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赵树义
1
直尺。三角板。圆规。我这生使用过的绘图工具甚至不及古人丰富,古人手中至少还有一盒墨线。古人丈量天地,我画直线、斜线、弧线或圆。我不是画家,不是设计师,于生存而言,有这三样工具便足够勾勒我所需要的图案。事实上,我工作中用到的主要是直尺,我在一张版样纸上编辑文字和图片,我的手中除了直尺,还有笔、裁纸刀和胶水。不过,这都是老皇历,自从有了鼠标和键盘,印刷车间沉重的铅字架便轰然倒塌。
历史其实是一个由重而轻的减负过程。从冷兵器到火器,从箭镞到子弹,从刀刃到激光,从城墙、护城河到郊外的空空荡荡,即使记录历史的纸张,也是一路薄过来的,竹简是昨日的文物,而明天,纸或许也会进入泛黄的古董行列,或者仅用于记载落满灰尘的事物。我不敢想象书籍在明天的命运,从古而今,似乎只有运算不可或缺。如果说八卦是一口深不见底的井,二进制则是一座无穷尽的数据库,我不关心云计算,我只想思考清楚一道平面几何题:假如以单位为圆心,以日常活动范围为半径,在我生活的城市画一个圆,这个圆的面积究竟有多大?假如把圆中我不曾去过的地方都抹掉,我的实际活动面积还有多大?假如把圆中我不经常去的地方也抹掉,我经常活动的面积还剩多少?
结果如书籍的命运一样,同样不敢想象。
即使一道简单的几何题,实际计算过程也不会简单,于我如此,于你也如此。你或许也像我一样散落在城市的某一点上,站在时空中回首或俯视,过往的日子里,我们更像一群埋头奔波的蚂蚁。细细寻思,假如你生活在城市中心,你的活动半径便会很短,活动密度却会很频繁,或者说,在你生活的圆里只有很少的地方是空白;假如你生活在城市边上,你的活动半径便不得不延长,而活动密度却在急剧减少,有时甚至可以简化为一条曲线,一条指向城市中心的曲线——当然,你也可以简化为一条直线,但在生活中,百分百的直线是不存在的;假如你生活在城郊接合部,你的活动半径便不会太长,也不会太短,你朝向城市中心的半圆显得稠密,朝向郊外的半圆显得稀疏,仿佛一棵枝叶并不繁茂的树,你或我投在地面的影子只倾斜在一个方向。
这样的现象是有意思的,却并非最残酷的。如果我们把自己的实际活动面积计算清楚了,我们便不难发现,城市如此之大,我们真正占有的空间却非常之小。不必为计算结果吃惊,人生毕竟不是一道数学题;也不必为计算结果纠结,事实上,一个人就是一棵移动的树,无论行走速度快或慢,我们都不会实际占用太大的地方;只是很久以来,我们一直以为我们所看见的便可能是我们的,至少是与我们有关的,可世界会这样想吗?我们的一厢情愿只是一种本能,一种与生俱来的错觉,我们只是需要自我安慰,这并不证明我们是贪婪的。更多时候,我们忽略了司空见惯的场景也可能是陌生的,我们只是匆忙赶路,忘记停下脚来,思考和观察事物背后隐藏的真相。我们以为熟视无睹的,便是我们熟悉的,又或者,真相并非难以察觉,只是我们不愿把心思放到真相之上,真相有时过于丑陋,我们只是不想让自己活得太过失望,更不想让自己在残忍的计算面前显得落魄。
站在今天的立场回望,我生活的城市应该算两座古城,一座叫晋阳,一座叫太原,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它们都曾叫过并州。虽然仅是一个地理符号,含义却是不同的,说晋阳便是说晋阳,说太原便是说太原,但若说到并州,它既可以是晋阳,也可以是太原。如此说来,我可以把晋阳理解为并州的右手,把太原理解为并州的左手,右手在汾水之西,左手在汾水之东,右手左手隔河相望,却不曾相握。其实,晋阳应是并州的前生,太原应是并州的今生,而在来世,并州或许还会把晋阳和太原同时拥入怀中……
2
从汾河西岸到汾河东岸,宛如一只孤单的大雁,我骑着一辆凤凰牌自行车,哼着“汾河流水哗啦啦”的民歌,叮叮铃铃地穿过迎泽大桥。我尽量让我的叙述保持客观,但这样的叙述显然是不客观的,从河西到河东虽是我生命中的一次转折,但在那一刻,我根本不可能想到大雁,而在这一刻,我又确实想到了大雁——汾河公园那座雁丘虽是传说,元好问的《雁丘词》并非传说,我想起汾河便联想到雁丘,想起雁丘便觉得我那时就是一只孤单的大雁。
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汾河两岸还十分荒凉,河岸边到处可见荒滩和杂木丛生的小树林,小树林周边500米之内几乎看不到任何像模像样的建筑。那时的汾河水还很大,汾河两岸的小树林是出墙男女偷情的地方,常有犯罪团伙潜伏在小树林里拍照、捉奸、恐吓、要挟,手法类似当今的狗仔队。我的新单位就在桥东约一公里的地方,1988年秋天,当我走进那道武警守卫的大门时,我复杂的心情其实可以一分为三:三分之一无奈,三分之一欣慰,三分之一解脱。省人大的办公楼是新建的,坐北朝南,虽只有四层高,却北京人民大会堂一般庄重肃穆。那时候,办公楼周边并无多少建筑,感觉与城外并无多大差别,大门西边立着1路公交车的站牌,是离迎泽大桥最近的一个车站。好不容易从晋阳遗址来到太原城,结果还在“城郊”地带,我的心底不免有些失落。当时,我并不知道省人大是何种性质的机构,只是看见大门口有武警站岗,外人进出都须登记,感觉有几分神秘,虚荣心又稍稍得到一丝满足,第一次走进那栋大楼的时候,脚步也是轻的。在技校任教那三年,我是住单身宿舍的,人大机关没有单身宿舍,最初几年我一直住在办公室里。我是个夜猫子,喜欢熬夜,喜欢睡懒觉,住办公室最痛苦的事就是工作日要天天早起,晚上外出也不敢回来太晚,否则,门房大爷的那张脸便会沉下来,怪你不懂规矩。在机关文化里,规矩是第一重要的,这些规矩不会写在墙上,不会印在文件里,但会刻在每个人的心里,就像一把隐形的尺子,你时刻都能感受到它的存在,却无须说出来。规矩是众人潜移默化的守则,多数时候比能力更重要,在这栋大楼里进进出出难免有些压抑,可不管怎么说,从事的毕竟是自己喜欢的文字工作,心底总归还是欣慰的。
机关年轻人少,单身生活单调而乏味。每天下班后,偌大一座建筑里人去楼空,除了清洁的、值班的和站岗的,难得见到人影,听到人声。办公楼里十分安静,很适合读书,可不知什么原因,我却无法静下心来,坐在办公桌前看书感觉就像坐在悬崖边上,心底总是空落落的,至于写作,那些年我几乎没有写出一篇像样的文字。或许习惯了学校单身宿舍的逼仄,突然被抛到宽敞的办公室里,心神反倒游移不定。这个时候,我便关掉灯,站在高大的玻璃窗前,俯瞰眼前那条最长最宽最明亮的迎泽大街。街道对面是省电视台,我与他们虽是同行,但电视与报纸天生存在隔阂,大家常在会场碰面,平时却很少往来,想到电视里那些风光的人物每天都从对面那道大门走进走出,连最后的神秘感也消失了。楼东是当时最气派的天龙大厦,我调入报社的那年冬天刚开业,或许偏僻的缘故吧,开业初期并不热闹,之后虽繁华了几年,可股票一上市又衰落了。楼西有一条小街,叫桃园路,那时的桃园路几乎就是城外马路,显得格外冷清。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常常站在窗前的黑暗里发呆,眼前的街道宽阔而空荡,车辆很少,行人也很少,偶尔有骑自行车的人从路灯下匆忙穿过,想象他们骑过迎泽大桥时的孤单,我恍惚觉得这座城市在这一刻就是一座空城。比城市更空荡的还有我的办公室,灯光从楼檐下投射进来,洒在窗前的落寞里,我抬眼望着东南方向的故乡,感觉自己就是一个流落他乡的孩子,无家可归……住办公室的日子枯燥、落寞,现在想起,无疑是被生活遗忘的角落,或者,是被时光埋在古城墙里慢慢生锈的箭镞。
单位离汾河不远,很早的时候,汾河在晋阳古城东边,赵光义火烧水淹晋阳之后,汾河则蜿蜒在太原新城的西边。宋太原城建在一个叫唐明镇的地方,大体方位为南到今迎泽大街北侧,北到今后小河一带,西到今新建路东侧,东到今柳巷一带,这座寒酸的土城没有包砖,周长仅11里,城门仅4座,与大唐周长42里、城门24道的晋阳古城根本无法相提并论。省人大选址在迎泽大街北、新建路西,应是宋太原城西南角下,如果倒退数百年的话,这儿或许是守城士兵遛马的地方。明太原城恢复了一点元气,但还是无法与消失的晋阳古城相比,那个时候迎泽大街所在地还是城外官道,路上往来的行人或是晋商的祖上,或是胡服骑射的后人,据说《苏三起解》中的玉堂春便是由这条官道经迎泽门(今大南门)入城,来到太原府按察司署三堂会审的。上世纪五十年代,太原城谋划旧貌换新颜,可旧城区到处都是丁字街,气脉不畅,打通起来实在不易,那时的政府还不懂得强拆,便决定在城外修建迎泽大街。这条宽70米的大街从火车站越迎泽大桥直达河西,与汾河构成了太原之后的东西南北两条轴线,可初建成时街上行人寥落,行驶的车辆并不比旧时汾河里的船多。我刚到这座城市的那一年,迎泽大街已是不折不扣的城市中枢,备受争议且不得已而为之的工程,在此时已变成太原人骄傲的“小长安街”。放在历史的时空里,好事坏事是很难说得清的,所谓衰败和繁华不过弹指间的事。就说单位吧,我调到报社一年多周边便热闹起来,几座办公大楼和酒店错落其间,眨眼间便成繁华之地。尤其省委大楼在迎泽大街之北、迎泽大桥之东、桃园路之西拔地而起后,曾经的城外便一跃而为城市中心的中心。二十多年来,我一直在这条街上东游西逛,不知不觉,竟已年近半百,三十不曾立,四十不曾不惑,碌碌之间,便到了去汾河桥上看日落的年龄。
3
我经常在汾河边行走,但我不敢告诉你,我所看到的关于汾河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但我愿意承诺,我所写的每个字都是真诚的。其实,这种真诚也仅是属于我的真诚,或许在你的眼中,我是戴了有色眼镜的。不过,这没有关系,我一直认为所有的文字于写作者都是个人史,你读过且认可了他或她的文字,便变成你的个人史,历史便是各种个人史的纷纭呈现。文学的复杂性也存在于此,价值也存在于此,我在汾河边行走,我的观察和思考也存在于此,你目睹我在汾河边行走,你的喜欢或不喜欢还存在于此。水一直流动在河道里,而大多时候,我们都行走在岸上。
在汾河公园未建成之前,我喜欢到汾河边看孩子们奔跑在春天的沙滩上放风筝。小的时候,我也在故乡的旷野里放过风筝,我的风筝是用高粱秆扎成的,是只能握在手中或插在楼窗口的,与城市扯着长长的线在空中飞翔的风筝根本不是一回事,就像我与他们拥有完全迥异的童年一样。行走在汾河边,孩子们是快乐的,我是落寞的,远远站在人群之外,我与眼前的场景也是隔膜的。某一天,当我带着我的儿子在这里放风筝的时候,他或许会把这儿当做故乡,但于我而言,只有生养过我的地方才是我的故乡,这种身份确认不仅因为那片土地,还因为土地上的亲情和血脉。是的,在我的词典里没有第二故乡的概念,故乡是流淌在心底或梦中的乡愁,是潜伏在土地深处的河流,没有谁可以替代。我只身来到这座城市,只是想寻求一种身份改变,或者说,我的迁徙仅是为我的子孙寻找一个新的故乡,但它绝不会是我的第二故乡。我在这个陌生地方的一切只与生存有关,无论我拥有多少朋友,认识多少人,都无法取代与生俱来的乡土情缘,我在只与生存有关的地方行走,感觉自己正走在一片无人的沙漠。
我第一次走进这座城市的时候,想象中的古城墙已几乎消失殆尽,但我知道,这些表象并不意味着墙已从这座城市消失。城市里一堵又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包围在单位的周边,貌似各自独立,其实盘根错节,在当时,只有单位才是城市的组织细胞,才是城市的活力源泉和话语权掌控者。那时候,我只是一个穷学生,我羡慕围墙里的单位,羡慕单位后院的平房、楼房和家庭,但那些错落的、分割的空间都与我无关。那些围墙是冷漠的,至少在我的眼中是冷漠的,仿佛城市落尘的雪;其实,那些围墙也算不得冷漠,即使有些冷漠,也并非地域或季节的原因,而是我自身的原因。我不知道大学毕业之后,这座城市会不会收留我、接纳我,让我成为其中的一部分,即使是微不足道的一部分。打量着周边无处不在、无时不在的墙,我觉得它们仿佛城市里一张张陌生的脸,我不知道当雨水打湿墙的时候,墙上是否还能长出苔藓。有时候,我还真的期盼墙上能够长出一些苔藓,一片一片的,从水泥和钢筋中顽强地挤出来,散发出一丝泥土或林木的气息,就像我富氧的乡村,即使入心入肺的雨露细弱如丝,我也心满意足。
大学毕业之后,我终于留到这座城市,穿行在城市的大街小巷,偶尔想起小时候学会的农活再也派不上用场,我竟然有些恍惚。夏天的晚上,我常常爬到办公楼的顶上看华灯初上的迎泽大街,看到川流不息的人流车流,看到远处一片接一片的灯火,我的眼前便浮现出一座座草垛、一座座屋脊,想起数年前我还坐在故乡的草垛上、屋脊上看村前的大河浩荡流过,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窄窄的街道、矮矮的院墙和萤火虫的夜晚已被我封存在记忆里,宽宽的街道、高高的楼房和灯火通明的喧嚣将陪伴我度过他乡的时光。城市也有四季,却总归不如故乡的分明,街上的风景似乎数年如一日,又似乎天天都在变,迎泽大街两边高低错落的院墙终于被拆掉,代之而起的是黑色的铁栏杆,视觉上似乎通透了一些,也仅仅是视觉而已。但无论如何,我都必须像一个城市人一样观察和生活,都必须像一个城市人一样去感知和感受。道路隔几年就在我的眼皮底下拓宽一次,可由于路边的建筑离街道太近的缘故,这座城市的市区在2013年之前竟没有一座立交桥。这在省会城市中是不多见的,道路无论如何拓宽,都赶不上车流和人流的高速繁殖。这座城市患有先天性肠梗阻,却有人吹嘘其为城市的特色之一,这样的特色无疑是一个黑色幽默。
4
如果天气晴朗,秋天的黄昏便是温暖的;如果阴雨连绵,秋天的黄昏便是凄冷的。可在水泥包裹的城市,留在少年记忆中的感觉已不再分明,站在窗前望着秋雨沿着楼檐自由落下,我常常莫名地出神或发呆。独在异乡为异客,或许孤独的缘故吧,我反倒喜欢秋雨连绵不绝的凄冷,能够一个人聆听着雨声安静地出神或发呆,其实也是一种享受。年轻时候,把自己浸泡在凄冷里更像一种自虐。人到中年,在凄冷中慢慢品味雨的氤氲则是一种淡然,是一种无欲无求。所谓不惑,实际上就是在磨难中把自己沉静为一座依山的湖,那座山便是自己的信念,那座湖便是自己的情怀,云雨雷电远去,目光坦荡清澈,一个人从容地躺在朝阳深处,不管什么东西落下来,都不会荡起涟漪;即使偶尔涟漪荡漾,也是散淡的、轻柔的、欢喜的,仿佛夕阳暖暖的低回。可住办公室的那些日子,我是难以体悟这样的心境的,站在窗前望着故乡的方向,心底甚至是焦虑的、凄然的、落寞的。办公楼虽不高,却极庄严,长长的楼檐低低压过来,站在顶层的办公室里,我无法看到天空,不过,我能真切感受到秋雨的微凉。那凉的雨斜斜从空中掠过,它可以灯光一样把树木上的叶子淋得发亮,眼泪一样把隐约在树影间的墙皮打湿,但它无法像悲苦一样把路边的树木和墙穿透。城市看上去是平整光滑的,其实也是多皱的,城市最多皱的事物莫过于树木和墙,雨水虫子一样附着在树木或墙的皱纹边缘,却无法向更深的地方渗透。站在楼顶远看,城市仿佛水泥和玻璃冰冷的混合物,树木和墙单薄地夹在楼房之间,愈发显得孤寂;站在地面仰望,城市又仿佛被树木或墙遮蔽了,树木或墙好似罩在城市身上的一张网,束缚着城市的手脚。从进城的那天起,我便觉得城市是围起来的,城市的风景也是围起来的,一座城市无论城墙高低或厚薄,城市都是围起来的,而站立道路两旁的树木只不过是墙的陪衬而已。
就像没来由地喜欢秋雨一样,我也没来由地喜欢树木,可面对一堵堵城市的墙,我又总是没来由地心怀抵触。我一直觉得,被墙围起来的城市胎记一样先天凸显着被围困的痕迹,宛如一个人与生俱来的气质,不管他的额头上是否贴着标签,不管他出现在何时何地,不管他习惯站着或坐着,他身上都会散发出一种异于他人的气息。这种气息是独一无二的,它也存在城市身上,仿佛城市的标识,因了这无处不在的标识,当一个外来者贸然闯入时,城市无需任何理由便可以把外来者变成孤独者,也无需任何理由就可以把外来者变成流浪者。城市天然拥有一种话语权,它可以为外来者建收容所,可以为外来者贴标签,还可以为外来者命名,譬如盲流、农民工、打工妹、暂住者、泥腿子,似乎农民是来自另一个国度的。这些标签好像失效的狗皮膏药,死死地贴在农民身上,任由伤处溃烂,虽然城市人偶尔也会自嘲说,他祖上的祖上也是种地的。农民看重的是土地,城市人看重的是饭碗,城市与乡村说到底都离不开土地,只不过城市是在更大的土地上,盖更多更高的房子,住更多的人。其实,这些差异并非城市滋生优越感的根源,城市的股掌间攥着控制力和影响力,城市覆盖和辐射了更广袤的土地,它与生俱来的不是平面的收敛和低调,而是比圆锥体的投影更强大的占有欲和支配欲。不扩张,不城市,城市人只有衰老的时候才会想起乡村,而乡村天生就是没有围墙的洼地,谁想走就走,谁想来就来,一枚又一枚落叶回归根部,反复验证过乡村的包容和素朴。或许大对小天生就存在压迫感吧,生活在县城的时候,我亲眼目睹过一座小城对一座村庄的歧视,生活在省城的时候,我又亲眼目睹过一座更大城市对更多乡村的歧视,这种歧视有时也是没来由的,甚至是露骨的。世上的确有很多事都是没来由的,就像我读大学的时候,没来由地对“土老帽”一词感到厌恶。我不知道什么人发明了这个词汇,我觉得这样的词汇不仅恶俗,而且恶毒,我第一次听到它时,便意识到自己是这座城市的闯入者。一切似乎命定,而我也命定地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执拗地固守着乡村喂养出来的桀骜和尊严。这也是我的标识,是家族的遗传,记得我第一次看到这座城市时,就像看见一座远方的山,我的表情像大山一样平静,或者说,像大山一样冷漠。其实,我的平静或冷漠也是一种天性,我与城市天然存在隔膜,这种隔膜有时甚至演变成没来由的敌意。
我承认,我对尊严二字看得如此之重,与我长大在低处的乡村有关,但乡村并不种植仇恨,追根问底还是我没来由的自负。我病态的自尊更像一件自我保护的外衣,是自卑由潜意识深处生发出的另类呈现,当我从乡村走进城市的时候,我刻意不让自己表现出一丝惊讶,流露出一丝胆怯,这种故作姿态无疑是自卑心理在作怪:我看见城市的楼房,就像看见故乡地头的麦垛;看见城市的公交车,就像看见故乡走下山坡的羊群;看见城市川流不息的人流,就像看见故乡的小河。我像游子回家一样走进这座城市,走进山西大学的校园,那一天,我表面镇定,内心却很忐忑。我不去在意路旁的目光,即使学兄们仅是羡慕我年龄如此之小;我不与陌生人说话,我不会让人轻易听出我浓重的乡音;我只是在心里不断提醒自己,在这里的每一天、每一小时、每一分钟,都要活出尊严。我的处事原则受到祖母很深的影响,祖母的口头禅几乎在我的耳根结起老茧:一个人活一辈子,宁让人恨,不让人怜!祖母一生刚强,在她的世界里,一个被可怜的人是没有尊严的,而尊严是一个人活在世上的唯一理由。这理由仿佛一座无形的大山,仿佛一座坚固的城池,它不需要多么宽大的体积,不需要多么结实的材质,它只需从内心自由地散发出来,只需从根部坚韧地拔节出来,且与呼吸融为一体,便会长成一棵风吹不倒、雨浇不垮的树,伟岸而蓬勃。我想每个人都是喜欢伟岸的,喜欢伟岸就应活出尊严;每个人也都是喜欢尊严的,喜欢尊严就应懂得尊重。可事实上,很多时候我们只是一味呵护自己的尊严,却忘记了对他人的尊重,没有尊重,只有尊严,便是根深蒂固的自卑。尊严本该是一棵自然生长的树,我却把它当做一道伤口,我小心翼翼地呵护自己的尊严,却忘记了自信才是尊严赖以生长的根,包容才是尊严赖以立命的脉,一个人要想有尊严地活着,就必须自信地挺起腰杆,不卑不亢地平视每一个站在你面前的人。
晋阳的历史是有尊严的,也是桀骜不驯的,因了这份骨子里的桀骜,它才横遭灭顶之灾。晋阳是一座有灵性的城市,是一座艺术的城市,是一座奢华的城市,还是一座有性格的城市,我站在办公室的窗前眺望晋阳的时候,目光会不自觉地投向更遥远的地方,会越过我的故乡,越过太行山,想象山那边的世界。北宋的汴梁也是奢华的,在那座百万人的大都市里,有水,有桥,有营业到三更的酒肆,还有精致的宋瓷和注子、注碗烫出的儒雅时光。晋阳与汴梁一武一文,本是可以做兄弟的,可勇武的晋阳却因为骨子里的王者之气被灭了;汴梁本可以放心地把晋阳当做兄弟的,可文弱的汴梁担心卧榻之旁有人打呼噜,便把晋阳灭了。一国竟也容不下二城,多么匪夷所思,可没有晋阳的剽悍,何来汴梁的安逸?没有晋阳的阳刚,何来汴梁的阴柔?“白如玉、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磬”的宋瓷挡不住女真人的铁蹄,活字印刷术、火药和指南针也挡不住女真人的刀枪,更何况,开封的宫墙外,闲适的大宋子民已把火药做了绚丽的烟花,开封的宫墙内,逍遥的宋徽宗正埋头苦练骨骼清奇的瘦金体,白白胖胖的大宋朝一直在《清明上河图》中扶柳而行,它怎能不被狂风吹倒呢?
赵匡胤不杀文人的誓碑虽然保住了大宋文人的头颅,却改变不了大宋文人被流放的命运,大宋文人风光的皮囊包裹的那颗心,也是很疲惫、很受伤的。内心的疲惫和受伤似乎是历代文人的通病,那些年,每当彷徨的时候,我便会沿着新建路一路向南,或沿着桃园路一路向北,在这两条街道上,我总会找到一个与我同醉的人。误打误撞进诗歌圈子以后,我一直觉得好酒的诗人是我失散在这座城市里的兄弟,与他们相处,我绷直的神经总能松弛下来。诗人相聚虽难免有龃龉,有争辩,有面红耳赤,但诗人之间毕竟少有俗世的利益冲突,这群活在诗酒中的痴子仿佛一群孩子,与他们在一起感觉总是温暖的。在这个圈子里,酒故事不胜枚举,但我今天不说酒的故事,只说一枚铜钱。这枚宋代古钱币是我从南宫古玩市场淘来的,是我随身佩戴的唯一饰物:圆圆的边缘打磨出一丝光泽,圆边与方孔间被一层绿色铜锈覆盖,仿佛积淀下来的时光。看到这枚古钱币,我便会想到大宋,想到晋阳,抚摸这枚古钱币,我便觉得自己正在触摸晋阳的沧桑。我不是个怀旧的人,但我的确很怀念晋阳,这个时候,我便会偷闲去朋友的古玩店坐坐。是的,我只是到朋友的店里坐坐,我既不买卖古董,也不关心古董价格,更叫不出古董架上那些器物的名字,但我会走到它们中间,去触摸那些古老的物件,体味它们身上散发出的气息。我不是收藏家,我只是走到它们中间,端详它们,触摸它们,呼吸它们,我不知道那些或圆或方的器物出土在哪个朝代,但我喜欢走近它们,欣赏它们的形状,那些古朴的线条像泥土一样散发着古旧的气息,在这些出土的器物中,我能感受到时光弯曲的弧线,置身在这弧线中间,我能回到我怀念的晋阳,回到我想象中的晋阳历史里。我知道,千百年来历史都是被人误读的,真相只存在发生的那一瞬间,那一瞬间过去之后,真相便残缺,宛如一道闪电,有谁能完整地还原它的轨迹?晋阳城下静止的泥土如是,太原城边沉默的城墙如是,汾河上的桥或流水亦如是,静或动,柔软或坚硬,发声或不发声,都无法改变这一事实残酷的本质。出土的物件无法完整呈现逝去的时光,当下的文字不可能精确记录已经过去或正在发生的瞬间,即便多维的影像也仅能捕捉其视线所及的场景,它无法透视事物背后隐秘的关联,更无法窥探事件中各色人物的心理波动。后人对史实的探求仅是在努力接近真相而已,努力接近且永不能抵达,此即历史全部的真相。从这个意义上讲,历史都是过去时,已藏在过去;真相都是进行时,只停留在发生的那一刻;时光便是真相发生时刻的不间断连缀,逝者如斯夫,过去之后便是一地皱纹,谁能把一张羊皮书舒展开来,让它清晰如初?
5
怀旧是生命衰老的征兆。老了便慢了,便会停下来一点一滴地去回忆远去的时光。老了便包容了,远去的时光便是温暖的,不管它曾经瘠薄,或多灾多难。从年龄上讲,我还不该知天命,就心理而言,我却喜欢回到旧时光里,与那些破败的景象站在一起,这时候,我不会嫌弃旧时光的简陋或悲苦,因为有一天,我必将老成一个满脸皱纹的人,我衰老的躯体比皴裂的树、比多皱的城市或河流更适合诠释悲悯。这两年,我便是在怀旧中度过的,我对过往时光的怀念沉淀在一部叫《虫洞》的散文中,在这部时光书里,南沙河还是一条无可救药的臭水沟,它从东山出发穿过我行走的河岸流向汾河,在我仔细观察它的这几年几乎没有什么改变。可《虫洞》如今还躺在出版社,南沙河已不是昨天的模样,站在并州路的南沙河桥上望一眼凌乱的工地,我终于意识到,文字的真实有时竟如此易碎。看来我所能记录的,只能是瞬间的(时间?),局部的(空间?),我的(我是谁?),这多么令人沮丧。
是的,就在我写下今天这些文字的时候,太原城有史以来规模最宏大的改造工程正在进行中,且触角不断向晋阳城方向延伸。不过,能够有幸目睹太原城与晋阳城跨汾河相会,合古今为一,我倒是乐见其成的。汾河之水以后还能否载得动舟楫我也不知道,地下晋阳城上正试图再现一座现代人理解的晋阳,似乎已是不可阻挡的事实。如果算上我在坞城路读大学的4年,我来到这座城市已经整整33年,在这33年里,我在晋阳城东北角上生活了3年,在太原城,不,在宋太原城西南角上生活了26年,在明太原城东南方向晋王朱棡的坟茔边上生活了4年,我不知道在我有生之年能否看到汾水复活,但如果有机会,我倒是愿意在退休之后回到晋阳湖边安度晚年的。在晋阳城边上的那些年我不知道晋阳,现在我知道了晋阳,迷上了晋阳,或许某一天,我真的会从汾河东岸返回汾河西岸,虽然那儿或许不该是我落叶归根的地方。有些事是没来由的,缘分比什么都重要。1981年,我在最后一刻改报了大学志愿,新添上去的山西大学竟成我的母校,我觉得那是一次天注定;1985年,我走出大学校门,断线的风筝一样落到太原化工技校,我觉得那还是一次天注定;1988年,我告别晋阳故地来到迎泽桥东谋生,无疑也是一次天注定;如果晚年我能回到晋阳湖边,去曾经熟悉的地方寻找逝去的繁华,或许还是一次天注定;此刻我正将目光持续投向晋阳古城,肯定就是一次天注定。仅从生存的角度看,我目前在这座城市只留下三个落脚点,即山西大学、太原化工技校和报社,我在这三个地方学习、工作、生活,如果把这三个点连在一起,便是一个近乎完美的等腰三角形,而这个等腰三角形恰好框在一个圆里。技校教书那三年,我常在周末骑自行车回山大借书,绕道迎泽大桥的时候,我不知道桥东将是我的下一站,但冥冥之中,我已在那时划出一生的轨迹线。站在单位楼顶向南眺望,山大和技校正好落到视线的东西切线上,我的目光从它们的夹角间穿过,东南方向有我的故乡,有我的太行山,还有我牵挂的汴梁,视野中的一切后来都次第走进我的文字,这更是一次天注定!我不断把目光投向晋阳,投向太行山,投向黄河更南端,其实,在我心底还藏着一层困扰:赵光义火烧晋阳之后,曾把大批晋人驱逐到黄河对岸,1938年黄河花园口决口,我的祖母又从河南越过太行山逃荒来到山西,如果沿着这条历史经纬线追根溯源,我会不会是那批被驱逐者的后裔?如果是,我对晋阳如此牵肠挂肚是不是也是一次天注定?
所谓人生,其实就是一种气场,一座城、一条河、一个人的气场有多强大,从这气场发散出去的视野便有多宽广;反之亦然。我怀念晋阳,即使它已经消失;我牵挂汾河,即使它行将死亡;我在这座正日新月异的城市里行走,但在我的心中它已经是一座很老的城市,或者说,这座城市的心脏已经老了,肺已经老了,故事就更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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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城池也罢,一个村庄也罢,一条河流也罢,我们行走其间,有时却更像一个盲者,我们听到拐杖敲击地面的笃笃声,却无法更直接地贴近它,融入它,刺穿它,我们更多时候只是在时间里活着,只与时间恋爱,不与时间做爱。活在时间里,这是生命必然的选择,如果想让时间水一样流淌,我们要做的不是游动,而是更深地刺入并长久地沉下去,沉与浮便是距离的两端。在乡村,我觉得距离是一个人与一棵树、一座房子、一座大山之间的间隔,是可以用手指、手臂或脚步丈量的。这种印象始于童年,那个时候,我经常看见大人用最原始的方式测量树木,丈量土地或房基,或许这个原因,我对距离的概念一直很模糊,我觉得一拃、两臂、三步的量化比一公分、两米、三公里的数字更直观。乡村是具体的,是可以触摸的,我最初的距离判断自然是空间的,是感官真切感受到的,这种感受是我与一座大山长久对望之后产生的。在童年的时光里,我喜欢坐在门外的台阶上望着村庄对面的大山发呆,乡人笑我是个小老头,在他们眼里我似乎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其实,我没有任何心事,我只是不想说话,只是喜欢坐在台阶上与一座大山对视,我觉得只要我一直盯着那座大山,那座大山便会向我走来。可那座大山从未走到我身边来,我是多么自作多情,当我想走近它的时候,却发现它原来离我很远。产生这种错觉与事实距离无关,虽然我眺望山时目光是直线的,走近山时道路是曲线的,直线的确比曲线更近一些。多年之后,我终于明白,自己之所以表现得像个盲者,皆源自心理:看见很远的东西其实不一定远,看见很近的东西其实不一定近。我们多数时候喜欢活在错觉里,用空间诠释距离,其实,远近真正的尺子藏在心底,物理距离固然接近事实,心理距离更耐人寻味。
在技校教书的时候,我宿舍的窗外也有一座山,那座山长得无法再普通,可同事说它是传说中的龙尾的龙尾。在那些平淡的日子里,我也隐约听人说到龙城诡谲的历史,但历史于我几乎就是一座寸木不生的山,我了无兴趣,更不会想到对面那座荒凉的山也会生长帝王的故事。在那座山的东边,便是太原化肥厂赤裸裸地刺向天空的烟囱,烟囱里冒出的黄烟粗而弯曲,看上去倒更像一条尾巴。在化肥厂东北方向,还直立着更多烟囱,断断续续吐出浓烟。那些年,我就生活在或白、或黄、或黑的尾巴下面,我的目光时常被它们撞伤,我面北的窗户便很少打开。有一天,我从窗户后面走过,竟然发现窗户一侧站着一棵小树,树上的尘土看上去比叶片还厚,像穿着过冬的棉衣。我辨不出那是一棵什么树,也不知道它站在窗户旁边已经多少年,但树上覆盖的尘土半灰半黑,触目惊心,我终于明白现实也如历史,也是可以尘封的。墙上附着的尘土呈泡沫状,好像被水浸泡过,窗台和玻璃上的尘土厚而发粘,风吹不动,伸手一划便留下扎眼的痕迹。我知道那些尘土都是化学的,或者是被酸碱侵蚀过的,想到自己竟生活在比实验室还沉重的化学气味中,心中的悲苦无以名状。那时候,我虽懂得化学常识,对环境的认知却是肤浅的,我所感知的污染便是空中悬浮的颗粒、沉降的气味和直上九天的烟尘,对地下的事物更是迟钝。1994年,晋祠难老泉断流,“永赐难老”的泉水追随鱼沼、善利二泉相继干涸,晋水三大源头次第熄灭,晋祠三绝圣母殿、古柏、难老泉自此少了一绝。我供职的报纸曾在头版头条报道过这一事件,我直到这时才知道,化工区地下水超采竟是断绝晋水源头的罪魁之一。1998年,汾河中游上兰村段基本断流。2009年,汾河下游运城段断流;这年秋天至次年春天,位于宁武的汾河源头也断流8个月,汾源泉水演奏的“雷鸣绝响”骤然人间蒸发!黄河第二大支流竟沦为季节性河流,悬瓮山丰富的岩溶水沉落无踪,难老泉今日的“泉”水引自汾河边的深井,正宗的晋水终于成为晋阳城的陪葬。“三晋之胜,以晋阳为最,而晋阳之胜,全在晋祠。”可如今,难老泉绝经而去,汾源绝响而去,古人一“绝”成谶,这是赞美,还是诅咒?
那时候,我每天沉迷于书本中浑浑噩噩,只知道学校正南方有一座晋阳湖,只觉得生活在一座湖边是诗意的,却忽略了自己每天为什么看不到日出和日落。直到那一天,我偶然发现窗户后面那棵小树,才知道自己每天都这样卑微地活着,我从那棵小树看到自己的未来,我的窗帘从此便一直半遮半掩。
我再也不会像童年那样与一座山对望,我心底最强烈的愿望就是逃离,可在逃离之前,我只能坐在半遮半掩的窗户下怀念乡村——如果我的乡亲知道我生活在这样一个地方,他们该作何感想?在乡村,我觉得那些树、房子或大山都像一个人,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就是人与树、房子或大山的距离,看似很远,其实亲密无间。而在城市,距离似乎变得微妙起来,物理张力和心理弹性常常共振,奔波在城市里,窥不破这层关系是痛苦的,窥破这层关系更是痛苦的。我被悬置在距离当中晃来晃去,我觉得距离好似一张拉开的弓,弓臂与弓弦、弓弦与目标之间的空间看似一目了然,可事实上,箭镞的飞行路线充满不确定性,这些不确定性风一样或大或小,飘忽不定,不经意之间,便会动摇箭镞划出的弧线。几十年来,我往返于城乡之间,从柏油路到等级公路,从等级公路到高速公路,从高速公路到高速铁路,从高速铁路到空中飞翔,我乘坐的工具越来越快,物理距离在不断缩短,而心理距离呢?
2011年初,我搬离机关大院,住到一个叫东坡斜巷的地方,这儿紧挨南沙河,正好处于单位与山西大学中间,当年我从技校骑车去山大时,曾在这三个点上划出一条弧线。回到单位与母校中间,这或许也是一种天注定,每天途径南沙河、迎泽公园和迎泽大街,在单位与家之间往返,在人流和车流中间穿行,观察和思考便荡到更远的地方,从前的晋阳便重新走进我的文字。毫无疑问,晋阳与太原的距离是时间的,时间距离似乎是恒定的,而在空间里,无论埋在地下的晋阳,还是不断扩张的太原,它们之间的距离一直在变化,或许某一天,它们还会将那段撕裂的历史弥合。其实,距离仅是一道直观的裂痕,远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沉淀在距离间的气息,这气息才是距离独有的品质。就像城市,历史长短固然重要,但于城市而言,其真正的魅力却是文化,而文化便是城市积淀下来的气质和性格。城市也是生命,城与城的关系仿佛人与人的关系,可以亲近,可以叠加,却很难合二为一。晋阳与太原虽是并州的前生与今世,但事实上,它们已是两座不一样的城市,它们更像一对夫妻。当然,我们也可以把新晋阳看作一个第三者,可即使它年轻貌美,它也无法取代过去。所谓再造,只不过今人的愿景,死者已逝,活着的继续活着,生死两茫茫,距离便是沟壑。城与城的差异也是距离,这样的距离可以产生美,也可以产生裂痕,这样的距离中有风景,也有沙尘,有包容和欣赏,也有矛盾、冲突、对抗、隔阂和纠结。有时候,我们觉得距离被消除了,可仔细端详,拥抱在一起的却是一对取暖的刺猬,它们看似无距离,其实一直被距离伤害。距离是一种客观存在,谁也无法回避,距离是错位,是夹缝,是峡谷或深渊,或因如此,我们才喜欢圆,喜欢在生活中不断地画出涟漪。又或因如此,生命才更像一支搭在弓上的箭:引而不发是距离,剑拔弩张是距离;弓弦张开的弧线是距离,箭镞飞行的直线是距离;阳光静静落在弓臂上是距离,微风吹动弓箭还是距离……
从乡村到城市,从城市到乡村,我们在城乡间徘徊,似乎一直在为城乡间的距离纠结。其实,乡村就是乡村,城市就是城市,无论我们喜欢不喜欢,它们都在那里。其实,我们纠结的不是城乡间的距离,而是自己的付出,我们喜欢在得失间徘徊,希望自己看到的世界不是黑的,便是白的。可很多时候,世界既不是黑的,也不是白的,而是灰的。就像汾河,它早已是一只干瘪的乳房,但我们还必须吊在这只乳房上活下去;就像乡村,即使它依然淳朴,它的青山绿水也不像原来纯粹。城乡只不过空间上的两个点,距离天然存在,却无法割裂,谁也不要标榜自己血统纯正,世界上有真正纯正的东西吗?行走在城乡之间,我喜欢灰,喜欢这黑白的混合物,看到灰时我便会想到乡村炉膛里的灰烬,这燃烧后的暖,我也会想到城市宗祠里的香火,它的余烬也是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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