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于立强
蒋智勇结婚后住进了一个叫三十亩地的小区。没多久,住在同一单元的一个老头引起了他的注意。
蒋智勇住六楼,老头住五楼,每天清晨蒋智勇急着赶班车上班,总是在楼道里被前面走着的老头挡着,左冲右突过不去。蒋智勇一般是掐着钟点上班的,有一回就因此误了班车,让他很恼火。
这个三十亩地小区属于蒋智勇媳妇单位职工的住房,据说是二十多年前盖的,名字挺特别,还有点儿诗意,但里面布局散乱,楼房朝哪个方向的都有,道路坎坷,几乎没有花草树木,时不时会见到路边污水流淌,无论哪一方面,都跟周围新冒出来的小区没法比。好在听说快要改造了,小区的人大都是没钱人,都盼着这一天呢,指望着通过改造换一套新房,或者多整点拆迁费什么的。蒋智勇是典型的无钱、无房、无车的“三无”人员,老大不小了,仓促中靠着媳妇临时租到这里结了婚。楼房真的是别扭得不能再别扭了,尤其那楼道,窄得就像是一副猪大肠,楼梯也陡,一抬腿膝盖会撞上胸口。蒋智勇每回上下楼梯,总是下意识地想到发生了火灾怎么办,跑肯定是死路一条,最好的办法是准备好一条长长的救生索,危急时刻,从窗子上出溜下去。
所以,被老头挡住也不全怨老头,楼道足够宽的话,挡也挡不住。被老头挡,楼道窄是一个原因,但主要还是老头走得太慢,仿佛腿里灌满了铅。更让蒋智勇生气的是,老头也不懂得避让,总是按部就班地照自己的节奏来。蒋智勇也不好大喊着让老头躲开,或者扳开老头的身子让自己先过去。
虽然同住一个单元,还这么有“缘分”,但蒋智勇和老头并不熟悉,没说过多少话,老头耳背,和他说话不得不提高声音,太费劲儿。有时面对面遇上了,老头一般会主动和蒋智勇打招呼,叫蒋智勇“王老师”,也不知道他是根据什么这样叫的,蒋智勇一笑了之,也没有纠正他,他就一直这么叫。
在楼道被挡误车之后,蒋智勇考虑提前几分钟出门,赶在老头出门前先冲下楼梯。这样一来,形势有所好转,但还是不能完全避开老头,老头也总是或早或晚那么几分钟,像是和蒋智勇较上了劲。
闲下来坐在办公室里,蒋智勇就琢磨,这老头到底每天那么早出去干什么呢?
最有可能是锻炼。老年人嘛,怕死,深刻领会活着的美好,总是竭尽全力想要健康长寿。有点钱的敢于受骗上当的,就去所谓的“理疗中心”,理疗理疗,岂不知是打着幌子推销垃圾产品的。没钱的或者不甘心受骗的,就坚持锻炼,自己折腾自己,不用花钱。当然,老头也不一定是去锻炼,不锻炼又干什么?不会是约会某个老太太吧?哈哈,突然冒出的有趣想法让蒋智勇差点笑起来。
回家和媳妇赵雪一说这想法,赵雪也笑,说人家有老伴呢,你真不正经,老往歪处想。说着说着走过来抱住蒋智勇。婚后,赵雪对那方面要求得很勤,夜里做了不算,有时白天两人都在家,兴致一来,赵雪也要往蒋智勇身上粘。蒋智勇也想着及早要个孩子,了却父母的心愿,也就乐得多做几回,但半年过去了,赵雪的肚子一点动静没有,蒋智勇心里犯嘀咕,热情不免有所下降。再说,时间一长,身体也的确有点吃不消,所以有时情绪不高,惹得赵雪沉着脸撅着嘴不高兴。其实,蒋智勇缺乏积极性,还有个不能让赵雪知道的原因,蒋智勇之前有个女友,虽仅相处一年,但感情很好,分手是因为客观原因,很突然。相处的日子,两人只限于搂搂抱抱,摸摸这里捏捏那里,好像不忍心打破美梦似的,郑重相约把第一次留在美好的新婚之夜,所以直到分开时,两人想圆初夜之梦,却已经来不及了。所以,在以后的日子里,蒋智勇除了痛苦,就是遗憾。蒋智勇觉得,有时跟赵雪兴致勃勃地做那事,很难说不是把赵雪当成了前女友,在赵雪身上圆女友的梦。这事只能自己在心里掂量,绝对不能让赵雪察觉的。
有个周末,蒋智勇早上醒来,忽然心血来潮,打算跟踪老头,看看他到底干啥。就心急火燎地起床穿衣,睡眼惺忪的赵雪莫名其妙,嘟哝说大冷天的发什么神经,嘟哝完了,又掉过身子接着睡。
蒋智勇出来的正是时候,听动静,老头刚下到底层。他不紧不慢地追出来,天蒙蒙亮,借着两旁楼上人家的灯光,看得很清楚,老头正很慢很慢地朝着小区大门口方向走,右腿稍稍有点拖,每拖动一下,残雪就会留下一道似是而非的痕迹。老头穿一件厚厚的深色棉袄,头戴一顶旧式的蓝黑帽子,两手插在衣兜里,只顾埋头走路。真的是太慢了,慢得让你实在不能不替他着急,蒋智勇没觉察到有风,但老头每前进一步,都像是在努力地顶着风的样子。
蒋智勇干脆先停了下来,靠住一根晾晒衣服的柱子,点上一支烟,在迷蒙的烟雾中盯着老头的身影。路上没几个人,偶尔走过几个,都匆匆地躲过老头,谁也没有对老头在意。老头肯定做梦也想不到,还会有人跟踪他。
慢慢地,天就让老头给走亮了。看着老头出了小区大门,蒋智勇看看表,就这么不长的一段路,老头走了十多分钟。听人说他老伴前几年眼睛瞎了,不久前又突然中风,现在坐轮椅,全靠他照顾。老两口有儿有女,但都在外地打拼,一年难得回来看上他们一次。就老头这个样子,又怎么照顾老伴?蒋智勇无法想象。
他追出小区,发现老头走的方向不是公园,而是一个大市场,主要批发零售蔬菜、水果的。不管春秋冬夏,这里每天都是早早的就热闹起来了。熙熙攘攘的人群,热火朝天的交易场景。
不知道什么时候,老头的背上已经多了一个兜子,兜子里装满东西,老头一只手还提着一个小塑料袋,袋里有块豆腐,还在腾腾地冒着热气呢。
老头开始往回走了。
蒋智勇感到失望,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没有看到想象中的约会场面,即便真有那样的场面,两个老人的约会又有什么看点呢?蒋智勇意兴阑珊,但残存的一点好奇心最终还是驱使他在小区门口赶上了老头,他要彻底消除心中的疑问,否则觉都睡不踏实。
蒋智勇知道老头姓祁,就叫祁大爷。叫了两声,老头才发觉蒋智勇,哦,王老师。
蒋智勇说你这么早就买东西啊。
老祁说,习惯了,都是这会儿买。
蒋智勇提醒说,这些东西咱们小区里就有人卖,这样零买大市场也不比小区便宜。
主要是这个,老祁挥了挥手里的豆腐说,其他的都是捎带买的。
老祁接着说,咱们这地儿,我看遍了,就这个人做的豆腐地道,味足,人家就这阵儿卖,不早来一会儿就被抢光了。
蒋智勇说,你还真有心劲儿,为吃块豆腐到这来。
不是我吃,是家里的,她爱吃。从小就爱吃,现在半身不遂了,脑子不太好使了,可还记得吃豆腐,就吃这儿的。
哦,是这样啊。蒋智勇心头一热,他把老祁背上的兜子拿了过来,帮他提着。
上楼的时候,老祁忽然说,王老师,你胡琴儿拉得就是好,要不怎么说是大学老师呢。
老祁管二胡不叫二胡,叫胡琴儿。蒋智勇咧咧嘴,说你听见了?
我耳朵不太好使了,可听胡琴儿没问题,我对那玩意儿灵性,再说你拉的那声音全单元都能听到。王老师你信不?俺也会拉,不过现在不行了。
老祁说着停住脚,从口袋里抽出左手给蒋智勇看,原来老祁左手的大拇指已经齐根断掉了。老祁说,那年下煤井不小心丢了这个,就不能拉胡琴儿了,家里有把胡琴儿也成了摆设,没用了。
蒋智勇是大学音乐教师,专业就是二胡。本来拉二胡年头长了,又成了谋生的工具,就没先前那么热爱了。但自从住到三十亩地后,总觉得作为大学音乐系教师,住在这样破破烂烂的地方,根本无法活得理直气壮,就有些不平衡,甚至有点消沉。于是,突然又感觉二胡成了知音,又有了强烈的共鸣,每逢周六日,趁赵雪不在的时候,蒋智勇把一首首著名的二胡曲拉了又拉,将一种肤浅的洋溢着小资意味的情感发泄在无所用心之中。赵雪要在,他不拉,赵雪烦他在家里拉二胡,说要拉到学校拉,在家里弄这么凄凄切切的,人家还以为卖唱要饭呢。
其实,二胡曲很多是激昂的,或者是轻快的,或者是喜庆的,蒋智勇认为,赵雪的态度彰显着一种不成熟的傲慢与偏见。赵雪唠叨多了,蒋智勇就有些心灰意懒。
现在看来老祁算是知音了,但不知道他喜欢什么风格的调子。
老祁没说,蒋智勇也没问。
这次跟踪经历明显拉近了两人的距离,之后蒋智勇再不用提前赶班车了,遇上老祁挡道,一拍老祁肩膀,叫声祁大爷我赶车啊,就可以先行一步了。原来是如此简单的事,之前怎么就觉得挺难呢?人和人之间的交往有时很复杂,有时却极其简单,这种复杂与简单,让生活充满了变数,充满了韵味。
不久后的一天,蒋智勇在家里上网。忽然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正是老祁。老祁很严肃的样子,手里拿一张纸,进门后尽量压低了声音说王老师,我请你帮个忙。尽管是压低了声音,但蒋智勇相信站在楼道里的人还是能听得到。蒋智勇赶紧关了门,说不客气,有啥事尽管说。
老祁把手上的纸递给蒋智勇,原来上面是一首曲谱。老祁说,王老师,这个是我早些年留下来的,你看看会拉吗,我想请你给我老伴拉拉听听。
曲谱是一首当地小调,跟蒋智勇采风时记录的某首民歌很相似。蒋智勇试着哼了哼旋律,说没问题。
老祁又说,我是想请你替我拉。
蒋智勇不解,老祁解释说,我老伴听见你拉胡琴儿,常常念叨我以前拉给她听的这首曲子,说很想听我再给她拉拉,可我不能拉了,看着她那认真的样子,我心里不好受。我答应说先练练,但试了几次,没了大拇指确实拉不成。然后我就想到请你帮忙,替我拉给她听,你说这办法能糊弄了她吗?
蒋智勇笑了笑,说不能说是糊弄,我帮你这个忙!你说吧,什么时候拉?
老祁也笑了,说现在行吗?
蒋智勇问,用你的二胡还是用我的?
老祁想了想说,用我的吧,听起来可能会更像是我拉的。出门时又叮嘱蒋智勇,说王老师你跟着我,小心别弄出声来,让老伴知道是你拉的就不好了,她眼睛瞎了,耳朵灵着呢。
跟着老祁蹑手蹑脚进入他家的时候,蒋智勇觉得很有意思,还感到了一种莫名的紧张和刺激。老祁将蒋智勇挡在身后,下意识地蹑手蹑脚,其实他根本没这必要。
老祁老伴正默默地坐在轮椅上听着地方戏,右手哆哆嗦嗦像是在打拍子,两只眼睛闭着,嘴角时不时稍稍咧一咧,关不住,有时口水就流出来,老祁在她靠近嘴角的衣服上缀了条毛巾,口水都流在毛巾上。
老祁走过去关了收音机,大声说你不是要听那首胡琴儿吗,我练好了,现在就拉给你听!
老伴也大声地回应,你真的还能拉啊?还是像以前那样的吧?她吐字有点含混,但蒋智勇能听懂。
老祁大声说,像,肯定像!你还不知道个我?
老伴上身下意识地挺了挺,不说话了,等着听胡琴儿。
蒋智勇以前要是听到两个人这么大声的交流,肯定会笑,但这会儿他笑不出来,看着行动迟缓的老祁把家里收拾得停停当当,看到他毕恭毕敬地从墙上取下已经擦拭得干干净净的二胡,蒋智勇说不清心里是一种什么滋味,他只知道这种感觉不是单一的什么,而是非常难受的,五味杂陈的。
老祁一边把二胡递给蒋智勇,挤眉弄眼示意他坐到窗子旁的方凳上,一边对着老伴大声说,听着啊,我要给你拉了。
蒋智勇踮着脚尖走过去小心地坐下,接过二胡试音准,嗯,还行,老祁调音还是不错的,准确,高低也正适合拉这首曲子。蒋智勇发觉自己的手心竟然有汗了,要知道,他当年二胡考级的时候也没有这么紧张过。事实上,老祁让他拉的这首曲子比较简单,对于他这样的专业人员来说,太容易了,这在平时他是不屑于拉的。但蒋智勇还是不由自主地紧张,也许是怕拉出来不像老祁拉的吧?他不知道老祁当年拉的是什么样子,只能揣度着,在专业与非专业之间,该用技巧时不用,不该用技巧时适当用用。
曲子从蒋智勇的手上飞起来了。这是一首表现男女情感的小调,火辣辣的,有很浓郁的乡土气息,掺杂了本地区东南部某个地方剧种的旋律风格,醇厚、圆滑,让人感觉似乎是在寻觅、在呼唤、在相告、在倾诉,又好像是在回忆、在向往。蒋智勇发现老祁和他老伴都听呆了,专注的神情说明,他们已经回到了逝去已久的岁月。老祁老伴那原本因为中风而僵硬着的表情竟然也随着旋律变化,有了一些生动,甚至还不时露出微笑。蒋智勇心里忽然升腾起一种成就感,因为他认为自己已经用音符激活了一段朴素而又纯洁的爱情。
然而,在进入高潮部分的时候,蒋智勇却发觉老祁老伴的表情淡了,慢慢地又恢复了木讷和僵硬。蒋智勇心里不由自主地一顿,手似乎也不那么听使唤了,乐曲最终在这种跌宕的心绪中草草收尾。
曲子刚一停住,老祁就大声地问老伴,怎么样,我拉得还跟以前一样吧?
没想到老伴却发出了疑问,我怎么听着不像你拉的啊?
老祁嘴嘶啦了一下,好像牙疼似的,不是我拉的还能是谁拉的?难道拉得不好?
老伴说,好,可我听着就不像你拉的。
老祁不甘心,追着问,你怎么就听着不是我拉的呢?
老伴说,以前我老听着有个地方像是你在喊我的名字,这一次咋就听不出来了呢?
老祁愣了,蒋智勇也愣了,他满含歉意地看着老祁,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知道自己没有拉出老祁当年的那个味道,毕竟他不是当年的老祁。
老祁看上去有些沮丧,又愣了半天,他说,谢谢你了王老师。
蒋智勇想,老祁的声音大概从来没有这么低过。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那首曲子像是一团毛线,一直在蒋智勇耳边绕来绕去。绕着绕着,蒋智勇就绕到了前女友那儿,绕到了和前女友在一起时常给她拉的那首曲子。两首曲子风格完全不一样,但在某一特定乐段听起来都像是在呼喊、在告白。
有一天,蒋智勇上网聊QQ,忽然有人请求加他,从资料看是个男的。蒋智勇正无聊,就加了。
那人先说话了,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蒋智勇老老实实地回答,不知道,你不是加错人了吧?
没加错,我是李杰,想不到吧?
蒋智勇差点跳起来。李杰不是别人,正是他前女友的前男友,也可以说是他的情敌。不会是来寻衅滋事的吧?
蒋智勇发了个疑问的表情,没有说话。
李杰说,别担心,我不是找你算账的,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再说你们也分手了,咱俩谁都没得到她。我现在只想问问你,你现在还想她吗?
蒋智勇对这样的问题丝毫没有心理准备,仓促间只好反问,你说呢?
对方好像有点烦,我怎么知道,这不是问你吗?
蒋智勇沉默,思考该不该回答,该怎么回答。他忽然想到应该先问问对方怎么得到他的QQ号码的。
但那边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不说算了,我已经问过了,也不想再问了,到此为止,88。
蒋智勇眼看着对方头像黑了,接着搜看所有QQ好友,就发现李杰已经消失了。蒋智勇忍不住揉揉眼睛,怀疑自己做了一个梦。
蒋智勇被这个李杰搅和得下午的课也没有上好。他试着从“最近联系人”中找出李杰的QQ号,再加,但对方一直没回应。下课回家的路上,通过分析,蒋智勇猛然产生了一个判断,他判断这个李杰不是真的李杰,而是前女友冒充的!
他对这个判断越来越坚信,已经淡忘的人和事重新清晰起来,心也随之兴奋起来,这种兴奋一直延续着,到晚上,就莫名地演变成了一种不可遏制的欲望。
这些天,赵雪也很兴奋,她是一名普通的文化干部,但最近有消息证实她极有希望被提拔成部门领导。因此,这些天她高兴,晚上兴致更浓。不知道是谁先搂住的谁,也不知道是谁先亲吻的谁,总之两人在最短的时间里脱光了。
此时蒋智勇的耳边正响着帮老祁拉的那首二胡曲,响着他给前女友经常拉的那首二胡曲,两首曲子时而独奏,时而交响,似乎已经让蒋智勇陷入了一种迷狂状态,他大张着嘴巴,喉咙里像拉风箱似的发着奇怪的声响。
突然,赵雪听到从蒋智勇的嘴里喊出了一个陌生的名字。
一个女人的名字!
蒋智勇不动了。
赵雪也没动。
过了很久,蒋智勇才看到女人在瞪着他。
他像以往那样准备去搂她,赵雪却躲开了。躲开了还抛过来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你喊别人的名字了。
蒋智勇一下子就竖了起来,你说什么?
你喊别的女人的名字了!她是谁?
我喊了吗?
两人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响起了敲门声。蒋智勇打开门一看,是老祁。老祁说他和老伴儿说起了骗她的事,因为说明白了,老伴儿还想听听你拉拉别的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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