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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团结的夏天

时间:2024-05-04

若 寒

甲:伪文学

我叫赵团结,是个团员,但高中毕业后就再没有交过团费了,所以不清楚自己现在还算不算个团员。你问我平时都干些什么?写作!主要是写作。我没有工作,浮躁一点说,我是靠笔杆子吃饭的,但是稿费赚不了多少,每个月都要靠父母的接济。我写过两个长篇,四个中篇,还有十来个短篇,但没有报社或杂志社肯认真读我的东西,所以,我准备放弃写作了。我要去进行一次长久的流浪。去哪里?不知道。

我的想法总是多于实践。不瞒您说,我常常能感觉到思考给我带来的快感。当你把一件事情,或者一个人看得很透很透的时候,你会觉得自己仿佛完成了一件伟大的作品。他们,那些被你洞悉的人和事,在你面前是多么赤裸、枯涩和苍白。所以更多的时候,我是苦恼的,寂寞常常在深更半夜把我从睡梦中拽起来,让我无比头痛。

陈记者,还是说说我的故事吧,我以前是有过一个女朋友的,我们这里叫“对象”,她叫李满花,和我同岁,曾经跟我一样狂热地热爱着文学和真理。我喜欢和我同岁的人交朋友,隔一岁,那就有一条代沟了,有了代沟还有什么意思呢,是不是?后来满花嫁给一个有钱人,只爱真理不爱文学了。听说现在她经营着一家规模不小的水果行,效益可观,孩子已经会走路。这个孩子的照片我见过一次,我们全街道的人都见过,满花她娘总是热情地拿着孩子的照片让每一个经过门口的邻居们看,好像一个穷疯了的人,突然挖着金元宝似的。那是今年春天吧,我的第二部长篇还没写完,有一次发现烟没了,对,就这个牌子的,多少年我一直抽这个牌子,两天一包,不算多吧。后来我出去买烟,还没到小卖部,就被满花她娘叫住了,我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看见了满花她孩子的照片。这个小男孩有着粉嘟嘟的小脸,双眼皮,黑葡萄似的眼睛。我当时几乎快要融化了,这孩子长得多可人呐。满花她娘顺口说,赵团结,这孩子长得还有些像你呢!陈记者,你知道我当时听了这句话是什么感觉吗?就好像被人当街撕破了衣服,这孩子怎么能像我呢?咳……咳,不说这些了,反正从那以后,我就不从她家门口经过了,前两天听说满花带着孩子回来了,我连门也没出。没什么意思,不说这些了。

满花跟了有钱人,对我是个很大的打击。真的。记得满花走的前一天晚上,我还流着泪挽留她来着。我说,满花,别走,只要我们一起努力,以后房子会有的,车子也会有的。满花扭头看了看我家那三间小平房,叹了口气说,赵团结,你能告诉我以后是哪天吗?你要能说出来我就不走了。我一下子就沉默了,这是我和满花见的最后一面。那天晚上后来发生的一些事情,陈记者,我就不说了。有时回忆就像一把锋利的刀子,寒光凛凛,说多了伤心。

其实我并不是一个脆弱的人,脆弱的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写出两个长篇,四个中篇和十来个短篇吗?你们文艺圈子里,我没朋友,所以发一篇纯文学的稿子很难,但是伪文学的东西就好办多了(伪文学:大概是为纯文学爱好者所不齿的一类文字。陈注)。我曾给我们街道办的马主任写过一篇人物通讯,后来发在我们的市报上,其实就是把他的工作总结稍微改了改,加了些冠冕堂皇的话,马主任还给了我300块辛苦费,真是个好人呐。哪个马主任?就是现在民政局的马副局长,那篇通讯在市报发表后不久,他就高升了。说实话我挺怀念他的。后来我用这300块钱买了十斤小米五斤红枣和一条烟,给我们市里一个文学刊物的编辑寄过去,这个人你肯定也认识,我就不说是谁了。东西寄过去没多久,我的两个短篇小说就发表在他们的刊物上,还加了编者按。这也是我写作这么些年来唯一一次在正规刊物发表文学作品。陈记者,您是大作家,让您见笑了。听说北京那边好多的杂志编辑。过年时从邮局一车一车往家拉全国各地文学爱好者们寄来的土特产,这是真的吗?

乙:正阳街

屋里热吗?正阳街这个鬼地方就这样(正阳街,位于L市郊区,2000年小城镇建设时,由土路改建而成。陈注),夏天热,冬天冷,味道还不好,到处是泔水味。我把电扇给您打开吧,这电扇还是满花当年送给我的,满花结婚临走时,对我说,赵团结,我送你一个旧电扇,没有其他意思,在我家撂着也是撂着,扔了可惜,不如送给你用吧。不过我一般不开,我身体不好,怕风吹。

满花离开我后,我很是消沉了一段时间。不过后来,我想自己应该出去做个小买卖,赚钱养活一家人。为了赚钱,我动脑筋想过很多法子。我在正阳街和红旗路的交叉口,喏,就是你来的时候经过的那个路口,租过一个小门市,专门卖小饰品,几乎花光了我全部的积蓄。后来,这个小店因为经营不善,入不敷出,只好把它盘出去了。我还卖过烤红薯。您别笑,真的,我租了辆脚踏三轮车,推个大火炉子,用捡来的炭把火烧得旺旺的,烤红薯的香味很远就能闻到,这些香味有时还会给我拉来不少别的街上的顾客。辛苦是辛苦些,但遇到好时候,一天也可以卖掉一百多斤,赚四十多块钱。去年年底,我正在给一位小姑娘挑红薯时,正阳街的城管就过来了,我来不及走开。你想,我哪是他们的对手。那天我只能空手回家,家里冰冷冰冷,因为炉子被没收走了。

说到这件事,我觉得自己挺窝囊的。满花现在的男人,就是我们正阳街城管大队的队长,原来也是正阳街的住户,不过现在人家已经在市里买了房子,是个正儿八经的城里人了。我娘希望我能去找找满花她男人,好赖他也是正阳街的种,满花也是正阳街嫁出去的闺女,让我求求情把火炉子要回来,否则一家人这个冬天就没法过了。陈记者,你想我能去吗?去了还不被他笑话。我不去,结果我娘就拉下老脸自己找去了,人家起初不答应,后来给送了三斤柴鸡蛋和五斤半排骨,才把炉子要回来。我去拉炉子那天正好是立春,我记着这事呢。

丙:汾酒

我这条腿,就是那个冬天冻下毛病的。现在每逢阴雨天,关节还要疼,疼的时候我就抽烟,写东西,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今年春天,我娘老家那边有个表叔,我叫老舅,找到了我家,那天我正在院子里洗衣服,老舅冲我说,赵团结,给你找下好差事了,你给咱村的诗人冯二黑子也写个文章,发表出来,亏待不了你的,他家挖一晚上煤,就够你活十年。我连想都没想就马上同意了,我对煤向来有一种特殊的亲切感。后来就跟着老舅回了趟老家,老舅对那个名叫冯二黑子的煤窑老板说,冯老板,这是我从市里专门请来的赵团结,赵作家,专门给社会著名人物写报道的,以前给萨达姆和阿拉法特都写过。我一听这话有些小看人了,赶忙转移话题说,冯老板真年轻啊,一点都不像六十岁的老人,倒像是五十九岁的后生。冯二黑子很高兴,中午摆下酒宴,叫了很多人来陪我吃饭,酒是三十年陈酿的青花瓷汾酒(汾酒:中国四大名酒之一,属清香型。陈注),以前只在电视上见过。说实话,我活了这么大还是头一次享受这种待遇,喝这么好的酒吃这么好的饭。当我喝到云里雾里的时候,冯二黑子竟然拿出来一首诗请我“指教”。那天我是真喝多了,只记得最后两

句是“东边修座楼楼,来了一群头头”,我为诗歌感到悲哀啊,陈记者,你说这样的东西就算我给他指教了,但诗人的称呼是挖几担煤就能换来的吗?没办法,我还得指教他,因为他比萨达姆和阿拉法特都重要,起码可以决定我今后一段时间的生活质量。

后来那篇报道写完了,五千多字,发在市报上,冯二黑子给了我三万块。不少?可里边不全是我自己的,我给了老舅三千,算是感谢,应该的。还有市报的刘编辑,刘编辑也是好人呐,别人在他负责的版上发表文章,一个字是五块,可他对我却很照顾,刘编辑说,赵团结,你不要发票吧,你不要发票,我就给你打个六折,按每字三块钱算,零头也给你抹了,谁让咱俩是好兄弟。这些话说得我非常感动,我想刘编辑要是不当商人,绝对是个优秀的编辑,哦,说错了,应该是他如果不当编辑,绝对是个优秀的商人,总之,就这个意思。那一次,我赚了整整一万两千块钱,高兴了好一阵子,这也是我这辈子赚得最多的一次稿费。

我爹有心脏病,这病是遗传的。所以这一万两千块钱,我必须给我爹一部分,治病用。你想这点钱哪能把病治好,最多是买药时不用再看别人的脸色了。我们家,不能和别人比,马文仲的父亲,就是满花她公公,也是心脏病,可人家能公费医疗报销,我爹当了半辈子钳工,快退休时工厂却倒闭了,连正常工资都发不起,治病的钱就更不用说报销了。还剩下五千块,我组装了一台杂牌电脑,品牌机太贵,买不起。自从有了这台电脑,我的整个生活就完全改变了,陈记者,你信吗?以前给杂志投稿,我都是工工整整地抄好寄出去的,现在发电子邮件多方便,有时我也会一稿多投,反正现在杂志多,发重了也不会有什么事。这时候,我在网上看见了作家小米。

丁:流量

“唯写作令我击退思念、焦虑、虚荣、情欲,忽然壮丽”,这是小米在博客上的留言。你知道我读到这句话时的感受吗?我感觉自己的内心一下子被击中了,忽然壮丽起来。你一定听说过小米吧,H省的80后才女大师,写过一本很著名的长篇小说,她的语言天赋让人心惊胆战,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喜欢上她的文字了,我们虽然没有见过面,没有说过话,但我感觉和她好像已经是老朋友一样,她的每一个字,都能准确无误地抵达我的心。我在网上下载了她二百多张照片和大量的文字,几乎用完了网络上半年的流量(流量:通常指浏览网页时占用公共网络资源的量,以文件大小为依据。陈注),为了省钱,我平时上网一般都是关掉图片浏览功能的。现在每天打开电脑,我都会看见她,以及她天使一般的文字,我的心情也会突然异常平静起来,毫无杂念。

满花就不曾给过我如此的感受,真的,更多时候满花给我带来的是烦躁和不安,尤其是她结婚之后。按理说,我和满花从小玩到大,感情基础该是多么的牢固啊。我们一直相跟到了高中毕业,每天上学放学都在一起。她的自行车丢了以后,我还用自己的车子驮了她六个月零五天。我们两家的家庭条件都不好,满花从小就没有了父亲,而我爹则是长年卧病在床。高中毕业后,我们本来商量好要去广州打工的,等赚够了十万块,就回来结婚。在我们正阳街,十万块足够举办一个盛大且壮丽的婚礼了。后来事情发展得有些让我不知所措,就是满花她现在的男人,我们正阳街的城管大队队长,也是我曾经的同学马文仲,突然向满花求婚,问题是满花和她娘都答应了,并且笑得一脸猥琐。当时我心情特别乱,动不动就发脾气,还砸坏了家里的一台收音机,喏,就是墙角放着的那一台,我已经懒得去修它了。再后来发生的一切,陈记者,你已经都知道,我就不说了,说多了伤心。

用电脑上的幻灯片播放完小米的所有照片,需要十分零四秒,这个时间是我计算过很多次的,绝对不会有一秒的差错。你笑我不现实是吧,可我没有办法,我没有可以交流的朋友,除了自己。书上说这样的想法叫自恋,是吗?我是个独生子,从小就孤僻,这可能继承了我娘的性格。我娘是个好人,忠厚老实,性情木讷,从来也不会让生活有一点点激情和创意,多少年来她都只会做同样的饭菜,把家里的一切东西放同样的地方,每天说同样的话,一辈子穿同样款式和颜色的衣服,所以二十多年来,我们家里基本没有什么变化。有时我多么希望能和你们有一次愉快的交流,谈谈文学,说说理想,可我突然就胆怯起来了,自卑弥漫了身体的每一个部位。上高中时我的学习成绩开始后退,除了语文,其实不是因为我笨,是有其他原因的,小学时候我还得过全国奥林匹克数学竞赛的二等奖,可惜奖状现在已经找不到了。记得高三时有一次生物考试,有一道题是问谁最先发现DNA双螺旋结构的分子模型?是美国的沃森和英国的克里克,在剑桥大学合作研究的成果,可我没有这么写,我写的是阿莫西林和阿斯匹林,弟兄两个在自家厕所里发现的可燃气体。生物老师气坏了,头发几乎要竖起来,他对我说,赵团结,你无药可救了,你要能考上大学,老子就拿阿莫西林当饭吃。陈记者,这就是他的不对了,就算阿莫西林能当饭吃,他那点工资怎么能买得起?从内心讲,我也是很希望自己亮亮堂堂上一个好大学的,但考上了又能怎样?满花和我的情况也一样,所以那时,我们经常同病相怜,后来就有了感情。这都是过去的事了。

戊:阴暗

我们这一茬人,正阳街还有不少。有时我很迷茫自己的根在哪里。我回老家时,老家人会认为我已经是城里人,但一回到正阳街,很多人还会认为我是乡下人,尽管我从小在正阳街长大,父辈们迁来已经有好几十年,但一直无法给自己一个确切的身份。这一点我和满花是有差别的,满花虽然死了父亲,家庭条件也不好,但她爷爷那代已经是正阳街的人了,所以她算是正儿八经的城里人。说出来也许您不相信,二十年来,满花作为一个城里人的身份,常常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当初我没有能执意挽留她,也许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其实马文仲,就是满花现在的男人,一开始的情况和我是一样的,但因为他叔叔是我们这里的街道办主任,喏,就是后来的民政局马副局长,他现在吃上了公家饭,娶到了正阳街的媳妇满花,就成了正儿八经的城里人。小时候,常常听大人们教育,谁不努力谁就要落后,所以我很努力,但奇怪的是,还是一直落后。直到今天我才明白,一个人的成功不是努力不努力的问题,我们的起跑线根本就不同,马文仲走十步就可以到达的目标,我却要跑一百米,甚至两百米。为了把这些思考记录下来,我才开始写作。

对不起,陈记者,我抱怨的话说得太多了,但我心理不阴暗(阴暗:通常用来形容对世俗抱有偏见,悲观厌世的想法。陈注),真的。

我知道自己的故事并不精彩,一个颓废的青年,一所摇摇欲坠的老房子,一条到处充斥着泔水味的老街,一段支离破碎的爱情。这些是无论如何都打动不了人的,因为它从来没有让我自己感动过,有的只是厌恶。前不久,就是我在网上发现了小米之后,我开始迷恋这个眉清目秀古灵精怪的单眼皮女孩,满花的影子在我心里渐渐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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