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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米

时间:2024-05-04

王 琰

玉米奔忙了一天,归来时,突然发现停电,夜笼罩着她。玉米站在夜晚的黑里,手足无措,满心惊恐。玉米无法走进这个黑房子里,她无处可逃。

街上车来车往,城市的声音近在咫尺,如一片阔大的海,热热闹闹地起起伏伏。玉米袖着手在街上走来走去,玉米被风吹得瘦小,左右摇摆。玉米脸色苍白,嘴唇发紫。寒冷的风螺旋形地围绕着她猛吹,像是要吞噬掉,这一粒小小的沙尘。

黑暗暴露了玉米的孤单。一个人的黑房子算家吗?不是家,只是住所。冬天来了,玉米突然找不到自己的家了。其实在家里,一壶茶,一支昏黄的烛光就能带给玉米在这座城市整个冬天需要的全部温暖。

小卖部的大爷送玉米回去,递给她一支蜡烛和一盒火柴。一进楼道在离家远远的地方,他就为玉米点燃了蜡烛。玉米顺着烛光走,总算回去了。大爷转身裹紧大衣,走回风里,刚才他把一只铁锁挂在那个闪着寒光的铁皮屋子门上。铁皮是大爷冰冷的羽毛吗?大爷每天在房子里辛勤地工作,晚上,就住在里面。平时,脚下放着样子像电风扇那样的电热器,静悄悄地放射出些许微弱的红光。而今天,那里面将是冰冷的黑洞。玉米曾经问过大爷,你为什么不回家睡呢?大爷坚定地回答,丢过东西呢。赶早上来,门已经不知道大开了多久,铁皮房子里的东西丢了个精光,连桌上那部公用电话也被人拔走了,剩根白色的电话线弯弯地垂着。就这么巴掌大的地方,一年要付几万块钱的租金呢,大爷从牙缝里吸着冷气说。就为了这只铁皮箱子,付如此数目宏大的租金,玉米也开始陪大爷吸起冷气来。买了几包方便面,她向大爷安慰地笑笑,说,大爷,好着呢,你看报纸没?公厕的承包费一年都要十几万呢,就这人们还抢着包,要竞拍呢。大爷张大嘴,半天憋出一句话,疯了,疯了。

那个疯狂的年份过去了,如今,满街的公厕免费,再没有凶悍的大婶追在内急的你身后,大喊大叫,钱还没付呢!

其实不怨大婶。像这样伫立在街道旁的铁皮箱子,甚至闹市区公园里一隅的厕所,可能承担着这家人的食物、衣着,还有住所的重任。在它的上面,铺满厚重的期望,等待着生活像棵植物那样,抽枝,发芽,能够长得亭亭如盖,在夏日来临之时荫护起他们。

那个夜里,停了电,自然也停了暖气。

玉米蜷缩在冰冷的被窝,夜深了,能听到远处货车开过的声音,“轰轰——”最沉重不过了。平时怎么没注意呢?朦胧中又想,大爷就天天睡在这声音的近旁,“轰轰——”又一辆满载的货车开过,低沉得近乎庄严。

玉米是在“轰轰——”的回音里睡着的吧,她梦见和许多人在一个大房子里喝酒。玉米立在角落,穿着米色的长裙,手暖暖地放在大口袋里。酒是煮过的黄酒,也暖暖的甜,红枣在里面沉下去再浮上来。

一个长着希腊人那样挺拔的鼻子的男孩子在灯光中心唱那首《一生有你》,“等到老去那一天/你是否还在我身边/看那些誓言谎言/随往事慢慢飘散……”谁能够承受岁月无情的变迁,是你还是我?唱歌的男孩子目光温柔笃定,玉米相信他的真诚,如果这个世界还剩着最后一些真诚的话。

大多数情况下,喜欢一首歌,只是因为它在特定的时间特定的情景下说出了我们内心的隐痛,胜过言语,胜过悲声。

那唱歌的男孩呢?玉米看不到他,他突然消失了。黑暗中一条甬道,四周空旷寂寥。玉米恍惚了,呆呆地站着,不知所措。玉米叹一口气,郁闷起来。玉米问自己,我看见他了吗?

也许那些玉米没有看见的,才是事情的真相。可是,玉米固执地认为她了解了一些隐匿的真相。她的心跳比平时忙碌而错综复杂。

她知道,她的病又重了。

大夫说,两年零七个月,你得保持情绪稳定,不能生气,不能伤心。像在述说一个童话故事,两年零七个月,让玉米不要思想,怎么可能?生活就是悲悲喜喜,玉米捆绑在大悲大喜的车轮上,每日狂奔,不能自已。

玉米原本在旷野的阳光下,长得肆无忌惮,长得粗壮健康。可是玉米不甘心啊,她自己把自己移植来这个城市,她曾经满心期待。

玉米只是一个来自农村寄人篱下却想要混迹于这座城市的女孩,敏感脆弱无助。总有暗流,在秘密的地方缓缓流动。玉米曾经健康而茁壮,而现在,她在这座城市里一天天萎缩下去,她终于病了,在这个危机四伏的城市里。

那些深不可测,远离人们目光的暗流啊。离玉米越来越近。玉米无处可躲。

没什么特别的夜晚。在灯下看一本可看可不看的书,玉米总是这样,做一些可干可不干的事情,日子就可以满心欢喜的过下去。

如果没有他的话。他和蔼可亲地走近,斜着头看玉米的书,这个被玉米叫做叔的人。玉米的视线在书上,叔的视线在书上。叔从书上收回目光,放在了玉米的脸上,接着靠近玉米,用整个身体。玉米不知如何躲避。从那时起,玉米生活得提心吊胆,为一个时不时靠近自己的身体。玉米怎么也想不明白,怎么会这样?

在别人的目光下,叔还是叔,温文尔雅,睿智慈祥。玉米充满绝望,玉米仇恨这一切,却不知所措。玉米开始飞快地长大,从一个瞬间开始。在这之前,玉米曾经是那样崇拜叔。

其实当玉米真正长大以后,玉米才知道,其实只要站起来,大声说,请您走开,她的噩梦就醒了。可是,谁教会她这些呢?就像有谁知道生命中总有暗流涌动。

玉米又在那盏灯下。手中的书,一行行字不再排着队欢快地奔向玉米,它们忽远忽近,模糊不清。玉米极力想要看清它们,弄明白它们的意思,然后,生吞活剥地,把它们全部读进胃里,变成真理的模样,用来指导自己的生活。有谁说,真理总是赤裸裸的?叔的目光赤裸裸的围着玉米转,肆无忌惮。灯光下,桌子白得刺目,床却是阴暗的黄绿色,灯下的任何一样东西,时刻提醒玉米,这是别人的家,而玉米,只是一个外人。

姨要出差了,玉米看到叔目光里隐匿着的笑意。那个冷风里的夜,玉米不敢回去。风令人心碎地吹,在车灯闪闪中把玉米的长发拉成一条条直线。她看着车一辆辆来了,又一辆辆离去。她还在车下,以一种坚持的姿态站着。

玉米围着一条彩虹一样颜色的围巾,从闪闪烁烁的车窗里,玉米看到了自己扭曲的影子。她下决心离开,等姨回来以后。玉米无法解释她的夜不归宿,她坚持一言不发,镇定自若地离开,如来时一样。

姨愤怒、不解地反复责怪她。玉米在姨家里拼命洗东西,把所有她碰过和可能碰过的东西全洗干净,用她十根纤弱的手指。玉米不知疲倦的洗啊洗啊,仿佛这样能抹去她的痕迹,如同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叔和洗衣机站在一边,冷眼旁观。

玉米坐火车回乡下去。风在旷野里狂吹,一下车,在风里看到母亲,这才,泪如雨下。这以后,玉米常做一个同样的梦,在梦里,眼泪流成一条小溪,一路漂她回家去。她大概早已轻如一把稻草了吧。这以后,玉米有了后遗症,只要一到了别人家,立刻心律紊乱,手足无措。

休养生息之后,玉米终于又返回到城里,对她的人生来说,城市是她无法脱离的轨道,哪怕它肮脏,垃圾、臭水坑随处可见。

玉米开始租房子住,贫穷且不安定。玉米频繁地搬家,把她的所有连同自己一起搬来搬去。从东到西,又从西到东。玉米在这座城市中走来走去,忽然发现,其实它才这么小,一走就走到了头。玉米不得不这样。没有人知道每当看到“安定团结”这个词组时她是多么的心花怒放。在这个没有家的城市,玉米没有安定,也没人可团结。玉米只能在一座座远的近的贵的便宜的房子中移来移去。

这一次,玉米租了一间土坯房。主人本来用它当库房来着,后来把东西腾出去,租给了玉米。一间小到极致的屋子,一个门加一扇窗,构成屋子的一面墙。房东借给玉米两把椅子和一只大红箱子,玉米买了一张床板铺在两张椅子上,用红箱子当床头柜,就住了下来。正是杨花飞舞的时候。

玉米每天早晨伏在门前的台阶上洗脸。玉米买了一只大铁桶,去不远也不近的水站拎水,一桶水五分钱。洗完脸,玉米抹上淡淡的眼影和粉色的唇膏,镜子里的玉米光彩照人,青春逼人。有谁能看出来昨晚玉米躺在床上,不时有土块拍打在她的鼻子上面。

玉米的母亲来了。玉米出去找工作,母亲用了一整天时间,用报纸把墙和屋顶整个糊了一遍。报纸粘不到土屋顶上去,母亲把报纸一张张连起来悬悬地贴在几根稀稀拉拉的梁上。一进屋,满眼《都市天地报》、《健康报》……

玉米跟母亲急,你把这当成我的家了吗?你别管好不好?玉米不知道母亲怎么能一个人贴这些密密麻麻的报纸上去的。这以后,躺在床上,不会再有土块落下,可是玉米总是恍惚看见母亲仰着头抻着手,在许多天里。母亲的脖子和肩膀在以后的一个月里一直痛着,抬不起手来。

母亲把玉米的大铁桶配成了对,从房东那里借了扁担,去水站给担水。年迈的母亲担着水,她的腰身一闪一闪,扁担“吱吱扭扭”有节奏地叫,玉米差点又要落泪了。母亲给所有的容器都盛满水,然后,回去了。这以后,玉米搬家时又多了一样什么也不能扔的东西,那两只大水桶。

玉米每天在午夜后才会睡下。睡不踏实时,玉米就在灯下翻来覆去地看顾城看海子,看《百年孤独》、《蝴蝶梦》、《庄子》、《昆虫记》,看到眼前模糊一片。玉米在模糊中坚持看到结局或是没有结局,再接着心满意足地睡下。玉米在别人的故事里东张西望,暂时把自己和悲伤丢在了一边。玉米看得感动,可是她无处述说。谁给她提起马尔克斯,她就嫁给他,玉米想。

玉米经过街边的那些落地窗户,看里面热热闹闹坐着吃吃喝喝的人们,总觉得奇怪,有什么高兴的事情呢?这一长排落地大窗,里面安放着白色的旋转楼梯。高处的招牌上灿烂地亮着,阿波罗酒店。招牌下面是一辆黑色轿车穿墙而出的造型。玉米不知是被这个造型的突然、个性打动,还是被里面的热闹打动,她不可抑制地走了进去,结果她争取到了可以整夜待在大落地窗后面的机会,玉米在这家叫“阿波罗”的酒店里当起了服务生,上的是晚班。

玉米过起日夜颠倒的日子,她不再在清晨出门,每天太阳升起,她正陷入沉沉的梦里。玉米不知道,当夜晚来临的时候,这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蜂拥而至的人们,如同玉米并不奢望自己是那些坐着吃饭喝酒的人。玉米只是每天穿着马夹红裙,安静地站在别人身后目睹着别人的热烈生活。

招牌下穿墙而出的黑色轿车又一次浮现在玉米眼前。那个突如其来的造型让玉米想起阿波罗的儿子,偷驾太阳车狂奔的人。太阳车越跑越快,终于撞在高山上,燃起了熊熊大火,他坠海而亡。

这辆车像是坠落前的最后一刻,玉米这样想。爱幻想的玉米温文尔雅,可是没有用,在这里,她看起来迟钝而不合时宜。阿波罗最里面靠窗的四张桌子归玉米做服务,每天晚上六点到十二点,玉米的视线将在这四张桌子上面游走。

这天与无数个夜晚没什么不同的地方,别人把玉米当成背景,视而不见。玉米时常站在那些吃饭的人们身后,听别人讲自己的故事,浮想联翩。玉米总是不断地出错,她只好反复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这一桌的客人为一位外地的女同学接风洗尘。客人讲的是他无比曲折的发家史。玉米发现,只要提起自己,每个人都滔滔不绝,眉飞色舞。原来,每个人都是自己心目中的英雄人物。玉米听得入神了,上宵夜时不小心手指一带,把客人的酒杯碰翻了。这样的夜晚,应该完美无缺,任何的小事,都会坏了谈兴。玉米连忙道歉,并在客人严厉的目光下羞愧不已。

领班快步走来解围,从餐车上抽一条干净餐巾沾干桌布,用一张纸巾垫在桌布和桌面之间。然后,飞快地把宵夜在桌上摆出最经看的造型,鞠躬退后两步。他的手指灵巧地上下翻飞,灯光勾勒出他的侧影,一个挺直的希腊人那样的鼻子。接下来的时间,领班亲自为那一桌客人服务,终于平平安安地送走了他们,然后,走到玉米身旁,轻声说,没事了。那一刻,玉米嗅到他身上清爽的薄荷香气。

每天晚上十点钟,酒店里会为服务员开一顿夜餐,一个时令蔬菜加天天翻来覆去的炒土豆丝土豆片。玉米越来越多的时间和领班待在一起,玉米总把土豆扒一半给那个长着希腊人那样鼻子的领班。玉米和领班,每天吃着土豆,虽然他并不知道马尔克斯。

玉米在这里看人看这些人一路上发生的事情。玉米开始喜欢上阿波罗。

那段时间,这座城市在闹地震。

“砰”的一声巨响,有人突然向外面狂奔,丢下随身的包和桌上摞得整齐的烟和打火机。这座城市在闹地震,地震吓坏了人们。广场支满出租的帐篷,里面早已住满了惜命的人们。只是有人砸碎了一只玻璃杯而已。玉米和许多人一起,笑了。有时,敏捷也是一件丢人的事情。

领班眼里的玉米,梳两只小辫,穿着和大家一样的马甲裙子,可她看起来却同大家不一样,她清丽得像阵风吹来吹去,吸引了许多目光随着她飘来飘去。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位中年男人每天来吃饭,只叫玉米帮他买单。买单剩下的钱挥挥手,全部留给玉米当小费。一个月后的一天,他叫玉米跟他出去。玉米很诧异地看了看这个中年男人。这天吃炒土豆片的时候,她笑着,把这件事讲给领班听。

事情发生之前,玉米没有看出任何端倪。

那个男人又来吃了几次宵夜,玉米用菜单夹托着零钱回来,他挥了挥手。终于有一天,领班走了过来,他抓起夹子上的钱,狠狠地掷在那个男人面前。

玉米留了下来,领班永远离开了阿波罗,也离开了玉米。

这个清晨,地动墙摇,屋里糊墙糊顶棚的报纸“哗啦啦”响成一片,灰尘从报纸细缝里倾泻而下,在微微的天光里。地震了。

响声停了,床也不摆了,玉米倒头又睡了。昨晚睡得太晚了。一秒钟后,院子里如同炸锅般突然人声鼎沸,有人高喊,地震了——地震了——震都震过了,人比起老天爷,绝对是反应迟钝。玉米在人声鼎沸里,酣然入睡。在这个世界里,小小的玉米活得有些厌倦了。

天气渐渐冷了,街上的行人穿得越来越厚重起来,阿波罗里依旧温暖如春。这里的服务生永远穿着单薄的衬衣马甲,阿波罗仿佛似乎永远停留在春天里。

冬天以前,玉米又搬家了。她要搬去一个有暖气的地方,光凭她的体温,足以让她在冬天来临前结冰。她以为爱情如同大海,用之不竭,取之不尽。其实爱情是一种积蓄,只取不存,一会儿就用完了。

玉米像个女巫,昼夜四处游走。只有爱情,能够让她停下流浪的脚步。爱情没有了,她在又开始昼夜游走,不知疲惫。

母亲在遥远的乡下学会了一件时尚无比的事情,她每天都给玉米发一条相同的短信,你在哪里,回家了吗,吃饭了吗?玉米总是伤悲不已。母亲,只有你,是玉米今生唯一的家。只有你点亮灯,不厌其烦地等玉米回家。玉米说我在家,母亲,我吃过了,我快乐无比。但愿母亲相信,她的女儿永远是一只快乐林中鸟。每一个明天都是晴天,艳阳高照。

叔在每年玉米生日那天,都打来电话,说同样的一句话。祝你生日快乐。像是一种提醒,提醒玉米记得什么。这是除了母亲之外,唯一一个记得她生日的人。怎么会是这样?

博尔赫斯的一个小说中,讲有个名叫富内斯的阿根廷人,能记住他所经历或所看到的世界上的所有事情。他一个人的回忆比自从世界成其为世界以来所有人的回忆都要多。于是他年纪轻轻就死于肺部出血。玉米觉得她理解他,她觉得富内斯之所以死得如此悲惨大概是因为记住的事太多了吧。那么多的烂事,让人脑壳发胀彻夜难眠无比痛苦。玉米自己就是这样。那是怎样的一种痛苦啊。

这个冬天来得有些早,叶子还没有落尽,透骨的西风就呼啸而来,玉米开始一波又一波的感冒。先是发烧,额头滚烫,面颊通红。烧退了,开始打喷嚏流鼻涕,然后是汹涌的咳嗽,直咳到吸口气肋下也丝丝的疼。刚觉得好些了,又开始新一轮的发烧。感冒变成一条莫名其妙的曲线周而复始的折磨着玉米。

没有办法,玉米去了医院,挂了专家门诊。

过道里挂着一长溜牌子,每个牌子又分成数个小格子,每个小格子里入驻一位专家,一大张照片咄咄逼人率先出现在眼睑,身后标着出身来历,英雄见面,先报上名来,方好让患者按图索骥。玉米细细地看了半天,挑了内科。

诊疗室围着水泄不通的人。专家边听病史边惜字如金地下了医嘱,每个人伸长脖子虔诚地注视着桌前头发花白的专家,唯恐漏听了一个字。其实,不用担心,旁边早有一个小大夫,运笔如飞,开出一大摞又一大摞的各种单子。三大常规、心电图、CT、B超……病人们手握着单子,颇有收获地退出人群。

专家到底是专家。用听诊器听了听玉米的肺部和心脏,问玉米,你心慌吗你疲乏吗?玉米说,我发烧,咳嗽。

你拉肚子吗?玉米说,是的。

专家让玉米做各种常规检查的同时,开出一张检测甲状腺激素的单子。结果出来后,专家让玉米去看内分泌科。

到处都是排队的人,排队挂号排队交钱排队抽血。玻璃窗巨大而透明,这里没有隐私,淡蓝色墙壁的房间里坐着穿白大褂的大夫,让人肃然起敬。其实从某一方面说,疾病也是隐私。

玉米重新挂了内分沁科的号,是个温婉的女大夫,可是说出来的话却带着杀气,你得了一种叫甲状腺机能亢进的病,处于危险期,发展下去有可能昏迷,甚至可能导致死亡。

玉米惊愕地望着大夫,看一连串让人恐慌的词从那张平静如水的口中说出。你说什么?怎么可能?也许是玉米太过张皇失措的表情,让大夫有些不忍心。她用手指着玉米的颈部两侧,解释说,就是你这两处的小小腺体工作得过于勤奋了,她对玉米笑笑,像是想用笑容冲淡玉米满脸的张皇和惊愕。

然后她低下头,在那本淡蓝色的门诊病历上写下诊断和治疗建议,手术,或是放射治疗。而这之前,是服药。几个汉字,夹杂在花哨的拉丁文药名里,一长串从她手里行云流水般倾泻出来,云里雾里,高深莫测。

玉米的甲状腺激素化验单上,其中两项远远超越了正常值,显示无穷大,就是说它们已经超过了实验室可以检测的范畴。玉米的发烧、失眠、多梦、消瘦、心乱如麻……一起找到了原因。

还处在张皇和惊愕的玉米很快被排在后面的病人挤在一边。玉米后面的是位乡下女子,带着个小男孩看病。大概已经来过很多次了,手里捏着一叠出来结果的化验单给大夫看,淡蓝色的病历也已经翻到了最后一页。大夫边看化验单,边询问最近的病情。小男孩得的是先天性睾丸缺失。女子愁苦的述说着,眉头紧紧地收在一起。小男孩眼睛亮亮的四下张望,在母亲的腿上爬上爬下地折腾。一屋子的人看着担心。

再下面一位,被女儿搀着,糖尿病重症近乎失明,摸索着坐下。

这就是医院,一个人人都拿出伤痛展览的地方,比你更为不幸的人随处可见。玉米慢慢退了出去。吃药就吃药吧,刚才大夫叮咛过,从今以后,你可以忘记吃饭,可是,不能忘记吃药。

玉米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异常忙碌,她现在早班和晚班连着上,每天工作十个小时,然后,可以比晚班早两个小时下班。大大小小的白色药片,点缀着玉米忙碌的生活,玉米把它们一把丢进喉咙深处,并不太苦。

这个夜晚,那个长着希腊鼻子的领班在梦里又回到了玉米的身旁,依旧是那个干干净净、不谙世事的大男孩。

想起去年冬天,就像是上个世纪的事情,他发给玉米的短信:宝贝,今天冷,戴好口罩和手套,别冻坏了你的猪嘴和猪手。玉米就笑了,一直笑到泪光闪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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