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荫 成
1
一天接着一天过得平静,日子突然抖擞一下,刘桂芳死了。此时此刻,明亮的太阳升在马路对面的楼角悬挂着,紫竹院小区商贩们开始不间断的吵嚷叫喊,竹园七号楼院内那棵丁香花开得正热烈,风把浓郁的气息吹得满楼飘香。刘桂芳死在春天一片澄明晨光之中,这一年她才四十八岁。
把门打开,董彦敏号啕大哭,他像一些老娘们哭丧一样念念有词。在哭叫中,他意识到这一天过得将会非常漫长,难以打发。隔壁王二嫂赶紧过来,边抹眼泪边看他哭,约莫他哭够了,才上前去拉。一个上了年纪的妇道人家想把一个大男人从地上拉起来谈何容易,她生气骂起来,窝囊废,就知道个哭,也不看看桂芳的后事该怎办!董彦敏这才收声,起身愣怔半天,开始往外打电话。
几个朋友莫不惊讶,刘桂芳昨天还好好的,怎么一大早就死了,真是蹊跷!早饭吃得很不成样子,都撂下饭碗,慌忙赶过竹园七号楼来帮忙。
刘桂芳在床上躺着,身体扭曲,微闭着眼睛,一张脸像揭锅早了的馒头,抽搐发皱,发了黑青。床褥散摊在一旁,好像一晚上积存的体温正在从中一丝一丝散发出来。刘桂芳一只手放在胸前乳下,抚摸着心口,另一只手顺着身子搁在凌乱的床褥上,苍白的手心朝上,往外耷拉着,软弱无力。董彦敏说刘桂芳死在他的怀里,现在卧床的姿势显然经过了董彦敏的摆放。刘桂芳死得痛苦,从面容上谁也能看出来,大家心情也难受,可是不好问什么。
看了半天,算是默哀。王洪庭把那只右手拽上来,和胸前左手勾搭在一起,摆出一个让人可以吊唁的端庄模样。那只手搭上去,自行跌落下来,再搭上,出劲儿按按,稳住了。王洪庭嘁一声,悄悄对人说,身子快硬了。董彦敏听见了,再让泪水花了眼,瞅见什么都模糊。
几个人围坐在沙发上,等着董彦敏发话。董彦敏皱着眉头,一脸忧伤,嘴角呲都没呲一下。刘桂芳的死,一点没有征兆,慌乱让他一头糨糊。和过去不一样了,现在他不是一个能够撑事的人,大小事放他头上都紧张。王洪庭出主意,先定个主事人吧?他说罢有些后悔,话说得有些莽撞了。董彦敏听见了,低声含糊说,定吧。说罢,在几个朋友脸上瞭了一圈,意思是你们看谁当好。众人面面相觑,慌忙躲闪开他的视线,你董彦敏倒是刘桂芳的丈夫,总管人选是你能确定了的吗?你定不了呀!
主事人得那个人定,那个人叫老金。
老金不来,大家都得等待着,不等不行呀。
门开着。灰色防盗门往外撇着大开,红榉板木门打个对折,也敞着。春风从楼道口吹进来,在两室一厅的各个角落转悠。很多疑问都在人们的脑子里打转,但最后都落在老金身上。老金什么时候才能来?他一定会来的,他应当来,人们都盼望着他早点过来。大家知道,没有老金的光临,刘桂芳走得不安生,这个葬礼不圆满啊。
楼道白粉墙污糟,贴印有很多花花绿绿的小广告,光线有点暗淡。突然门口光线凌乱起来,人们探头往楼道看去,只见门槛外站进来一个高大瘦削的身影。那人并不急于进屋,他在看董彦敏家的门框。门框两侧插着卷起来像半开的喇叭花的黄表纸,对每一个登门吊唁人说着一个准确的信息:刘桂芳死了。来人略微稳定了一下心气,爬楼有些气喘。
董彦敏慌忙趋前,递给那个人一支烟,并顺手掏出打火机点燃。这只绿色的塑料打火机侧面,有一个外国浪女人搔首弄姿,扭曲着身子,仰着头,一条胳膊举起来,将手插在脑头浓密的头发中。
来人也不客气,接烟叼在嘴上,双手拢住打火机的火苗,深吸一口。打火机直立的黄色火苗突然扭头,钻进那人嘴噙着的烟卷。他两侧腮帮子缩成坑洼,然后喷吐出去。好香一口。门厅口腾起一片烟雾。
门厅太小了,与其说是个厅,不如说是一个过道,或者说兼具两项功能。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老房子,设计呆滞死板。格局是三三三制,左右对称是卧室,中间部分再一分为二,里为厨房外为客厅。这样分配面积是不可以的,因为还必须留下去厨房的过道。和厨房门挨着,是仅有一肩宽的厕所。这就是董彦敏的家,三口之家,六十来平,委屈了刘桂芳和她的孩子小庄。
门厅供桌前,瘦弱像豆芽菜的小庄垂泪跪着,往一个蓝黑色的砂锅里添纸,一片,一片,又是一片。有淡红的火光在小庄戴的镜片上渲染,一只一堆火焰,摇曳生姿,舞动曼妙。打今儿起,小庄就是一个没娘的孩儿了。
孩儿呀,不能这样烧,纸币不值钱,隔壁王二娘说罢,赶忙裁纸,快快叠起一大堆金元宝,搁在超市积分换回来的不锈钢盆里,交给小庄烧。多给你妈送点金元宝,黄泉路上少甚不能少钱,阎罗殿上要打点的地方多了去了。王二嫂叮嘱小庄道。
众人大笑说,王二娘是冥界经济学家。
王二娘说,笑什么?现时哪一个不知道用人民币买黄金保值?阴曹地府也一样。
大家不想争辩,都说是是是。
刚进门的人光吸烟不说话。
董彦敏说,李师傅,辛苦你了。
李师傅说,一接到电话,跑着就去了,接着又跑过来,瞧,他擦把脸上的大汗让董彦敏瞅瞅,接着甩甩手。
董彦敏疑惑,心说,我没打电话呀。
李师傅开口寻问道,几天事?
董彦敏很不肯定说,两天吧……
李师傅鼻腔哼一声,两天能够?然后换个口吻问道,人在哪?
董彦敏头一仰,示意一下刘桂芳的卧室。
站在一旁的王洪庭看不下去了,喊起话来,李永涛,你以为你是谁呀,不就一个编外殡仪吗?牛逼哄哄的。
李永涛半带自嘲地说,嗨,就是我这个编外殡仪,你别说,这几天还就得耍我,不信你们瞧着。
人们才注意到这家伙的脚下放着一只脏脏的黄色帆布包,还有一个鼓鼓囊囊的崭新的蓝色旅行包。
李永涛大兵出身,没文化,但人说话办事利索。这些年单位死个人,缺乏个临终关怀的人也不行,李永涛就做起这份事来。他胆子壮。先前当然是尽义务,后来人们看到他和殡仪馆的关系很活络,疑心他可能有点抽头什么的小猫腻。从来没有人捅破这层窗户纸。谁家丧事也请他,并不让他空手回,多的给个五百,少者给三百。
满家都是人,很多不熟悉的面孔。董彦敏明白,这些人能来,都看老金的面子。沙发、折叠椅、凳子,连从厂里取回来的变压器漆包线卷盘也派了用场。没有那么多的座位,很多人都站着,楼道里也是人,一直拖到竹院七号楼的楼口。
丧事的主家这一天相当尴尬,董彦敏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显得手足无措。他想看看李永涛干什么,脚步不由自主跟进来,一眼就瞅见刘桂芳侧躺着,身体一下膨胀了很大,挺吓人。他不由自主地喊叫起来,怎回事,这是怎回事?
李永涛一把搂住他,扭身使大力推他,打哈哈说,这里没你什么事,说罢就关上卧室门,笑着对几个帮忙的人挤一下眼皮子说,不能让他瞧见。
李永涛摇晃几下刘桂芳的胳膊,接着猛㧟起来,听得骨节嘎巴嘎巴响,瘆人发慌。他又命令,把刘桂芳的衣服解开。谁敢解?没干过这事还真有些手软。几个人面红耳赤,没人动手。李永涛骂一声,都能干个甚?一帮杀才。
死人的身子很重,刘桂芳重得像一只雌花鹿。李永涛干殡仪久了,手脚利索,慢慢旋开一粒一粒纽扣,猛一挺举,刘桂芳衣袖被高高地抽出,将乳黄色有蕾丝的内衣一扯,听得嘶啦啦裂帛般连续响,一只白光光的大乳房跌落出来。她没戴乳罩。几个人都呀一声。李永涛猥亵地眯着一只眼,嗤出一个笑,都不许看呀,谁瞧谁是小狗。他捋过刘桂芳苍白无色的胳膊,使劲儿揪肘窝,把皮肉扯得老高老长。长长的针头刺入血管,一根粗大的针管把白色浓稠的防腐液体注射进刘桂芳的体内。好半天,李永涛才推到底,他像撒完小便时浑身哆嗦一下,然后说了一声,快看——
大家就见刘桂芳袒露的胸口在轻微地抽动,几个人吓得慌忙跑开。李永涛笑着说,不是诈尸,防腐液在她血管里流动,哈哈……
李永涛指示道,快把这些被褥撤走,她得睡凉床。
有人问,甚叫凉床?
光板床,李永涛鄙夷道。他打开铝合金窗户,放新鲜的空气进屋。
突然有人喊一声,你们闻,什么味?
几个人抽抽鼻头,满屋都是丁香花的飘动的香气。他们都往窗户外面探头,楼下那棵紫色的丁香花盛开着,一树色彩缤纷的云霞。
卧室外突然人声鼎沸,有人在高声喊叫。
李永涛说,瞧吧,老金来了,一定是他。
几个人争抢着跑出卧室,李永涛狡黠一笑,扣死门,把蓝色旅行包里的东西一件一件拿出来,在丁香花的香气中哗啦啦抖擞开了,一片织锦般绚烂色彩晃亮了他的眼睛。
2
都说老金来了,虚惊一场。临近傍晚,老金还没有来,有几个人已经沉不住气了。王洪庭说,不敢再等了,该做什么都得赶紧做起来。董彦敏毫无表情说,做吧。盛华仁慌忙摆手制止,老金一定会来的。王洪庭说,打个赌,输什么吧?盛华仁摇摇头,真是看不上这做派,出力气工人动不动就是打赌,什么素质!
楼道里平日没有灯泡,电费公摊,居民不愿出这份闲钱,装上又拧掉了。下午才装上的白炽灯瓦数不大,昏昏然无精打采。邻居家里有事,谁家也说不出个不字,再说谁家没有个大事小情。
听到楼道一步步沉稳的脚步声,有人喊一声,老金可算来了。
一个油光铮亮的肥硕的脑袋从晕黄的光影中升上来。
光头一脸威仪,一双尖锐的鹰眼扫描了一屋子的人。看来这个人生着大气来了。董彦敏硬着头皮,想和他说句话。光头不理,径直到了卧室。人们就听到一阵撕心裂肺的男人的哭声。
人问这是谁呀?
董彦敏怯弱说大舅哥。
猛然听得大舅哥的哭声齐整整一下截断,亮光一闪,光头已到了众人堆中。人们慌忙让座,可是光头黑沉着脸,怒视着董彦敏问,我妹妹是怎么死的?
董彦敏说,早晨起床洗涮,突然喊后背抽,摔倒在地。我一看……
光头不耐烦,别啰嗦了,拣主要的说。
盛华仁打圆场说,令妹过世是心肌梗塞。厂医来过了,开了诊断证明。
你不要怪我当着众人面数落你,你以为我不知道我妹怎么死的?我比谁都明白,我妹就是抑郁死的,就是被你这个王八蛋气死的,你怎么就不能有一点慈悲之心,放她一马呢,你他妈的死霸着,紧攥着,她是个人呀,她是个什么?光头突然大声叫喊起来,这个丧事停下来,不要办了,咱得坐下来说道说道,真把人给气死了。
挑刺找碴。
大舅哥咬理来了。
众人把董彦敏拖到一边躲开去,把光头团团围住,又是奉烟,又是端茶,看来想要说服光头大舅哥还真是一件费劲儿的事情。好半天才把刘桂芳怎么死的说清楚,接着光头又对丧事简陋不满意了。
没吃过猪肉,没见过猪跑呀,花圈没有一个,灵堂没有布置起来,董彦敏有你这样办事的吗?就为省你几个糟钱呀!我可怜的妹子,你是含辛茹苦一辈子,死都死得这么凄惶……
盛华仁悄声说,那个人不是还没来吗?
光头没听清,继续叫嚷,自己的事不自己做主办,靠别人像什么话?董彦敏你这一辈子窝囊倒霉,就是依赖思想在作怪。依赖思想要不得,依赖思想害死你呀!现在可好,你没死,我妹子倒死了,这个世道公平吗?不公平呀。
盛华仁大声咳嗽数声,点拨道,不是那个他……就是那个老金还没来吗?
光头啊哦一下,恍然大悟,愣怔在那里,用手摩挲着头皮,笑着说,是呀,我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层。老金在哪里?我有生意上的事想立刻见到他……
盛华仁慌忙推挡说,家里乱,开不得火,去饭店咱们边吃边商量,可好?
光头说行。
大家伙一窝蜂都下楼,楼道灯光摇晃。红白大事,吃喝为上。都去吧,都走,带上酒,喝不了剩下,下次喝。还有人要拉董彦敏,他往后退缩,老婆急症死了,还去喝酒吃菜,不受打听。
光头怒气未消,说,拉他干什么,都不要拉,饿他三天三夜。
3
众人散走,已快零点,只剩下董彦敏一家三口。
董彦敏说,我热下饭,你吃一口。小庄说,爸,我吃不下,这儿堵得慌。他指指自己的心口。董彦敏说,不行,强僵着也得吃,不是一天的事。小庄想一想,答应了。
在窄小拥挤的厨房,董彦敏开火热从饭店带回来的面条。打开塑料袋,掀开餐盒,面已经坨成一团。钢精锅内壁水珠嘶嘶发响,水开了花,开水把两坨面冲开。炸酱卤装在另一个塑料袋中。面盛了两碗,散开的面条都给了小庄,满满一碗,自己吃的只能是拨拉不开的死面坨。
铁皮煤气灶遇热膨胀,关火后开始冷却,发出噌噌噌的收缩声。董彦敏几口吞下肚,低下头看小庄吃。现在的孩子好像都不会使用筷子,大拇指和食指平夹着,中指一点排不上用场。小庄吃得很慢,还几次停下来,大粒的泪珠往碗里跌落。董彦敏伤心,扭了头,他有点不敢看小庄。
小庄抬头说,今晚我想挨我妈睡一夜。
董彦敏吓一跳,不行,哪能行!你在那屋睡,我守你妈。
小庄没有退缩,说我不是小孩子了。
董彦敏瞥见小庄的嘴唇上一抹淡淡的绒毛,他突然想伸手摸摸,指肚有没有沙沙的摩擦。孩子说大就大了,可究竟还是一个孩子。
他们都看着打开的卧室门,两柄粗大的白蜡摇晃着,一点火星的香头顶着摇摇欲坠的香灰。刘桂芳像是在轻轻叫他俩,都进去了。董彦敏跪了一会儿,膝盖麻困,索性坐在地上。小庄在床边站了半天,身影落在董彦敏身上,就看见他紧挨着他妈躺了下来。董彦敏眉棱骨一阵发热,强忍着不让泪落下来。刘桂芳占了大半张床,小庄侧躺着,用手肘支撑着头,看着他妈的脸。
灯影下,刘桂芳连上的皱纹全都消失了,脸色灰暗,有些发绿发青。小庄轻轻抚摸着这张没有表情的脸,把她略乱的头发撩到脸庞的两边。
小庄轻声叫道,爸。
董彦敏唔一声,算是答应。
小庄说,我脑子乱了,老觉得我妈没死。
董彦敏说,我也是,小庄。
我得强迫自己,才能意识到我妈真的走了。
我也是。
董彦敏瞧见小庄像蛇一样扭曲抖动着身子,想尽力靠近刘桂芳,又不会挤迫她。小庄又喊一声,爸,你恨不恨我妈?我长大了。恨什么,不恨,她都走了,以后和我们就都没有关系了。不会,我会想她的,她是我妈,没有她就没有我。你说得对。没有你也没有我,爸爸。是呀。以前,我恨过你,你打过我妈,我也恨过我妈,她让你抬不起头来,觉得活得没意思。小庄,不能对着你妈说这些话。我想说,以后咱们三个人说话的时候就没有了。那也不能说,你妈会不安生的。要是以前咱们三个人多说说话,可能就没有那么多伤心事了。傻孩子,你那时还小,怎么说话?小也是一个人呀,国家还制定法律保护儿童的合法权益呢。我们没有照顾好你,给你留下不好印象了,也是为了你,我们才维持到今天,你妈说过等你考上大学,我们就离婚。爸爸,我理解,你说我妈心里有没有你?有呀,怎么没有,你妈天天做饭,我吃现成的。你有没有?有呀。那为什么我家就不快乐呢?那是另外一个原因,你长大了就知道了。我想知道,爸爸。可是爸爸不能给你说,因为我说了你会说我说得不对。那又怎么样?不说了,我说不出口,反正你妈才是这个家的顶梁柱,我不是。
小庄又说,你知道我妈喜欢丁香花吗?董彦敏说,知道,楼前后的紫丁香就是你妈栽种的。小庄说,我今天采了一大把,放在我妈的头前。董彦敏说,我早就看到了,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小庄说,你知道我妈为什么喜欢丁香花吗?董彦敏抽搐一下腮帮子说,我不知道该怎样说了。
半天没有说话,董彦敏听到小庄轻微的鼻息声。房间很小,空寂像一幅黑幔铺开,蜡烛的光焰拼命地推开黑暗。刘桂芳像一座黑色的无声隆起的山体,小庄的呼吸是山中褶皱流淌出来的一股股流水的清音。董彦敏起身想抱走小庄,闻到了刘桂芳头侧那束丁香花隐约、漂浮的香味。他改变了主意,悄悄拿来一条被子盖在小庄的身上。
小庄嚅动嘴,像是用唾液消化威化饼干,有一份快乐挂在嘴角。小庄有尿床的毛病,很多人说他肾亏。吃了不少中药,看了不少西医,十七岁的小庄,尿脬还是噙不住一泡尿。董彦敏怕小庄今晚上尿床,光板床身子凉,膀胱收缩得紧。他把小庄脖子底下的被子掖掖好,看见小庄一片暗影覆盖的脸上,眼睛有泪珠,一汪汪亮闪闪的,在缓缓地滚动。
他轻轻叹口气,这个睡凉床的孩子。
4
翌日,支应差事的人一到楼口,大惊失色,楼口搭建起了一座巍峨的紫丁香的拱门,单元门口是一道略小一点的白丁香花拱门。甬道两侧,一直到楼门口,摆满了丁香花,一盆是紫丁香,接下来就是一盆白丁香。谁也不知道刘桂芳的丧事为什么要搭建丁香花的拱门,尤其不明白的是要摆两色丁香花。盛华仁学问最大,大家都问他,他笑笑不回答。有人打趣说,你也不要冒充大尾巴狼,你知道就讲出来。他装出一副揭谜底的样子说,紫丁香是白丁香的变种……有人问,这和丧事有什么关系?盛华仁说,烂我肚子里吧,我不能说得太明白了。
楼前一大片空地翻出新土,园艺工人栽种丁香花。问谁让你们栽的?答道,广告公司。众人不解,再问广告公司,一个经理模样的人说,谁掏钱,我们就给谁栽。
本楼的人想起来了,楼前的那株丁香树就是刘桂芳栽种的。
那是一棵紫丁香,枝杈繁茂,花香阵阵。
人们相互询问老金来了没?
一大早我就站在这里等,没瞅见。
有人说了声,神龙见首不见尾啊。
别拽词了,首也没见呀。
紫竹院小区南头,来了一帮举着花圈的人。禁止车辆进入小区的铁栅栏阻碍了他们的通行。他们小心翼翼,生怕花圈的绢纸和彩条扯断。人们慌忙赶上去帮忙,花圈要摆在楼门前,写上挽词和吊唁者的名字。盛华仁毛笔字写得好,早早就坐在折叠餐桌边,等着写。现在会写一手好毛笔字的人已经很少了,单位办红白事都请他。
有人瞎嚷嚷,快看,那是不是老金?
正对马路开过一辆奔驰车,从车上走下一个人。那人使劲儿跺跺脚,想让自己的一身行头舒展一些。他身穿崭新西装,方头大脸,气宇轩昂,脖颈粗短,无法系领带,衬衣领口敞开着,脸上一副大墨镜,瞧上去很不好惹。
人们仰着脖子张望,有些人一看就有些泄气。不是老金。
那个人一步一步走着,突然迈开大步跑动起来,粗短腿跑动起来,有些滑稽相。他边跑边挥动着拳头,大声叫嚷起来,快把花圈拿走,快把花圈拿走。那人跑进楼口,满嘴唾沫星子乱溅,大骂起来,一帮混蛋,真不让人安生,一时半会儿看不住,你们就出乱子,妈妈的,太不像话啦。
人们莫名其妙,忙问怎么了?
黑墨镜说,摆花圈干什么?谁让摆的?乱弹琴。
众人都乐了,真是笑死个人。死人了,不摆花圈摆什么?
黑墨镜说,难道你们就一点也没看出来,花圈和我们布置的环境格格不入吗?
大家愕愕然瞭望半天,没什么影响呀。
黑墨镜说,真是一帮呆迷啊,看来我给你们讲不清这个道理。
正说着,一辆奥迪车开过来,跑下来一个年轻人,来到黑墨镜人跟前,叽里咕噜说了半天,就见黑墨镜惊慌说,瞧瞧,坏事了吧,坏大事了吧,赶紧的,把花圈拿走,都拿走,真晦气呀。
黑墨镜推开众人,一抖手腕,对广告公司经理说,看看表,都几点了,丁香花还没种完,丁香花床还没搭起来,工钱给得少是不是?少了吭气呀,尽他妈的磨洋工了。
经理赶忙赔笑,快啦快啦。
黑墨镜说,少笑,再笑我给你好看,知道不知道?老板生气啦,生大气啦。
大家都上前安慰黑墨镜,办大事就是一个乱,不乱都不行,出点差错也是不可避免的事。
黑墨镜说,老板从未动过肝火,可是刚才发了雷霆之怒。你们倒好,反正横竖你们不和他照面,挨骂的是我。
老板在哪里?
黑墨镜说,我们干的事情,哪怕一点小差错,他也看得清楚。
大家转动脖颈,看老金在哪栋楼上往外观望。
哪里有?没有。
黑墨镜一脸恼怒,打开手机,立刻换上和颜悦色,眉飞色舞说了半天。最后他说,您现在就过来吗?嗯,嗯,很多人都在现场,已经初具规模,场面很热闹,好,好,马上,明白……
人们一听,好了,老金真的就要来了。
5
下午,小雨连续下了三个时辰,把拱门的丁香花瓣吹落不少。天气有些晦暗。董彦敏觉得他浑身的骨头返潮,似乎长出一层细绒绒的白毛。雨下之前,老金没来。收雨了,还是没见老金的身影。人们都在想,这个老金在忙什么?
大家真是有些奇怪,觉得这场葬礼有些怪异和吊诡。看着丁香树下工人忙碌地架装花床,好像有一股隐约的喜庆气氛暗藏在花丛中。人们看着雨后湿漉漉的天空,那棵紫丁香枝叶簇新,长串长串的花束像从树头流淌下来,显得妖娆神秘。同楼居住的人恍惚看到刘桂芳站在丁香树下看着工人给她铺设花床,她的手拽着丁香花的花梗,把丁香花的花瓣撒了一床。
转眼之间,花床上撑起了透明的玻璃瓦,不锈钢支柱太晃眼,也让丁香花缠绕起来。留有三道花径,供人吊唁。四个身穿灰鼠皮制服的保安胸下侧吊一根警棍,早早地上岗就位,排成一队。黑墨镜给他们每人发了一副白手套,指指楼上,指指花床,算是交代工作。他们要把刘桂芳从家里搬出来,安置在花床上。
有一个年轻的保安进入房间,嫌那根警棍碍事,从皮带上摘下来,夹在肘窝。黑墨镜和盛华仁交涉,他闲得没事,把警棍抽出来,按动开关玩。警棍发出细碎晶亮的蓝色火花,噼里啪啦脆生生响。闲坐在凳子上的董彦敏两条胳膊夹在两腿之间突然惊起,全身麻木,瘫软在地。凳子也倒在一边,大家都哄然大笑,一根电棒就把老董吓成这样?
董彦敏突然发标,大喝一声,拨开保安,抢先占据卧室的门口,摊开双手,阻止任何人进入刘桂芳的房间。大家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一脸呆状的董彦敏怎么一下变成穷凶极恶的模样,人们慌忙后退,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防止受到他疯狗一般的无谓攻击。
盛华仁赶快跑过来,想要浇灭这场无名之火。
他一把搂住董彦敏,低声怒喝,都在给你帮忙,你发什么邪火?继而松手,回头又给黑墨镜解释道,老董住过三年,可能警棍刺激了他,你们先退出去,待我劝劝他。
黑墨镜像是明白点什么,点点头,一挥手,领人下楼去了。
董彦敏突然蹲坐在卧室门口,号啕大哭起来。
盛华仁和王洪庭一人一条胳膊,把他架开。
董彦敏说出一个问题,说得两人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这到底是谁家死人啦?
谁家死人了?你家死人了嘛,这还用说。
我家死人,怎么我就像他妈的一个外人一样?我让人订做的花圈都不让摆?
李永涛上前说了,现在倡导绿色殡仪。
绿色殡仪就不要花圈了?
殡仪馆不让烧花圈,谁烧罚谁款,花圈都改成鲜花祭奠了。
董彦敏哭声止息,又说一个问题,让他们全糊涂了。
——刘桂芳有类风湿,放在外面,她的关节会疼的。
王洪庭说,尽胡说了,死人还会疼?
我老婆我知道,她疼起来会掉眼泪的。
盛华仁瞪了王洪庭一眼,拐着弯儿说,我们早就想到这一层了,给刘桂芳打了痛风针。
董彦敏说,那一针这样管用?
可不是,盛华仁继续哄董彦敏,说,刘桂芳喜欢丁香花,你记不记得了,有一年咱们单位举办文艺演出,刘桂芳在大礼堂朗读过那首丁香花的诗,你把手都拍红了。楼底下的花床布置得可好了,四周都是丁香花。
实际上,董彦敏在窗户上都看到了。
你也知道刘桂芳喜欢丁香花?
你以为就你一个人知道呀!
盛华仁心说,总算把这个犟骨头劝回来了,赶紧给王洪庭使个眼色,招呼抬人。
董彦敏责问,我知道你们离不开老金,谁也怕丢了饭碗,你们怕老金,就哄我?你们还是我几十年的朋友吗?
盛华仁敷衍说,说什么呀,咱们和老金都是几十年的朋友呀。
董彦敏丧气说,你们是,我不是,我和他不是朋友。
老董,不要和老金拧劲儿了,行不行?王洪庭劝解说,过去老金还看你的眼色,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变了,现在轮到人家说话了。
什么事情也得老金说了算?
那可不。盛华仁答道。
我家的丧事也得他做主?
王洪庭回答,就是。
董彦敏猛然瞧见光头大舅哥迈进屋来,还是一脸恶相,像是受领了一项艰巨的任务,只有他能够完成。再也不想听他汹涌澎湃的责骂,该退缩就退缩,该萎缩就萎缩,我董彦敏就是一个屁,噗,放毬了算吧。
唉,董彦敏叹气说,我知道,我是个傻瓜,再闹就是一个傻屌了。
两人一听,都笑了,我操,感情你什么都明白呀,那还捣乱?
6
刘桂芳火化排第一,可是老金迟迟不来。谁也不急,殡仪馆急。他们找黑墨镜商量,能不能趁老金没来,先安排几个死尸火化,时间就是金钱呀。黑墨镜也不敢痛快答应,一旦老金知道,饭碗保住保不住难说了。殡仪馆的人用大拇指快速搓动食指,示意给人看,黑墨镜心领神会。他在大沙河口放了一辆车一个人,一旦瞧见老金车过来,赶紧电话通知,千万不敢有误。殡仪馆的人听了一笑,急急离去。
大门哗啦一声打开,一家男女老少十几口子涌了进来。他们推推搡搡,捶胸顿足,哭声连天。前头一个小姑娘端着一张系着黑纱的黑色照片,泪水模糊,哭得小腰板弯成了弓。再一细看,把人们看得瞠目结舌,原来镜框里镶嵌着一张张牙舞爪的德国黑贝的凶猛图片。这家人是给家里的爱犬举办葬礼。各种礼仪一项不缺,一家人煞有介事,认认真真将这只德国黑贝火化了事。
大家议论纷纷,今日来殡仪馆真是不虚此行,算是开了眼界。
王洪庭擦擦嘴角的哈喇子,骂道,狗也举办葬礼,这世界莫非人畜不分了?
黑墨镜顾不上看,一个劲儿督促殡仪馆快点快点再快点,叫老金发现了,不是耍的。
又有一家涌了进来,人们一瞧,嘴巴张大无法合拢,丧葬队伍竟然是一大帮孩子。四个头上扎着白色绢花的女孩子推着一个年轻男孩的尸体缓缓而来。灵车上的死者眉清目秀,留着遮盖着额头的长发,一件黑底的老衣铺盖在身上。后面紧跟着一大帮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孩子和身穿一式藏青色中山装的小伙子们。黄泉路上无老少呀,天道如此,谁也没有办法。围观的人也不禁伤悼起来。悼词念毕,把那个年轻死尸放在担架上,军乐队吹奏深沉低回的音乐,马上就要进入火化炉。
就在这时,那个躺着的死尸突然咧嘴,爆发出一阵朗朗大笑,随即一跃而起,把那身老衣舞摆得像一架黑色的风车。走你,一个漂亮动作扔进火化炉的炉膛。他摆一个POSE,瞪直一双秀美的大眼,冲着人群大喊,爽、爽、爽。
成群的小女孩抹掉眼泪,舞动双手簇拥上来,欢跳着欢呼着。那个小伙子一挥手,大喝一声,门口上车,先吃饭,后到芭娜娜唱歌。话音一落,人群一阵风似的刮走了。
火葬也能变成一场游戏,这回连盛华仁也被瞧呆了。胡闹,胡闹,胡闹,他连叫三声。
正在愣怔之间,他听到李永涛高喊,把紫丁香花摆进大厅。
瞻仰大厅顶棚全是玻璃,阳光透顶撒下来,新采集的紫丁香花把大厅衬托的一片清润明黄。
但是黑墨镜喊的一句话,把全场人们弄糊涂了。
——丁香花婚礼正式开始。
王洪庭吐口就喊,喊错了,是葬礼!
众人附和,可不就是错了嘛!
很多人哄堂大笑。
盛华仁摆手高喊,大家肃静。
李永涛得到盛华仁的示意,大叫一声,大家都往这边看——
人们就看见李永涛飞身跃起,将灵车上的那件遮盖得严严实实的黑色绸缎一揭而起,布幅在空气中震动,发出哗啦啦的响声。所有的目光投向灵车,只见刘桂芳身穿鲜艳的婚服,脸上化妆成桃花色,喜气洋洋,和整个大厅装点的紫丁香花的鲜艳交相辉映。每个人都看呆了。
大家都瞅董彦敏。
他承受不了众多目光的压力,骨碌一下蹲坐在地。董彦敏一丧气,蹲在地上,早就落下毛病了。
婚礼进行曲奏起。
大厅里有些轻微的骚动,人们相互问询——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明明是葬礼怎么鼓捣成了婚礼?
突然人群中闪出一条路来,惊讶的人群纷纷靠在一边。一个低矮身材的人走了进来。只见他一瘸一拐,一瘸一拐,慢慢走入大厅的中央。一身浅灰色的西装,脖颈处红色的领结,分外显眼。他的身子完全靠左腿支撑,而右腿萎缩成一根细棍。左腿迈一步,右腿就像扫地笤帚一样横扫过来。左腿迁就右腿,一点一颠一跳,人已经朝前迈进一步。
人们心里惊呼,老金他妈的总算露面了。
老金的刀条脸瘦削,下巴轮廓切削得厉害,一看就是一个命硬的主。这些年来养尊处优,面容上添加了不少宽厚亲切的表情。他站在台阶上,不说话,显得很安静。很多人在窃窃私语,会场上肃静不了。他等着,用目光扫过一张张人的脸。最后,嘈杂的话语渐渐消退。一个妇女突然意识到了会场的寂静,半句话没有说完,慌忙捂住自己的嘴巴。
老金从上装口袋掏出一张红颜色的纸,慢慢地照着念,各位来宾,桂芳生前是有交代的,小庄考上大学后,她会嫁给我。她是喜欢紫丁香花的,想让我给她举办一次隆重的紫丁香婚礼。惜天不假年,我只好婚礼葬礼一块办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针掉在地上也能听见的寂静。
老金又念,刘桂芳从她死的那一刻,她的灵魂就跑进我的躯体中了。在此之前,我和她是三十年紫丁香的相思。不错,刘桂芳是董彦敏法律意义上的妻子,但是她死了,法律上的妻子概念也就不存在了。她的灵魂属于我。现在,我和她的灵魂缔结永远的婚姻。请各位来宾祝福我吧!
响起几片鼓掌,稀疏变成雷鸣一般,经久不息。
老金把那张纸掖在刘桂芳的手下,然后附下身,亲吻了她。
黑墨镜一挥手,很多身穿黑制服的人将一篮篮紫丁香花瓣抛撒起来,还有人用发射筒往球形钢架上喷发。整个大厅下起一场密集的紫丁香花雨,花瓣的香气弥漫整个空间,在人们的身体和衣襟之间游串飘飞。刘桂芳的灵车上厚厚地积累一层紫丁香花。老金的头上、肩头上也是。
老金从人群中把董彦敏亲切拉起来,一块扶着灵车朝那扇玻璃门走去。人们都跟在后面,被殡仪馆服务人员拦住。隔着玻璃,人们看到火化炉的炉口张开嘴巴,一辆小车缓慢进入炉口。
老金示意董彦敏揿动一个紫色按钮,这是喷油。接着老金看了一眼殡仪馆的火化工,得到一个点头的暗示,他伸出大拇指猛地一按,一股热浪喷涌而出,炉口迅疾关闭。
董彦敏大叫一声,桂芳走好。
再也见不到妈妈了,小庄大哭出声,扑向玻璃门。
人们一窝蜂上来,把小庄团团围护起来。
7
人们从殡仪馆蜂拥着走了,红色窄布条丢弃在下山的路上。人们赶着回城,到畅春园大酒店吃宴请。在接送大轿车上,人们又问起白丁香紫丁香的意思。盛华仁隐秘地笑笑,摇摇头。他不说话。
紫丁香熏香了刘桂芳的墓地。老金擦拭刘桂芳墓碑,回头征求董彦敏意见,怕小庄见景生情想他妈,换个环境住几天再回家,行不行?
董彦敏看了一眼可怜的小庄,同意了。
陪护小庄的黑墨镜领着小庄上了车。
董彦敏看着车拐过崖头不见了。一阵风尘吹过来,迷糊了他的眼睛。
石崖下的墓碑前,剩下老金和董彦敏两个人。
厚实的风从崖底吹上来,他俩听到呼呼的啸叫声。山下是河谷,太阳明亮地照耀在城市上空。东山一片寂静,巍然耸立,纹丝不动,有一大片白云被风吹过山峦。一条宽宽的大白路蜿蜒上来。再往远瞧,就是穿过这座城市的大河,也是白色的宽幅带子,也亮着光。董彦敏把俯视的目光收回来,心想,老金给刘桂芳选购的墓地不赖,钱花到那份上了,我死了肯定葬不在这里。
老金掏出一盒软中华烟,给董彦敏。他没接。老金皱下眉头,拿烟的手捅捅董彦敏的腰。董彦敏拿住了,打开锡纸抽一支递过来。
老金摆摆手,我不抽,早就戒了,专门给你装的。
吐出来的烟雾从嘴角就吹飞了,董彦敏用夹烟的手使劲儿揉搓麻木僵硬的脸皮。
老金说,咱俩冤家兄弟坐坐,说一会儿话。
董彦敏嘟囔,有什么好坐的。
老金笑着说,五十多岁的人,还是一副犟骨头,你是撅柄?
董彦敏低着头抽烟,不吭声,你爱说甚说甚吧。
老金说,桂芳这下子走了,咱俩的战争也该结束了吧?
董彦敏茫然无神的样子。他听到风儿吹进耳廓的呜呜声。
你也不要委屈,你给我的伤害也够大了,老金眯着一只眼说,就说这条腿,好好的,你非攮它一刀不行。
董彦敏心说,不行,你给我一刀,也住上三年。他拍一下大腿,慢条斯理地说道,老金,无所谓,给我也来一刀。
你无所谓,我有所谓,老金说,我不碰刀,我这个人从来不用暴力说话,我有我自己说话的方式。
董彦敏不想听这些。
老金调转一个话题,说,让我给你安排个轻松点的事吧?
董彦敏回绝了,以前没要,现在更没必要了。
死要面子活受罪,犟骨头,盛华仁像你了?王洪庭像你了?要说起关系,谁也比不过你我近乎,可是你……老金实在没有信心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伸到董彦敏的眼前,低声说,咱们该说说这件事啦。
DNA报告复印件。
董彦敏看得汗珠子淌下来。这时他才明白,老金花里胡哨搞这一套,主意都打在小庄身上,他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人呀。
老金故作一脸茫然状,看着眼下铺展开得城市,太阳晃花了他的眼。他把脚边的一块小石头踢下土坡。
董彦敏的血液往头顶上冲,把那张纸撕得粉碎,迎风一撒,迅疾被风刮得无踪无影。他突然伸出手来抓老金。
老金抽身就跑,瘸腿,跳脚而走,一下身体失去平衡,从土坡上滚下来。他拼命往下面喊,来人呀。
董彦敏搬起一块石头,狰狞着脸,笑着对老金说,我想看看我这个尿锅子能不能撞破你这个油罐子。
老金把手护着头,兄弟,有话好好说,行不行?
董彦敏还是笑,你活着别人就不能好好活,我想碓死你。
三个警察冲了上来,对着董彦敏威严地喊,放下。
一看到警察,董彦敏胆子就破了,石头丢落在地。
怎么警察也来了?看来老金有备而来呀。
董彦敏看着三个警察架着老金走到了坡底,上了一辆警车。车开动了,卷起一股尘土落在车身后面,像一条黄色的土龙蜿蜒穿行在晴空之下。车头想要甩下的尘土就是他。
他眯着酸困的眼睛看到那辆警车慢慢地变成一粒芥子,然后消失。
8
一周后,小庄打来电话。
烟抽得多,酒喝得多,董彦敏嘴里有一股干咳苦涩的味道。他迫不及待地接起,他想小庄。
爸爸……小庄停顿半刻才说,我想你。
董彦敏握手机的手控制不住,一直在抖动,嘴巴嘟囔着,连不成一句囫囵话。好孩子,哎呀,想爸爸啦,那怎么办,还不赶紧回家?他有点喜出望外,另一只手用卫生纸擦拭着桌上洒下的酒水。
小庄说,爸……我还想在这里住几天。
董彦敏骨鲠在喉,一句话说不出来,觉得身体瘫成一团,就像桌上那张浸泡的皱巴巴的布满黑渍的软纸。他醉眼惺忪,恍惚看到床头柜上那束紫丁香抽缩萎靡,深紫浅红的颜色完全褪消,变成了凝固干结的白色丁香花。他想仔细收起来,等着有一天小庄回来,拿给他看,给他说,这是一束白丁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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