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卢有泉
在诗歌越来越边缘化的今天,有不少人对新诗的弊病给出了这样那样的分析、研判,但我以为诗人缺少厚实的生活和真情的投入是其结症之所在。但凡一个优秀诗人,从来就不是闭门造车,专以个人小情小调作无病之呻吟,而是凭借厚实的生活积累和对社会人生的深刻认知、体悟,方能铸就辉煌的诗章。由此观之,青年诗人王立世的诗作之所以被看好,并在诗坛占有一席之地,缘由也正在这里。
作为立世生活和人生经历的关键一环,农村生活和情感的抒写是他诗歌世界的重要构成,或曰亮点。游子思乡本来是中国文学的母题,尤其像立世这样生于农村长于农家的地道的农民儿子,虽然后来走出了农村,并长期生活在繁华的城市,但终未迷失在城市的花花世界。古朴的乡村、年迈的父母,乃至故乡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才是其心之所归。“我想用儿时喊娘的声音/喊一声/我的故乡/你空中升起的每一缕炊烟/都温暖着我寂寞的心扉/春天开放的每一朵花/都美丽着我抑郁的情怀……我的村庄/小如巴掌目光如豆/在我心中却大到无疆/我的村庄/没有高楼入天没有霓虹灯闪烁/在我心中却赛过伦敦和巴黎/我的村庄/像一位年老的母亲/儿女们双膝跪在你颤巍巍的身前/用双手/抚摸你脸上沟壑般的皱纹/用干净的手帕/一点一点/擦去你脸上厚厚的风尘/故乡/你的儿子回来了……”发表于《人民日报》上的《贺家窑》,是诗人对家乡的深情讴歌,也是一个久别故土的游子刻骨铭心的乡恋倾述。这里没有“儿童相见不相识”的陌生和距离感,也没有久处城市后对故乡的自我排斥,有的是与故乡融为一体的浓浓的乡情。因此,立世的思乡之作所抒发的已不是传统的“相关之思”,而是具有了别样的乡土味道——一种出自城市人之手的乡土诗,这是弥足珍贵的。
我们沿着立世的诗歌道路寻觅,便会发现他写故乡和故乡人事的诗特别多,这可以说是他诗歌表现的主要取向。从早期《父亲》和《遥寄母亲》,到近期的《渴望》、《怀念》、《乡思》、《乡间的小路》等等,一系列抒写乡愁、乡事、乡情,并飘荡着泥土气息的诗占据了他诗歌世界的重要位置。尤其在他寄居城市之后,故乡成了诗人的精神栖居,在魂牵梦萦中,在苦苦追寻中,包括亲人的影像、当年的乡事,还有乡间的一草一木,都被还原、凝聚成了一个个美好的充满温馨的意象载入诗中。因此,读其诗,我们也足以与诗人感同身受,在那遥远的小山村徜徉、沉醉。这里,有母亲那宽厚、负重,足以为自己遮风避雨的“背”(《妈妈的背》);有母亲那双勤劳、呵护,并布满沧桑的“手”(《妈妈的手》);还有父亲那如纤夫般弯曲的“超载的背”(《父亲》)。如果说对双亲刻骨铭心的念想浸透了诗人感恩、孝心及传统元素的伦理情怀的话。那么,对故乡物事的反复吟味,饱含的则是诗人对逝水年华的追忆和久处城市、官场后发自内心的山野之慕。“年轻时,我绞尽脑汁/钻进了这座古城//……这个城市的嘈杂/让我得了偏头疼/这个城市的拥挤/让我身不由己//……在心灵的旅程中/我想寻找一个出口/把自己放逐到山野/享受一种宁静”。(《出口》)由于诗人将排解心灵困惑的“出口”选择在了童年生活的故乡山野,所以,在诗人的视域中,故乡的物事已超然于原生态的存在而赋予了全新的审美观照。于是,故乡的“小路”如窈窕淑女般静美动人(《乡间的小路》);故乡的“老街”活动的是亲切而熟悉的面孔(《老街道》);故乡的“春天”满眼是开花的枣树、拉犁的老牛、散漫的羊群和晚归的牧童(《春天的村庄》)……此时此刻,故乡的物事不仅凝注了一个传统文人的思乡情怀和人生的旨归,更转换为一种理想的生活蓝图或现场。虽然是虚妄的,但又是现实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精神港湾。可以想见,行进在“故乡寂静的小路/和乡亲们结伴而行”,或久违的笑声“荡漾在故乡简陋的小屋/和乡音产生共鸣”,或将自己的汗水“洒在故乡的田野/和乡亲们一块耕耘”(《思乡的歌》),对一个久处城市噪音和官场角斗樊笼中的人来说,那是一种多么宁静、多么惬意的生活呀!透过这一连串散发着泥土芳香的乡事写意,我们也足可看到诗人精神世界最纯净的一面。即置身官场,面对灯红酒绿,诗人不仅没有被其诱惑并沉溺或沉沦其中,而仍能保留着一颗童心,并秉持了一个农村孩子的原始本性——淳朴、求真、向善。这样的坚守,在当今社会实属可贵。同时,由于有着这样的坚守,使得他的乡事抒写不仅没有一般城市人笔下常见的做作,或为写乡村而刻意制造的乡村氛围,而是笔底的自然流露,是建立在真实的乡村生活和情感观照中的乡村叙事。
作为一个成熟的诗人,主流的题材取向是必不可少的,但视域的广阔及题材的多样化和丰富性同样不可或缺。我们综观立世的诗歌世界,发现乡土诗只是他耕耘的一部分,或曰具有代表性的一面。其实,立世的诗歌题材是极为丰富的,抒写爱情、友情和人生感悟,或咏物绘景,同样是他所擅长的,同样在他诗歌创作中占有较大比例。尤其是经历了二十多年的官场奔波后,所感所悟见之于诗,颇具个性化的情趣和韵味。在这类诗中,较有代表性的有《四十五岁感怀》、《真与假》、《我越活越不像自己》、《回眸》、《怀疑》、《自题》等等。我们通读这些诗,虽说难以领略到什么过深的哲理,但诗人能站在人生和人性的高度审视、总结自己的生活,便使一己的体验和感悟具有了普遍的意义。“像粮食被蒸煮成食品/像树木被锯割成家具/像石头被烧成白灰/我越活越不像我自己/在异样的目光下呼吸/在冰冷的脸色中居住/说话的声音都在小心控制/细小,怕被噪音淹没,怕失去阳刚之气/洪亮,怕显轻狂,怕划破寂静的时空/常常是拿腔捉调失去本真/做事更是反复掂量,三思而后行/怕卷入风暴/怕闯入禁地/更怕落入别人深挖的陷阱……我越活越不像我自己/不是因为容颜衰老/而是如水的心态/过去是美丽的溪流/而今被装入奇形怪状的瓶里”。(《我越活越不像自己》)这是诗人经历了艰难曲折的生存挣扎和宦海历练后的无奈哀叹,也是一个体制人黑色幽默式的自画像。如水般随着奇形怪状的瓶子而变形,不正是我们每一个在尘世中奔生、在体制内讨生活的人的真实写照吗?说穿了,人作为社会的一分子,都是不自由的,完全按自己的理想立身处世几乎是不可能的,被他人塑造,难以把握自己的命运,可以说是社会人的普遍悲剧。因此,立世的这首感悟个人命运的诗,让我们每一个人都仿佛读出了自己。
除了对人生世事的理性思考外,立世的不少诗作写得都很柔性,或写爱情或抒亲情,或借景抒情,皆体物细腻,抒情委婉,风格别致,足见立世驾驭题材的能力和诗风的多样化。如去年发表在《诗刊》上的《我喜欢听流水的声音》:“我喜欢听流水的声音/因为它不会随意改变自己的音质、音色、音域//我喜欢听流水的声音/因为它像十八岁少女心中泛起的青春涟漪//我喜欢听流水的声音/因为它像大草原上自由呼吸和奔跑的鹿群//我喜欢听流水的声音/因为它携着河床上一颗普通石子温暖的心跳”,全首借赞美流水之声抒发自己的情志。流水声永不改变的音质、音色和音域,少女般富有青春魅力的律动,还有那自由、奔放的姿态……这些正是诗人的理想所在,也是其历经官场风雨后对回归人之本来精神状态的希求,读后颇有发人深思之处。另外,立世近期创作的一首爱情诗《那个黄昏》也颇值一读。“那个黄昏/因你淡淡的一瞥/灯光也散出橘色的柔情/从此/我的心河/摇曳着你甜美的梦影//那个黄昏/沿着你读诗的声音/鸟儿在风中找到了回家的路径/从此/我生命的天空/多了一颗燃烧的星//那个黄昏/因你轻柔的爱抚/小提琴、双簧管也按捺不住激动/从此/我不再是浮萍、柳絮/和流浪的蒲公英”。背景是朦胧的黄昏,一个美丽的身影缓缓走来,先是“淡淡的一瞥”,然后是曼妙的声音,最后“轻柔的爱抚”,使“我”从此“不再是浮萍、柳絮/和流浪的蒲公英”。一场爱情就在缓慢的节奏中,被诗人演绎得温馨、甜美又清纯可人。这里既看不到激烈的抒情,也乏浪漫的表白,有的是东方式的内敛和与之相匹配的抒写方式,自然平淡中又不失意境之美和品之不尽的韵味。尤其是诗尾“浮萍”、“柳絮”、“蒲公英”三个意象的植入,使全诗更富张力。
那么,就总体而言,立世的诗歌在艺术修炼中又有哪些出色的表现或不足呢?
记得他在一次接受媒体采访时,曾对自己的艺术追求做过这样的总结:“艺术上崇尚自然,从不刻意去写,更不冥思苦想去写,诗作多是信手拈来,水到渠成……诗写得晦涩不难,写成大白话而又耐人寻味难。一首诗,平静如水,思想上没有感触,也唤不起过去的生活,这首诗的命运可想而知。我的创作,不跟风,不追星,竭力摆脱世俗的干扰,在不断地追求一种境界——最浅的语言,最浓的情,最深的哲理。”的确,我们读立世的诗,颇能感受到一种“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般的清新自然、明白晓畅之美。就以他的一首《无题》小诗为例,“乌云钻进深山/雨,开始在山口滴答/行人慌乱/躲进一个黑洞/天晴后/也没找到出口” 。按中国诗歌的传统,一般无题诗的诗意是比较朦胧的,别说“达诂”,就连基本的诗意有时也如同猜谜,难晓所以。但立世的这首诗我们读起来并不觉得“隔”,诗语平实,诗意明晰,意在告诫人们在急难时要保持冷静,切不可慌不择路,误入“黑洞”而难以找到“出口”,遗憾终生。其实,浅显直白一直是中国传统诗歌的一条主要路径,正如南朝刘勰对建安诸子诗歌所首肯的:“造怀指事,不求纤密之巧;驱辞逐貌,唯取昭晰之能”。不刻意追求技巧,诗语明白清晰,方不失为好诗。由此看来,立世“最浅的语言”这一诗艺追求,既是对传统的继承,也是对诗意飘忽不定、诗语晦涩难解的诗坛时风的拨乱反正。
至于他追求的“最浓的情,最深的哲理”,我们读他的那些发抒爱情、亲情和感悟人生的诗,都能感受到这一点。情为诗之“根”,理为诗之“魂”,一首诗如果缺少了情和哲理,就无法产生“使人味之亹亹不倦”(南朝梁钟嵘《诗品》)的审美效果。当然,“为情而造文”,方能“要约而写真”,如果不是发诸内心的真情,只能是胡吹乱侃、文过饰非。以此观照立世的诗,或抒亲情、爱情,或写山水风物,因为都出自他生活的一部分,有着天然的零距离的亲近,是真正从内心流淌出的一份真情——“怎能忘怀/故土那边颤动的风景/一个消瘦的背影/如霓虹灯在深夜闪烁/泪水纷纷坠落/把零乱的往事黏合/思念绵长/归期遥遥”(《再寄母亲》)。这是他早期的一首诗作,艺术上虽略显稚嫩,但对母亲的那份情感,却是从心底自然流出的,情之所动,发言为诗,足以收到感人至深的艺术效果。同样,沉淀于诗中的“理” ,既是诗人的一种倾向、一种见解或一部分知识学问,是其力图勘破人生、社会和历史奥秘的哲学思考,也无疑要出自个人生活的真实体验,是诗人实践经验的总结,如此,方能有层次、有深度。因此,就立世的诗歌而言,“最深的哲理”也是其丰富的生活、情感和人生经验积累后的“水到渠成”——“生活是一摊泥/我们有时深陷其中/无力自拔/挣扎一番后还是被淹没//生活是一个海/我们常常逆风而行/被吹出一脸的沧桑/尽管小心翼翼还是被暗礁撞伤……”(《生活》),他对“生活”的这番独到思考,明显浸透了自己与命运搏击,并经验了生活的种种磨砺后的独特人生况味,是他反观生活后的别样情思。诗人的高明就在于从平常的生活中提取出自己的独特认知,进而升华为一种具有普遍意义的人生思考,使一首看似平淡的诗,内含理趣,令人深思。
立世的诗鲜明地表现了自己的志趣,积淀着丰富深切的人生体验和感悟,留下了变革时代精神的烙印。在艺术上也初步形成了自己的风格:清澈而深邃,散淡而浓烈,自然而深刻。
当然,立世的诗也不是没有瑕疵的,在诗艺上有待于精进的地方也不少。如有些属人生感悟的诗深度明显不够,所思也缺乏普世的价值和意义;有的诗太率性所为,缺乏一定的修炼和提纯;有的诗意蕴单薄直露,缺少必要的“隐”和“隔”。记得南朝刘勰曾说过:“隐之为体,义主文外,秘响傍通,伏采潜发,譬爻象之变互体,川渎之韫珠玉也”。刘勰关于诗歌“隐”的这番大道理,也许正是当今新诗诗人需要学习和铭记的,不知立世兄以为然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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