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杨伟利
十四岁那年盛夏。
暑天的高温蒸发了身上的淘气,我安静地午睡。外婆家,一座古朴的青砖灰瓦小院。淡蓝色的床单清洁素雅,散发着淡淡的霉味儿,是那座瓦屋的体香。像外婆温暖的手掌,嗅到它,就感觉幸福安全。白色的枕套上绣着几片竹叶,摇曳出一片清凉。那天,梦境中我又看到了那只红色的精灵,灵动含蓄地在光影中穿越,靠近我。
这只精灵仿佛与生俱来,时常在我的梦里穿行。它鲜红,灵动,时而清楚,时而朦胧,忽远忽近。有时随着它的出现还会有一句莫名的旁白:那是人。
我不解其意。
我,被一股热流惊醒。
一股鲜红的液体快速穿过我单薄的夏衣,在那条素洁的淡蓝色床单上洇染出一朵绚丽的花。花开了,我却毫无准备。心慌意乱,不知所措,不知该如何迎接它。它的存在,是同我的生命一同降生的私密预言,我知道有一天它会到来。但我依然惊慌失措。它迅速映红了我的面颊,让我一阵恐惧。
少女,干净,无色,如一张素白的纸。但梦想斑斓。微痛与色彩的到来,是礼物,略带惊喜。
窗外的知了唱起了合唱,令人不安的贺礼。
我不知道怎样来安置这朵花。任它的点点滴滴花瓣般飘落在我的衣裙上,然后,把它捧于掌心,近于圣物,反反复复地搓洗。然后故意将洗过的衣裙挂在院子中央,希望外婆能发现我换衣服的频率,然后问我为什么。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告诉她,告诉她我的惊喜与恐惧吗?告诉她我曾羡慕过邻居姐姐每个周期里那种诡秘的笑容、互递的隐语吗?告诉我心底那一点偷偷的骄傲吗?其实我的唇边藏着一句女孩儿们交流秘密的隐语:那个来了。但是,初到的羞怯,难以启齿。
当我再一次将那件白色的裙子浸入水中,当那些花瓣胭脂般地在水中漫漫洇开的时候,外婆终于发现了。
她神色郑重的问:那个来了?
我看着外婆,眼睛中瞬间汪满泪水。
那个来了……尚未出口,我哇的一声哭了。
外婆说,这孩子,成人了。
因为一朵花的开放,我成人了。
姥爷正摇着蒲扇,坐在堂屋的八仙桌旁续写家谱。这是姥爷每年夏天必做的大事。他说家业到他这辈人没了,但是家谱不能断。他手里的毛笔杆被磨得油光闪亮,与老花镜的铜边相映成辉。家谱上没有我的名字,甚至没有母亲的名字。姥爷为此没少叹气。但是——外婆说,母亲进入了另一个族谱。她说女人成了人,就有另外一个身份,会做母亲。做了母亲,就能堂而皇之进入一个家族的谱系里。外婆说,那个来了,你就注定会做母亲,也会归入另一个族谱。
外婆教我如何安置这朵花。一包粉红色的卫生纸掖进雪白的枕下。那包卫生纸半透明的包装纸上印着一朵含苞未放的荷花,从包装到内装纸质都极为精细,贴近女孩品性。在那个年代,这是一种近于奢侈的安置,这种安置不仅接纳了花朵,也容装了我的情绪,消除种种恐惧。
它首度给我带来尴尬是它的色泽和花一般的形状——课堂上,它抗议我的不周与潦草,毫无顾忌地穿透我的两层内衣,在土黄色的裤子上开出花朵,一片殷红。我并不知晓,带着它起身交作业。当我伸长胳膊伸展腰肢尽量拉长身体,把作业本放在距我隔着一排课桌的组长面前的时候,我身边一抹目光让我突然意识到出了问题。同排一个调皮的男生漫不经心的目光,突然从我的身上迅速移开,紧皱眉头看了我一眼,别过脸去。神情仿佛触了电。我的脸刷地红了,立刻明白是什么让这个男生有了如此腼腆羞怯神态。我立刻坐下,惟一的补救办法是坐下,借助这条裂痕斑斑的板凳遮羞。我一直把自己紧紧贴在板凳上,直到教室空无一人。回家的时候,天上挂满了星星,但回家的路还是很黑,星光用作照明并不理想。黑暗中我依然下意识地将那个绿色的帆布书包紧紧地贴在屁股上,遮住那朵不该外露的花。其实书包上的红色励志字句的字体面积远远超过那朵小小的花朵,但那个书包我可以天天背着,那红色的狂草字体可以毫无顾忌地与我的身体一起穿越大街小巷,面对各种各样的行人,面对所有的老师和同学。但同为红色,这么一朵小小的花,却让我难堪,胆怯,羞愧难当。它与女孩子的身体有关。曾经看到过这样一句话:女孩,只因你是女孩,切忌回头看人,女孩的目光是金。何止是目光,女孩的身体以及与女孩身体有关的一切东西,都珍贵如金,都应该深藏。女孩的目光里只盛装了易于飘飞的性情灵气,身体却是一个血肉宇宙,包涵着太多的秘密。它内藏着精灵一样的花朵,柔韧的温床和生命色泽,人类繁衍生息的条件、滋养物质和通道。她的丰富与神圣,注定她的私密性质,只能秘密地呵护和供养,不可外露给谁。那天回家的路上,泪水在脸上几乎结冰,内心充满自责与委曲。我急切地想见到外婆,想扑进外婆怀里痛哭一场。外婆说得对,它白天见不得人,夜晚见不得天。黑暗中,我一直将书包捂在屁股上,任凭双手冻得麻木。
那次小小的灾难(我一直认为那是一次灾难),同排男生有意配合我保守了秘密。我确认他当时看到了那朵花,那朵殷红、面积不大但醒目的花,他没有调皮地张扬,没有讥讽嘲笑,而是以含蓄的回避守护了它并提醒了我。这一点默契,使我一直混沌不清的性别意识开始苏醒。我意识到那种默契完全是异性之间关于性别生理问题的一次心照不宣的交流,主题大胆,认识一致,交流和谐。这次交流完成了一种启蒙。使我对他充满感激。在成长岁月里,这种感激渐渐成为怀念。与情爱无关,与性无关,与繁衍生息无关,仅仅是纯洁而温暖的怀念。
身体是朵花的摇篮。我奉献身体的所有养分甚至喜怒哀乐,供养花儿的色泽及水分。但是,少女单薄的身体,使它的摇篮过于简陋。这朵花并不按照上帝赋予的周期准时开放,它的来去过于随意,飘散开去半年未归。开始操心生理问题,关注身体波动,微微的腹痛,便让我忐忑不安。
终于,时隔半年,它来了。同时伴着疼痛。疼痛,与花朵的绚丽并行。为此,我多次逃学。老师的目光与老中医的慈祥反差很大。大风天,腹部像是压了千斤重的巨冰,无法抵御的寒冷和无以形容的钝痛使我难以忍受。我用书包护卫着小腹,艰难地从冰冷的教室逃脱,穿越马路,穿越狭窄的小胡同,挣扎回到家里。温暖的家,也因疼痛变得冰冷,被褥也冰冷,同样冰冷的手足无处存放。巨大的冰源来自我的体内。明明是热血流淌,却感觉不到温度。
哭。我以最脆弱最无奈的方式安抚种种不适。
后来因为逃学,老师又问不出原因,她狠狠地批我,甚至还举起教鞭敲我的头。敲得很轻,却满是委曲。
痛经。面对老中医的慈祥眼神,我羞怯地记住了这个略带羞耻的词汇。但是这两个字与那朵花又有着无限准确的气息关联,诡异而隐秘,易于暗藏,神会,却不能表述。羞耻感让我显得木讷而愚笨。老中医仙风道骨,面带微笑,一副慈眉善目的长者神态。他说青春期的女孩子,痛经很正常,将来结了婚就会自愈。他并未开药方,而是告诉我几剂偏方,大多是生姜、红糖、山楂、大枣之类的简单组合,我一一试用。服药,对我来说是件极痛苦的事情。而学会如此认真、主动地服药,只是为了承认并屈从于我的性别。而性别,必需承认并屈从这朵花。它像一枚小小的勋章,注明女人的品牌。并因此为女人带来种种痛苦、神秘的荣耀和绚丽标志。
火红的嫁衣让我的梦中铺满了花。
外婆说,花,预示女儿。
女儿来自一个梦。而且,她如实地将那个梦带进了我的生命。梦,诞生女儿。女儿,染梦。
新婚不久的一个黎明,我从男人彻夜缭绕的气息中,轻轻地逃脱。我逃进了一片森林。清晰地与一株花相遇。那株花,长着剑麻一样的叶子,花剑上开着硕大的紫色花朵,健康,坚毅,挺拔,有着无法形容的个性。我惊喜,也蒙昧,感觉亲近却并不知道她已属于我。却痴痴地守护。天将亮,世界即将被蒸发,我该如何守护?于是,急切中我恳求一位从天而降的长者,求他告诉我,这株花叫什么名字?
翠竹君子兰。长者回答。
可否移植?
我的问话久久地缭绕。长者并不回答,微微一笑,飘然而去。长者大智,我的问话本无需回答。梦中相遇之时,她已经长进我的血肉。从那晚开始,我将用十个月的时间,奉献生命之花的全部汁液和色泽滋养她,孕育她,然后用剧痛和鲜血为代价,迎接她到人世间,来做我的女儿。翠竹,君子兰,这合二为一的花,开始在我腹中成长。同时,也给了我一种解救,幸福的胎动替代了痛经的折磨。结了婚就好了——我想起了老中医预言,顿时明白,老中医含蓄了!其实有更确切的原因,是孕育过程,女人最伟大的使命。因为伟大,上帝为我解除疼痛,给与恩赐。
1992年春天,女儿,带着翠竹、君子兰的全部品质,诞生在我的怀抱里。她哭声嘹亮,体质健康,以及,在她成长的岁月里,聪慧善良,开朗坚毅,稳重大气,不娇不媚,深层次证明了那个黎明我们的相遇千真万确。
1997年,妈妈批我,我再也不要零食了……
1999年的夏至,阳光在这儿……
2001年,妈妈忘记过冬至了……
女儿如梦。女儿如花。牵着这个小小的生命,生命走过温暖健康的季节。我的腹痛早已痊愈,我用健康的身板履行母爱,源源不断,点点滴滴,涌时如潮,细时如丝……女儿用稚嫩的笔画在家里的门板上刻下了关于阳光和妈妈的记录。2001年,我忘记过冬至了吗?
后来,女儿把记录写进了笔记本,还有一把心形的锁。
女儿锁起了心事。
女儿的身高超过了我。
女儿开始穿时装,鲜艳如蝶。
女儿……
女儿19岁的时候,我白发初生。我体内的色素与血液已不够滋养自己,花期渐退。女儿陪我再次光临中医诊所。
祖传中医。那块书写着“祖传中医”的木匾,还悬在门头之上,但老漆脱落,色调斑驳,字迹依稀不见。但它直观地证明了传承。它给我一种信任。至少向我证明这位年轻的中医与当年那位慈祥的老中医有着可靠的关联,医术,精神,品质,德性,甚至还有当年老中医脸上慈祥的微笑。这种可靠的关联让我放心,让我踏实,更让我欣慰。因为当年慈祥的老中医微笑着医治过我的腹痛,给过我许多偏方,还给过我含蓄而美好的预言。
一块蓝布挂在门上,重写了“祖传中医”四个字。蓝底白字,遥远的古典风格,醒目的电脑字体。门,有些简陋,远不及当年吱呀作响的木质门板厚重。单薄的铝合金镶了单层玻璃,更单薄的玻璃上,续写了诊所的实质业务:妇科。字体很小,小得有点猥琐,像一个躲在门后没见过世面的小妇人。但是,它是一个科,一个属于女人的小小巢穴,许多小妇人的聚集。聚集,就该有着群起的气势,但这两个字,还是被写得如此自卑。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给它的定格。
年轻的中医端坐在当年老中医的位置上,从容,严肃。只是把当年老中医脸上的微笑换成了一副近视镜。他不怎么言语,动作表情仿佛隔窗的哑剧。“祖传”两个字给了他某种定力。他怀揣着祖辈们方方面面所有的积淀。祖传,不仅仅是医术,还有血脉气息的纯洁。他从祖辈或者说他直接从老中医那里接过了一种魔法般的能力,可以轻松自如地让那些草药畅流进女人的血液,让中药的神奇力量随女人的生命之花一起绽放,除去体内的毒素——包括女人心理上的杂质,关于爱情的,关于男人,孩子,以及种种沉沦女人心底的不洁,都会随着花开悄然退去。所以,他治病,极像他父亲的手法,必先郑重地问:来了么?这句女人的隐语,被他高频率地使用。待确定了状态,把脉只需几秒钟,女人花期内的生命讯息,瞬间便可把准。然后快速地开出药单,告诉你回去后立刻煎服。然后亲自司药,让那龙飞凤舞的字体与药厨里那些芬芳四溢的草药赶上花开的速度,不误花时。苦味的药相遇芬芳的花,是滋润,还是略带摧残的洗礼?
诊所的墙上挂满了锦旗,内容简洁含蓄,满是女人心事。送子观音,护花使者……一位正在就诊的女人眉飞色舞地向他述说,吃了三副药便怀孕了。而那面“护花使者”,倒让我想起一个常年吃中药的女人,是一个老匠人的小娇妻。因为她常年熬中药,整个院子因飘浮着中药味道而像个仙境。中药,总有一种脱俗的芳香,像一缕脱离凡尘的魂魄,它的流动总让人想起高贵的守护,有一种特殊的讲究感。而那个女人,在中药的浸泡和药味的喂养下,更像个仙女,一身的仙子气息。孱弱,清雅,衣袂飘飘仿佛可以飞天。因为她吃中药,老匠人会捧起她的双脚为她洗脚,她的脚在老匠人的掌心里浸在水中,像两只玉色的花蕾。我还有一个灵气四溢的女友,她把中药放在车里做香料,而且少不了菊花。她说用中药熏香清心明目,有益身心,好过任何化学物质。不知她是由此迷恋中药还是因为迷恋中药而迷恋这种用途,她频繁光顾中医诊所。而在花期,她会伏首对我耳语相约:好友来访,去寻中医?生命之花被她称为好友,还有什么称呼比这个称呼更贴切?她聪慧的眼神里常带一点点小小的狡黠。
终于,就诊的女人们散去大半,我把手伸过去。他抬头问,来了么?我摇头,难以开口。就像当年因腹痛来就诊时一样,面对老中医慈祥的目光我久久无法开口。那时花儿初绽,羞于开口,而这一次,花儿即将枯萎,我却依然难以开口,心中满含羞耻。可能是我头上的白发给了他某种暗示,他居然不再问,开始给我把脉。他表情变得肃穆,像主持告别仪式。他的表情让我确认,我的生命之花真的枯萎远去了!对于这个以浇灌女人之花为己任的祖传医生来说,确认一朵花的枯萎与目送一个生命的离世无异。这是一种宣判,宣判我一生中花期的结束。他的肃穆近距离地向我袭来,如同一袭飓风,迅速荒芜了我的花园。失落,苍凉,空洞,羞耻,自卑……纷至沓来,毫不留情地将我笼罩。我的生命就此被抽了脂。质感流失。色泽流失。意义流失。长发,衣裙,皮肉骨骼,女人头衔,将欺骗性地搭起一座荒芜的城池。最近一位女友送我一本一个女性作者的书《她的城》,还未及翻看,不知道那座女人城里是什么内容,莫非是对一座城的预言?从十四岁那个炎热的夏季开始,花开花落,花期花汛,整整伴我三十六年。我的城将在鲜花盛开了三十六年之后,瞬间荒芜?
年轻的中医依然龙飞凤舞地开了处方,给我人道的安慰。他说,吃三剂药,有可能调回来。可能,这位祖传中医的自信在这句话里打了折扣。我第一次听到他这么没底气的与病人说话。
我没有按照医嘱马上煎服,而是把这三包草纸包装的草药放进衣柜,任它淡淡的芳香日夜缭绕。它是关于我生命之花的最后纪念,就像三十六年前外婆掖在我枕下的那包粉红色软纸,是我生命花园里的一道风景。只是那时花期初到,不懂得珍惜,没留下那柔软的一角来沉淀记忆。而这最后一道苦涩的风景,我要保留。也许这些植物的碎片并不适宜久留,但我至少要保留一段时间,作为纪念,作为安慰,作为一种与生命相关的无奈痛楚来保留。也许有一天要抛掉它,但一定是因为它严重变质或是长了虫子令我恐惧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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