满当当地刻着一个泛金的字——“藏”。通常情况下,旅人们会穿过狭长的檐下小道拐进山肋处的藏孤洞,而对它的存在熟视无睹。先前我也未注意过它的存在,直到某次,近黄昏时分,夕阳映红了整座山,那种红中带黄、冷中带暖的色彩使山上的树木、庙宇和檐头的瑞兽们呈现出一种神圣而静洁的光芒,我回头,报恩寺后面渐暗的通道尽头,那个字亦被光线照耀,发散出冷静安顿的廓然之态。当过去永远消失,被传说的口舌胡乱评说,何如沉默成一个字更有力量?我突然感到了一种少有的轻松。

这种轻松,其实更多来自他人的爱、肯定和给予。

六月,藏山,去看早已枯死的龙凤松的残骸。

凤松比龙松死得早,被时间磨损成一团朽木,根部重植了新树,曰小凤松,有十几年光景的样子,亭亭玉立,也算好看。龙松身体庞大,看样貌似乎是轰然倒塌掉的,耳边尚有嗡嗡的响声,龙松是新近几年死去的,观来,见枯枝有韵,气势非凡。生命的完结,或许并非生和死如此简单。铁架撑起的那头扬得老高,作冲天势。有游人倚树拍照,镜头里,龙头直插蓝天。又攀踏直立的石阶看了榆抱槐、2600年的庙内古松。古松树身歪斜,前几年做了支架给予保护,加上生在风景区,受损的几率小,树身歪是歪些,却长得俊朗茂盛。身左身右身前身后全是古迹,门楼、庙宇、石壁、神兽,均老得颤巍巍的了,却活得有声色,有气韵。到长廊里歇息,喝水,摆弄相机里的照片,不经意抬头,便看见半崖上的一株松。根是插在石缝里的,根部不到半米处,树身突然来了垂直转弯,树根向着石头、沙、土、泥、水,更深处,枝条却径直向上,向着阳光、空气,更阔处。它的奇怪之处远不止这些,从垂直的根部起,它的身体就开始长出短而粗的枝条,每个枝条上,都是密密麻麻的针叶,它的茂盛不在枝头,恰恰相反,在枝尾处,每条枝都像一条胳膊,腋窝里,长满密匝匝繁盛的体毛。再远一点,梳洗楼的门楼边上一个直立的土崖上,孤孤立着一棵松,因为远,看着细瘦,但也声色俱在,赢了不少惊叹声。树木的性情真好,怎样的立地条件,怎样的气候,怎样的环境,都在努力珍惜这偶然的一生。

抑或是谁在无意中挥动长袖,不小心种下的因?经过日月光华,风雨灌溉,经过物种间相互抵触、交锋、接纳、包容,才有了几年、几十年,乃至更长时间。藏山有这样一株古木:外观是榆的,内里是槐的。枝条是榆的,树叶却是榆和槐的。传说,槐是唐槐,榆是宋榆,榆体包着槐体,槐已枯朽,榆依葱郁。但仔细翻掀它们的树叶,还是能掀翻到不一样形状的叶片,小小惊喜,若火花,闪烁在夏日黄昏。槐树叶是椭圆形的,没有锯齿,比较薄,贴在手心里,有一种温润感;榆树叶也是椭圆形的,但有锯齿,相对较厚,放在手里,支棱着,远隔着。两种叶子同生同灭,同展同谢,如果不去一片一片用心去摸,单凭肉眼是永远也分辨不出来的。榆和槐都是落叶乔木,榆是榆科落叶乔木,槐是豆科落叶乔木,它们的叶子都可食用,早在饥饿年月,榆和槐就是村里的救命树,是食物用材,春风一吹,细嫩的榆、槐叶便绽出绿意,尔后,成为百姓果腹的主角。直到叶子们老得嚼不动,田地里开始有半熟的粮食,榆和槐们摇晃着光秃秃丑陋的残躯,才真正开始一株树的生涯。而这样一株将两类树种合二为一的变种树,在当时,显然更稀罕和珍贵,更能引起人们的兴趣。

有个故事,说当年日军调集大队人马,攻占藏山祠。为保护文物古迹,避免在祠内与敌作战,军民主动撤出,日军随即占据了藏山祠。那年冬天,大雪飞扬,天寒地冻,日军耐不住严寒,决定锯倒榆树烧火取暖。当钢锯下落的瞬间,榆树根部喷出血水,血水喷洒到雪地上,片片殷红。日军吓得僵死在地,其他日军以为“藏山灵感大王”赵武显灵,惩罚他们践踏神庙、砍伐神树的罪行,急忙齐跪于大王塑像前,磕头告罪,发誓再不敢来藏山祠。两树合体,这种生死相依的情意,无法分割的深情,说爱情,说亲情,说友情,说忠,说义,都再贴切不过。也或许,它并非我们表面看到的这么简单,这么贞烈,它同样有逢迎、不得已和无奈在。

藏山因赵氏孤儿得名,赵氏孤儿因程婴保命,君臣在藏山石洞藏匿达15载。15年,程婴含辛茹苦,将全部心血倾注于赵武身上,读诗书,阅经传,习武练功。这个容身的石洞,何尝不是一株古木,用自己的沉默和宽厚,德行和忍辱,精心而小心地环抱着程婴和赵武,使他们免受残杀,免遭危难,免流离失所,免无枝可依。在藏孤事件约100年前,离仇犹古地200公里外的绵山,介子推与母亲在熊熊山火中抱树而终,三天三夜,大火熄灭,灰烬处,血肉全无,只留下一个硕大的树洞,空荡荡的,像一只清明的眼。也像一个大大的句号,将灵魂安妥地圈住,再无纠结和奔逃。那是怎样的一抱啊,全无一丝犹疑,人和树,树和人,树抱人,人抱树,性命的、躯体的、魂魄的,向着永生、死亡、时间深处。

带朋友来,总喜炫耀面前这几株古木,仿佛它承载了我所有对藏山的热爱跟牵念。我也常常纠结于先有山还是先有树,先有树还是先有庙的思维中,总是没有一个合适的出口,他们之间的纠连,在年月中越来越紧密,越来越难以分割。滴水岩下的水,千百年来以一种徐缓的速度从石缝里落下,滋润过山上所有的树木花草,也被无数人饮用过,也湿淋过无数人的皮肤和衣物,那种冰凉的异于常态的水流方式,似乎在提醒或者预示着什么,但没有人懂得。或许人是不理会这些的,人更愿意计较红尘悲喜,爱恨愁怨,而对有限的生命无限地忽略。死亡变成既迫近又遥远的事,它仿佛睫毛上的尘灰,又仿佛遥远天边的一抹霞。死亡从不在计划当中出现,但所有人知道,死亡穿插在每时每刻。世界成为一个巨大的贸易市场,没有合适的解释能说明此和彼的确切意义。一切存在,仅此而已。我们遵循着存在的本质,并按照发展顺序去努力,失败或者成功。

物物相生,物物相克,藏山宛如一个大舞台,上演无数故事,又使故事提早结束。

世上包藏秘密最好的方法,是沉默,但同时也是喋喋不休毫不留情的揭露,无限度的流传。对于死去的人,活着是幸抑或不幸,跟活着的人猜测死亡的意味应该是相同的。在那次事件中,我刚刚十八岁的同学在飞翔的途中坠入深渊,他年轻的身体,成为无数人攀向生之边缘的藤葛,通过他,我另外一个同学侥幸活下来,只是双腿随着那场灾难永远失去。当这家人庆幸他还存活于世的时候,另一家人却在遗憾中恸泣。生、死像两张牌,怎样的选择才是赢,活着?死去?这是一道无解的命题,没有人知道结局到底会是怎样。

在村里,流传着好死不如赖活着这样的谚语,还有死了谁苦了谁的断言,但这仅仅是对于活着的人而言的,那些死去的人,他们会觉得生命是分段成立的吗?还是延绵不休的?所有宗教都认为众生都是有今生与来世的,基督教坚信今期生命完结后必有来生,而来生不是到地狱便是上天堂,他们通过十字架为世人赎罪,待最后审判后,所有人都将复活。道家也相信生命的延续,并不需要等待死亡降临,现生即可登临仙界。而生命永恒的延续性是否存在,成为宗教与哲学之间最大差异。也许死亡不过是生命的另一种形态,远非终结。几年后,死去的那家人已快要把那个离世的人忘记了,他们重回到生活的轨道中来,忙碌着存攒活下去的储蓄。但另一家人开始忧心忡忡,丧失了劳动能力的人,在这世上如同行尸走肉,他们唾弃他,怨恨他,可怜他,他像一枚苦难的果子。他很长久地活着,直到如今,坐在炕上,等着人送饭来吃,身下的排泄物使屋子臭味难闻,他像死去一样活着。结果总是令人伤怀,事实如此冷酷。

早年住一个宿舍的女子看破红尘,去往普陀寺出家修行多年后,换了法号住回离藏山不远的村庄里,她安然又激进的状态让我惊诧。我从未问起过她关于幸福的定义,丢弃一些,得到一些,保持一定的衡度就是每个人所要抵达的境界?如果如此,一个人的新生是否太过易得?而那些死去的人呢,在这么多年被时光不断剔除和灭绝的同时,他们是否在另外的世界已经焕然一新?也或成仙成道,与我们共生于此?我无法跟她交流。她正在忙碌,边抄经书边煮饭,饭是南瓜和土豆,没有米和油。她的目光带着以往的浑浊,依旧孤苦、清贫。我不知道近20年来,她在生活中怎样挣扎或者被打败或者得胜过,我们成为两个世界的人。我或若可以提议她去水神山或者其他适合她的地方去隐居,但肯定不能是藏山,藏山的硬气太重,更适宜大山大河闯荡之后的幡然醒悟,不乞怜,不低头,自知自得,不落俗尘。

那次跟人说,我的愿望不过老来去藏山脚下住到离世日而已。其实这是奢望。藏山那么大,它脚下已是满满的生物,我又有何德何能,去叨扰一座山的肃穆呢。我便只远远地这样看着它吧。

我在年轻时写过一篇给藏山的字,读来,竟是满满的热切之意:

“踌躇几日,还是在微微泛晴的天里踏上了近你的路程。

远远五里处,你的清新与冷静便扑鼻而来。还是忘了加衣,心甘情愿在瑟瑟秋风中让你的寒冷一点点穿透我的五脏六腑,穿透我恍惚的昨日时光。

犹记当年初次相逢,我的青春和你的苍凉,相对无言,只因我的不屑跟轻狂,还有无法感受岁月在你身上侵蚀的无法剥落的苍凉。我曾用热忱的前额贴近你斑驳青苔的身躯,而眼里是一览无余的藐视。我还把你默默无言的心境当做我炫耀的资本,在轻易褪色的相册中使你的凝重加深。

日将暮。

而我将要绝尘而去。长路迢迢,红尘遥遥。有你的过程是璀璨万千的阳关道。我只有不停地回眸,不停地让颠簸的思绪拉长,不停地在脑海中雕刻你的模样。

藏山:我不是过客,是归人,我就在你身边,而你在我心上……”

我随一位警官去山上会客是多年后的事了。是我在亲历过八十年代那件骇人的死亡事件之后第一次重新走进藏山。那时,我的朋友刚起身离开藏山,像两个注定要擦肩而过再不相交的人,相忘今生。我们停下了车,高高的梳洗楼掩映在一片绿荫中,警官说,那次事件中,他是抬尸的人,那时,他踏着密密麻麻的鞋,绕过那些鲜血和尸体,跟同事抬着担架出来时,无数的鸟雀将黑夜喊醒,声音中不带任何惊骇和恐惧,像在晨曦里,天亮之前。

是近晚光景,群山静默,空气清寂,新塑的几十米高的佛像,熠然耸立于水边,新植的柳,掩映着雕梁画栋,几百年的庙,2000年的古柏……面前新新旧旧、枯枯荣荣、反反复复的一切看起来如此和谐。时间隐藏了多少秘密?所有过来和过去的人都无法参透。就像世间物种作为时间秘密的生命体验者一样,只是正在被摆布的一局迷阵里的棋子,无人预料输赢,却昭然若揭。禅钟在空旷的山间蓦然响起,从耳边和心尖颤颤掠过,抵天及地,面前的万物,安静得从未有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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