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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火一样的李老乡先生

时间:2024-05-04

唐翰存

李老乡先生笑的时候,从来没有声音。他一笑起来,嘴唇向两边裂开,露出牙齿,眼睛有些狡黠地看着你,就算是笑了。

他的老朋友说,几十年来就这样子,只有笑容,没有笑声。

一个人的时候,就严肃,漠然。我在盘旋路远远看见他,人群中,老头很瘦很漠然地走着,头发后仰,弓着身,像一匹老狼。

他去上班,也许去会朋友。在与大家的聚会中,谈话不断深入,碰撞出思想的锋芒,他的一切生动表情,才显露出来。

“发光的发光,潜水的潜水,朋友们,都用点功吧!”

李老乡先生爱吃辣,爱喝酒。每次吃饭,都少不了辣子鱼或毛血旺,还嘱咐饭馆服务员:“做的辣一点啊。”可饭菜真正上来了,他却不怎么吃,只是在那里和大家说话,喝酒。他说话声音小,口音重,再加上哲理深奥,身边的人必须要认真倾全力去听,方能听明白。不清楚的,先用心记下来,回去再慢慢想。

而且每次谈话,必谈诗歌、艺术,光说闲话,他就不满意,不高兴,就引发在座者去谈“有意义”话题。他说:“大家在地球上见个面,多不容易呀!朋友们吃着小菜,喝着小酒,说说话,多好!”

喝酒一般不用小杯,用土茶杯,也从不划拳,就是说话。高兴处,每说一句话,就把杯子举一下,喝一口,闷在嘴里,停留片刻,再咽下去。大家跟着听他说,自己说,不停举杯,几个回合下来,就有人晕乎,也越发激动,让酒精刺激出激情,和奇思妙想。李老师坐在那里,看上去喝得最多,却从来不醉,最多眼神有点像“雾里看花”,神志异常清晰。难怪,有人说他是“泡在酒里的老人参”。

诗人阳飚几年前写李老乡先生,说老乡先生家里供着一个大酒坛子,黑色的,上面贴着一个红纸的“酒”字。老乡先生每天清晨起来,穿着短裤衩,先对着酒坛子拜三拜,然后才去写诗。这个故事在朋友们之间传开,大家就想去看一看。有一次我到他家里,特别留意那个酒坛子,却没发现。问李老师:

“您那酒坛子呢,怎么没了?”

他默悠悠地说:“没有的事,大致是阳飚在胡说!”

有两年,过完春节,我从家里给他带了两塑料桶酒,是我姨夫家自酿的。他喝着,感觉非常好,说是纯粮食酒。有时来人了,拿出来大伙一起喝,也都说不错。第三次带酒来的时候,他品了品,笑着说,不如以前的醇厚了,你姨夫往酒里掺了水。我听了很羞愧,也很生气,感觉我姨夫就是一个奸商。

但不管怎样,酒,这了不起的发明,千百年来为文人所嗜好的东西,已经和李老师的生活与写作分不开了。他喝着酒等人,喝着酒说话,喝着酒写诗,半醉半醒之间,发现了新的生活趣味和诗意,逐渐扩张到他的笔端。

诗人高凯说,老乡写诗,诗歌里都有一股酒味。

李老乡先生在《飞天》编辑部上班,每天走路,慢慢来,慢慢去。

编辑部在南昌路的时候,要走得远一点,路过农民巷、金城宾馆,街上碰见熟人,扬手打个招呼,再接着走。胳膊下掖着一些杂志和信件。

后来编辑部搬到东岗西路,那是省文联自己的一座新楼,条件比原来改善多了。后面就是文联家属院。李老师从家属院出来,走几步,马路边就是单位的房子。编辑部在四楼。

前前后后,当了31年诗歌编辑。

我上研究生的时候,编辑部已迁到新楼。我平日时间充裕,学习轻松自由,学校离那里也很近,于是隔三差五跑过去,找李老师。敲办公室的门,进去,里面烟雾缭绕,李老师正在和别人聊天,或者改稿子。对面坐着同事辛晓玲,聊天,或者看英语。

李老师发一根烟,我坐下吞云吐雾。桌子边放着一个很大的铁皮烟灰缸。李老师说:

“你英语要学好,读外文原著。要不吃大亏了,看诗歌都是人家翻译的。”又谈到埃利蒂斯的耶首《疯狂的石榴树》,翻译得多好。

继续又说别的。有时,我拿出自己写的稿子让他看,心里忐忑不安。他仔细地看,只看了一页,放下,说:“不行,你不能这么写。太赶时髦了,语言也不到位。”

下次拿新的去,还是说不行:脑子好,路子错了,思想大于形象。

偶尔够水准的,仔细修改过,在《飞天》上登出。

李老师说他写了几十年的诗,走了很大的弯路,仍没有克服主观化的毛病,理念痕迹太重。有时写得比较像话,也只是艺术上写出了几句新鲜的语言,留下几句顺口溜而已。所以,不希望青年人步他的后尘。

还说,思想可以模糊,但语言要清醒,用清醒的语言达到模糊的状态。文学的所有问题,首先是一个艺术的问题,艺术上不能创造,不能破坏,谈什么思想?

因此他坚持修改。自己写诗,推推敲敲。像“远方天低/高个男人应向远方走去”、“爱,需要歇歇/歇歇,再爱”,这样的好诗句,都是慢慢熬出来的。他说我们不是李白,没有人家那样的大才,可以不修改。我们都还没有熬到不修改的份儿上。看看托尔斯泰那老头子,七八十岁了还改来改去。海明威把《老人与海》改得多一个词不行,少一个词也不行。庞德把《地铁》改得只剩下两句话。

听到年轻人经常标榜自己写作从不修改,他就很痛心,说这么轻狂,你们算啥呀!就把他们寄来的稿子,找出许多问题,用红笔认真改过,够发表的,在《飞天》上登了。

有一次,我拿着余杰的书叫他看。我想用这个我所喜爱的文坛新锐的文字打动他,让他认为,在目前中国,艺术并不是最重要的,有勇气说真话,发出自己批判的声音,才是最重要的。他说,你翻几段新鲜的话让我看看。于是我翻开余杰的书,找了几段认为很新鲜深刻的话,递给他。他看了,直摇头。

“小伙子凭着胆大,还没创造,就把自己破坏完了。这哪里是新鲜,别人早说过了。”我急了,说:“他学鲁迅,继承五四精神,难道不应该肯定吗?”

“鲁迅有《阿Q正传》,《野草》,他有吗?”

我急不择言:“我们是奴才,我们是蛆虫,在大多数人沉默的时候,有一个人站出来,说出我们的处境,难道不是一种惊醒吗?”

“说出来又如何?又怎样?”

他说《红楼梦》对社会的认识够深刻了,破坏力够大,但你看曹雪芹把红楼梦写得多好,隐藏着锋芒,却又闪烁着锋芒。今天你写出《红楼梦》,照样出版,你写出来了吗?

又说过去政治犯上杀场,还可以喊喊口号,理直气壮一回。现在你想做英雄,都不给机会让你做,把你说成是流氓、贪污犯,人人痛恨。

又谈余杰,批评半天。完了,盯着我说:

“你可千万别这么干,做你自己的事情!先建设自己,后破坏自己。”

“犯错误,也要有声有色地犯错误,犯艺术上的错误。”

有恨铁不成钢的意思,有爱护的意思。渐渐地,我的观念发生改变了。

文联经常开会,传达精神,组织学习。李老师

也要参加。

但他开会,一般决不发言。有时会开到中途,就偷偷溜出来了。别人看见,知道他的脾气性格,也不责怪。

只是以前有一次,他发言了,且让大家很难堪。

那次是批判会。大致因为一个人犯了错误,有自由化言论倾向。按照上面的意思,要批判教育,还要组织处理。会上人人表态,声讨那个犯了错误的人,唾沫星子乱飞。也有人沉默,啥也不说,察言观色。

草草批判了半天,大会主席看火候差不多了,于是宣布处理意见。主席说,大家没什么意见了,鼓掌,全体通过。

正要鼓掌,突然冒出一个古怪的声音:

“不是全体通过。还有我。我不同意。”

全场哑然,大会主席半天反应过来,喊:

“谁在说话?请给我站出来!”

小个子的老乡站起来,举着手,用河南口音说:

“我不同意。不能说全体通过!”

后来我问李老师,结果怎么样。李老师说,他们给上面报的时候,还是说全体通过了。但领导很生气,私下找到他,说老乡呀老乡,你睁只眼闭只眼也就算了,干吗要跳出来呢。大家都不容易,给个面子,总是应该的嘛。

李老师还谈到一件事,大概是1989年,他被“审查”了一回。

有一天,有人请他写字,说是孩子结婚,挂副对于出来,喜庆。

李老师满口答应,提起毛笔给他写了一首李商隐的《无题》。写完了,发现漏了一个字,于是说不好意思,连忙重写。

那人却说:“老乡,可以了,老乡,可以了。不用重写了。”

李老师坚持还要重写,那人却卷起写好的字,道声谢,腆着肚子匆忙走了。

后来他才知道,那是在对他的笔迹。

因为有人怀疑,他替上街游行的人写“反动标语”。实则是没有的事。

经常,大家出去说话。

农民巷那条街,大大小小的饭馆,都好像吃过了。

一般是李老师掏钱,他每月挣的那点工资,基本上都用来请客吃饭了。他有两条原则:决不让自己没有工作的学生掏钱;决不让女士掏钱。

有时路过小店,买点烟酒、水果,从不讲价。

那个开川菜馆的中年女老板,见李老师来了,脸都笑成了一朵花,端茶倒水,“李老师、李老师”亲热地叫个不停。

我们笑着,讳莫如深地问李老师:“这女的咋对你这么好呀!”

李老师低下声音说:“好,好,算账一分不少。”

大家坐下来,有老朋友,也有新朋友。

在诗人的圈子里,一般是比较挑剔的,不熟悉的或合不来的,不会往一块儿凑。李老师虽然对人很严厉,也很够朋友。他请客,经常会有一些新面孔,大都是在校学生。

一起吃菜,喝酒。娜夜和人邻比较安静,听李老师说话,自己少说。牛庆国听一会儿,就开始打岔,和老师开玩笑,高声大气地笑。叶舟则会搂着李老师的肩膀,论长道短。

李老师举着杯子说:“大家念念自己的诗吧!每人念几节,听一听。”

于是开始念诗,一个人念完了,大家发表意见,李老师点评。下一个人接着念,再点评。这样几个回合下来,就有人紧张,借酒壮胆。

李老师评诗,是不留情面的。无论新朋友老朋友,只要有问题,会当场指出,希望改正。

有一次,就批评牛庆国的一首诗,说写河西的鬼,把鬼写得没头没脑,散了架了。同时夸奖一个叫张莉的小姑娘的诗,说哪地方好哪地方好。牛庆国听了,喝着酒嘿嘿地笑。

也批评过其他人,无一例外。

一个小青年拿着一首写和尚的诗,和李老师争辩,被李老师反驳一顿,满脸通红。又开始谈禅,谈来谈去,不见起色。李老师说:“我们再别谈禅了,谈谈树上的那个‘蝉,好么?”

有一天,夜很深了。因为发生不愉快的争执,李老师甩手从酒吧出来,我和马萧萧紧跟其后。

黑夜的大街上,路灯下,一匹老狼,领着两匹小狼。

李老师怒气冲冲地走着,头发后仰,弓着身,神情怪异。

发现二家未打烊的饭馆,马萧萧建议去吃个羊肉面片。李老师带头走了进去。

正在擦桌子的女服务员打了个照面,小姑娘吓得花容失色,一连声喊“救命啊,救命啊”,逃进厨房,钻进老板的怀里。

老板出来,说没事,没事,是几个顾客,不是鬼。

我们瞧瞧李老师的怪模样,李老师瞧瞧我们。大家都不生气了,就都笑了。照常吃饭,聊天,其乐融融。

李老乡先生的家,在文联家属院六楼。

那是一套不足六十平米的房子,烟熏火燎,黑糊糊的。但在我心目中,它胜过了世界上任何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

记忆中,许多人从那里进去,又从那里出来。他的学生们,男的女的,怀着对诗歌和艺术的无比热爱,到他那里去。坐在逼仄的客厅里,烟熏火燎,一杯酒,一首诗,听一个老头子说话。

二十几年来,斗转星移。听着听着,就成长起来了。

李老师曾为他的家写过一首诗:

“我被挤出一种境界我可以/伸胳膊伸腿了/我买到了江山//我买到了江山买到了/十五平方米的高层房间/我要:发60瓦的光芒/照耀我的小天小地我的/二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夹着铺盖卷的妻子儿女/涌进门了我饱含热泪/举起伟人般的手掌/拍了拍我的人民”。(《天伦》)

他有老伴,有女儿。老伴有时在天津;女儿李小也,在国外读书。兰州的家,平时就他一个人居住。

我第一次去他家的时候,刚上大学,代表兰大五泉文学社请他搞讲座。他家里来了客人,在喝酒。于是匆匆忙忙提出邀请,喝了一杯酒,说了几句不着边际的话。临走,注意到墙上有一幅字,是他诗歌里的句子:

“太小气的事/不干/莫让长空的苍鹰/小看了一个放蜂的男人”。

以后再去,发现那幅字不见了,换成了贾岛的《寻隐者不遇》,笔法独特,深见功夫。尤其是“松下问童子”中的那个“松”字,写得古朴象形,很让人会意。我说:“李老师,你的字可真好啊!”他说,写着玩玩。原来他就是学美术的,师大美术学院毕业。

“您还是科班出身啊!”我开玩笑说。

以后他就讲他的故事,什么时候上学,在哪里当兵,怎么样带着知青下乡,其间充满了生活的趣味。

又谈80年代的“新边塞诗”,青年诗歌学会的辉煌岁月。

李老师讲故事的时候,默悠悠的,神情幽默,一边抽烟,讲得津津有味。我听着,也感到特别有意思。

有一次谈到北岛。这个朦胧诗派的代表人物,在最落魄的时候跑到甘肃,李老师他们几个人凑钱,避开有关部门的视线,找了家饭馆,给北岛接风。完了,在他家住了一夜,急急忙忙就走了。以后出国,再也没有往来。

1986年,“第三代诗派”兴起,愤青们喊出“pass北岛”、“打倒舒婷”的口号,纷纷占山为王,拉起自己的旗帜。“大学生诗派”的陆忆敏说:“北岛给我提鞋,我都不要!”

李老师很理解那一代人的狂傲,却怀疑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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