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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了李卓老师

时间:2024-05-04

韩石山

人老了畏寒。天冷了,暖气还没来,偌大的房子里,空荡荡的就我们老两口儿。不到十一点,老伴已开始打造午饭,我呢,蜷缩在阳台的一隅,借着老远的秋阳取暖。手里捏着一卷线装的史书,有一搭没一搭地看上两眼。

几乎是无端地,又想起了李卓老师。

说是无端,还是有因的。前些天,女儿看了一本《读者》还是《意林》,似乎是今年的第六期,上面有篇文章叫《邻床的天才》,说有个女孩上了大学,发现同宿舍上下床的一个女孩,是个外语天才,证据之一是高考入学成绩高达148分。女儿自从有了孩子,对天才教育特别上心,当即对我说,这样的成绩,将来该有多大的出息。在人才的成长上,女儿服膺的是天才说,我则不同,服膺的是世道说——世道好了,中等资质的人,也能成就一番事业,世道不好,再高的才具也是白搭。于是父女俩便有了下面一番对话:

“要是有人高考的成绩比这个女孩还要好,而终生一无所成,你又说什么?”

“不会吧,那是他后来不努力了。”

“要是他也努力了一辈子,你又说什么?”

“世上真的有这样的人?”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老爸就是一个。现在的高考,外语全分是150分,我们‘文革前高考,全分是100分,我考了99分,换算成现在的分数是148.5分,比那个女孩高吧。我这一辈子努力不努力你该是知道的。可我有什么成就呢?蹭蹬一生,平庸一生。”

唯一的不同该是,现在学的是英语,我们那时学的是俄语。可你总不能说,俄语比英语好学,或是“文革”前的高考比现在的容易。

李卓老师,就是我高中时的俄语老师。所以不时想起他,不全是因为他的俄语教的好,主要还是他的人品好,风度好。

人品不说了,只说风度。李老师是真正的军人,黄埔军官训练班第九期学员,当过国民党军队的上校团长,抗战期间,曾率部参加过几次大的对日作战。解放后,回到闻喜老家,跟上广播自学俄语,经考核后录用,成为康杰中学的骨干教师。教我们的时候,年纪并不老,也就四十七八的样子。在这所中学,有军界经历的教员,不止李老师一个,更早一些的张炳南老师,当过张学良的秘书,与李老师同时在校而任副校长的张襄国老师,曾任二战区某师政治部主任,少将军衔。

几个旧军人出身的老师中,数李卓老师最具军人风度。这或许与他是正规军校出身有关。

李老师的军人风度,表现在教学与生活的一切方面。上课前已肃立在教室门外,钟声一落,推门而入,分秒不差。一米八的个头,笔直的身板,通常的装束是,黄呢子军上衣,蓝呢子马裤,黑色或棕色皮鞋,什么时候都锃亮锃亮。平日在校园里走过,总是跨着标准的军人步伐,膝盖抬起,小腿有力地踢出去。若是去食堂,手里端着饭盒,若是去教室,手里端着粉笔盒,不管是饭盒还是粉笔盒,端在他手里,都像平端着一顶军帽那样郑重其事。教师怎么看待他的,我不知道,我们这些学生,只有敬佩。我曾和两个要好的同学,在宿舍里模仿李老师走路的步伐,学来学去,怎么也不像,总觉得自己一蹦一蹦的跟猴子差不了多少。末了只好学着电影《地道战》里,日本军官对汉奸说的话彼此调侃:“你的,真正军人的不是!”

只有一次,我算是了解了老师之间的仇恨。有一年冬天下了雪,李老师来检查晚自习,披着一件黑面红里的斗篷,后来看电影《南征北战》才知道,这是国民党中上级军官专用的一种衣具。他正在教室里巡查,见我们的班主任老师进来了,便从另一个门口出去了。班主任老师进来,常会布置个什么工作,科任老师都会自动走开,这是不成文的规矩。正好下了第一节自习,几个同学围在火炉边跟班主任老师聊天,有位同学故作娇憨地问,李老师怎么有这样的斗篷呢,我们那位班主任老师恶狠狠地说:“抢下的!”我在一旁听了,身后一股寒气袭来,由不得哆嗦一下。

最后一次跟李老师打交道,是高考时考俄语的那天。我的考场在一个旧教室,要进去了,李老师走来叫住我,说,安远同学(我的学名),你给我抄一份考题吧。在班上,我并不是俄语课代表,也不能说是俄语最好的一个,李老师叫我抄考题,显然是对我的信任。他知道像我这样的学生,抄一份考题,不会影响考试的成绩。不管哪一科的教师,都要在高考后很快知道考题,这样学生下来问起才能从容对答。我先做完答卷,又工工整整地抄了一份考题,记得还是第二名或是第三名交的考卷。下了考场,将考题交给了李老师。此后,再也没有见过李师,直到几年前看一本书,才知道他已于1992年去世了,活了七十多岁。

考上山西大学历史系,三十个同学,外语分作两组,一组仍学俄语,一组改学英语,我报了英语。教我们英语的是外语系的巩象巽老师,记得上第一节课的时候,要点名认人,点到我时,巩老师低头看了一眼名册,惊讶地说,你该去外语系嘛。我也不知道他这话的准确意思是什么,只是测想,我的外语考分较高吧。“文化大革命”起来后,系办公室叫砸了,入学档案流散出来,我看到了我的高考成绩,总分不是最高,但俄语成绩确实是前面说到的那个数字。

大学毕业后两三年,我在某县教中学,一次回老家,在火车上遇见了教我们数学的路益言老师,当时已是副校长了,给我说了一件事,让我大吃一惊。他说,那年高考时,政治审查非常严格,学校将出身不好的学生集中在一个教室里(就是我在的那个旧教室),高考过后,学校清点录取情况,这个教室里的考生,就考上我一个。也就是说,全校出身不好的考生,就考上我一个。我相信这是实情,我们班里,有几位家庭成分不好的考理科的同学,整体学习成绩不在我之下,连师专一类的学校也没有考上。

我所以能考上,肯定是沾了体现政策的光,能沾这个光,又是因了考分高,而考分高恰是俄语的考分起了关键作用。这里面,有李卓老师的一份心血。

然而,考上大学,不过是给了我一条生路,至于此后经受的屈辱,怕也与之相伴而来。同样是出身不好,能否有一番作为,端看你的一生,主要生活在什么样的年代。就以我所在的中学的命名者嘉康杰先生来说,他是夏县大地主的儿子,但他主要生活在二三十年代,可以创办学校,造福桑梓,抗战军兴,又能毁家纾难,组织游击队(康支队)与敌寇周旋,也就难怪其能彪炳史册了。李卓老师的出身,怕也不会很好,但国难当头之际,他可以投笔从戎,报考军校,毕业出来,带兵打仗,累积战功,荣任上校团长,率一团健儿与强敌鏖战,该是多大的荣耀。我呢,上中学时,就知道以我这样的出身,不能入伍,难以从政,读书教书编书写书,听起来儒雅,其实不过是混口饭吃而已。去掉了卵蛋子的司马迁,不去写《史记》还能做什么更好的营生?

粗鄙!听了我的一番表白,女儿不屑地说,老爸平时还有点小幽默,一说起过去的人和事,气就不打一处来,全是粗鄙之词,悖理之言了。别人哼哼你也哼哼,你跟别人比什么,才能不过中人,一生平淡无奇,工资足够温饱,著作竖排及腰,还是偷着乐吧。想多少比你有才华的人,早就死于非命,你能老死于户牖之下,也该大大的知足了。女儿一训斥,我马上低头不语。老之戒在得。想想也是的。只是不知道,若李卓老师还活着,跟他说起我的这一生,他老人家会说些什么?

2008年11月10日于潺凌室

责任编辑/吴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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